本報記者 黃加佳 2019年1月，為期4個月的“尼雅·考古·故事——尼雅考古30周年成果展”，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圓滿結(jié)束。 尼雅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司禾府印、“延年益壽大宜子孫”錦雞鳴枕、蠟染藍白印花棉布、“元和元年”錦囊、“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錦衾等悉數(shù)展出。 1月中旬，隨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在央視火爆的文博節(jié)目《國家寶藏》第二季中亮相，尼雅遺址的公眾關(guān)注度被推至了頂點。 1900年，英籍探險家斯坦因第一次踏足尼雅，發(fā)現(xiàn)了這處沉睡在大漠深處千年的古城遺址。由于國家貧弱，無數(shù)珍貴的文物被斯坦因帶走。 1988年，一批考古工作者再一次來到尼雅，他們是改革開放后新疆首個對外合作文物考古項目——中日共同尼雅遺跡學術(shù)考察隊的成員。在將近10年的考察中，考古學家們深入塔克拉瑪干沙漠，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震驚世界的歷史遺跡。 那些靜靜矗立在大漠深處的房屋、佛塔、墓葬、簡牘……講述著千余年前一個古老文明興盛與衰落，也記錄著百余年來一個國家的復興之路。 中日共同尼雅遺跡學術(shù)考察 1990年，新疆考古研究所年輕的考古隊員劉文鎖接到所里通知：準備進入尼雅遺址考察。 如今已經(jīng)是中山大學教授的劉文鎖至今記得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興奮心情。“那時候，我剛大學畢業(yè)，滿腦子都是美國電影《奪寶奇兵》中印第安納·瓊斯式的考古探險。”劉文鎖說。 遙遠而神秘的尼雅遺址，幾乎滿足了劉文鎖對考古的所有期待。大漠黃沙，枯木荒城，充滿了未知與神秘，遙遠而蒼涼。 上一次，專業(yè)考古工作者對尼雅進行大規(guī)模考察還是在1959年。那一年，剛剛成立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組織專業(yè)隊伍對尼雅遺址進行調(diào)查和搶救性清理。當時從尼雅發(fā)掘出的東漢夫婦合葬墓轟動一時。墓中出土的藍地印染棉布殘片和棉布褲，被認為是我國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棉織物。 這次考察后，尼雅遺址的考古中斷了，直到1988年這項工作才重新啟動。這與日本僧人小島康譽密不可分。 改革開放以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也相繼開放。許多對西域著迷的西方人和日本人，開始到新疆各地旅行和投資。日本僧人小島康譽就是其中之一。 小島康譽不僅是一名僧人，而且是一位著名的珠寶商。他創(chuàng)辦的鶴龜寶石公司，當時在日本是一個擁有160多家分店的上市公司。 1985年，小島康譽到新疆尋找寶石，辛苦了幾天，卻一無所獲。一路陪同的新疆工藝品公司工作人員覺得過意不去，于是邀請他到克孜爾千佛洞參觀。 克孜爾千佛洞位于新疆拜城縣克孜爾鎮(zhèn)東南，開鑿于公元4至8世紀，因歷史悠久、規(guī)模宏大而列為中國四大石窟之一?？俗螤柷Х鸲粗心切﹥?yōu)美的佛教壁畫深深吸引了小島康譽。同時，壁畫因風雨侵蝕和人為破壞的殘破現(xiàn)狀，也令小島康譽擔憂。 陪同參觀的工作人員說，如果小島先生愿意出10萬元，可以以他的名義修復一座洞窟。工作人員本是無心之語，沒想到小島康譽一口便答應了?；氐饺毡竞螅⒓唇o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化廳匯來10萬元錢。不久，他動員日本社會各界人士，籌集了1億日元捐給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專門用于修繕克孜爾千佛洞。 劉文鎖告訴記者，日本人一直對西域抱有一種情懷。佛教就是從西域一站一站傳入中國，然后又從中國傳入日本的。作為僧人的小島康譽，對西域的歷史文化更有一種宗教層面的親切感。 參與克孜爾千佛洞的修復后，小島康譽便與新疆的考古工作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1988年，他希望能找一個遺址進行更加深入的考察和學術(shù)研究。于是，尼雅遺址進入到他的視野中。1988年“中日共同尼雅遺跡學術(shù)考察隊”成立。 劉文鎖說，小島康譽非常有眼光，也非常精明，從選擇尼雅遺址這個項目上可以看得出來。尼雅遺址既與佛教歷史密不可分，又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極具學術(shù)研究價值。 項目談好后，小島康譽與日本京都佛教大學聯(lián)系，組織了許多日本研究佛教、考古和環(huán)境考古的知名學者，參與到中日聯(lián)合考察隊中。 經(jīng)過1988年的預備考察后，1990年正式的尼雅遺址考察開始了。 繞不開的斯坦因 說到尼雅遺址，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它的發(fā)現(xiàn)人——原籍匈牙利的英國探險家馬爾克·奧萊爾·斯坦因。 斯坦因1862年出生于匈牙利布達佩斯，早年先后在奧地利維也納大學、德國萊比錫大學和圖賓根大學學習東方學。 自青年時代，他心中就有三個偶像。一個是公元前4世紀率領(lǐng)大軍遠征了亞洲的亞歷山大大帝；一個是7世紀只身前往印度求法的大唐高僧玄奘；還有一個是13世紀的威尼斯旅行家馬可·波羅。他決心要追隨三位先賢的腳步，親自深入亞洲腹地，去尋找那些古老的文明遺跡。 一直以來，斯坦因在中國人心目中形象不佳。提到他，人們多半會想到他蒙騙發(fā)現(xiàn)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的王道士，盜走敦煌文書的劣跡。其實在盜取敦煌文書之前，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沉睡千年的尼雅遺址，并運走了許多珍貴文物。 1900年，斯坦因帶領(lǐng)探險隊，從印度經(jīng)克什米爾地區(qū)進入新疆，開始了他的第一次中亞探險之旅。次年1月，在結(jié)束了對塔克拉瑪干沙漠和丹丹烏里克地區(qū)的考察后，斯坦因進入了尼雅河綠洲。 探險隊本想在尼雅河綠洲休整一下，可來到這里的第一天，他們就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這天，斯坦因的駝夫哈桑阿洪在巴扎閑逛時，發(fā)現(xiàn)一名當?shù)剞r(nóng)民從沙漠中帶回的兩塊木牘上寫著奇怪的文字。當他把這兩塊木牘拿給斯坦因看時，斯坦因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上面所寫的文字是一種早已經(jīng)失傳的死文字——佉盧文。 佉盧文是一種用來拼寫古代印度西北方言的文字。它最早出現(xiàn)于公元前5世紀的印度河流域古犍陀羅地區(qū)（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后來流行于西北印度及塔里木盆地的古于闐、鄯善等地區(qū)。 據(jù)佉盧文專家林梅村介紹，公元前3世紀，古印度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曾使用佉盧文頒布了他的著名法敕；公元前2世紀，這種文字又傳入中亞的希臘化國家巴克特里亞（今阿富汗北部），也就是中國史書上記載的大夏。此后，佉盧文又被貴霜王朝使用，逐漸成為“絲綢之路”上的通商語文和佛教語文。 公元320年印度笈多王朝興起之后，佉盧文逐漸在印度消失。不過，令人費解的是，佉盧文退出印度的歷史舞臺后，卻傳入塔里木盆地南緣的于闐、精絕、鄯善等西域地區(qū)。直到公元5世紀，佉盧文才最終湮滅于歷史的長河中，變成一種死文字。 18世紀末，佉盧文被學術(shù)界發(fā)現(xiàn)。又過了大約100年，西方學者解譯了這種文字。 受過東方語言學訓練的斯坦因一眼便認出，木牘上的文字與公元1世紀流行于貴霜王朝的佉盧文如出一轍。在他的再三追問下，這個名叫伊卜拉欣的農(nóng)民說，這些木牘是幾年前他在沙漠中的一個遺址尋寶時發(fā)現(xiàn)的。當時，他認為這些木牘不值錢，所以將一些木牘遺棄在回家的路上，只帶了少部分給自己的孩子玩。 斯坦因斷定，佉盧文木牘的問世將是一個震驚世界的重大發(fā)現(xiàn)。他在游記中寫道： 我極力按捺住自己的喜悅心情，并不失時機地邀請伊卜拉欣當我的向?qū)В€向他保證，如果他能把我?guī)У侥撬l(fā)現(xiàn)過的、被埋沒了的房屋去，就可以得到一筆優(yōu)厚的報酬……在燈下仔細查看這些充滿了希望的發(fā)現(xiàn)品，使我愉快地度過了這一晚。 斯坦因立刻雇伊卜拉欣做向?qū)?，前往沙漠腹地尋找那個不為人知的遺址。 他們沿著干涸的河道，穿過一片枯死的矮樹叢，來到一大片古代聚落遺址中。散落在地上的碎陶片，用厚蘆葦圈成的籬笆，還有一座滄桑的佛塔，都昭示著這片遺址十分古老。 這片遺址位于尼雅河下游、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距離今民豐縣以北100多公里處。尼雅遺址非常龐大，南北長22公里，東西寬6公里多，由幾十處各種建筑群組成。遺址中有佛塔和佛教廟宇，一棟棟住宅和庭院、園林，曾經(jīng)的林蔭道、河道和古橋，還有兩座城。 在伊卜拉欣發(fā)現(xiàn)木牘的地方，斯坦因和他的探險隊員發(fā)掘出一百多片木牘。后來，他在《沙埋和闐廢墟記》中興奮地寫道，他第一天的收獲相當于之前世界上所有佉盧文資料的總和。 在一座不起眼的建筑遺跡中，斯坦因他們發(fā)現(xiàn)“每一層里都有木牘同各種廢物混雜在一起”。斯坦因立刻斷定，這是當時的垃圾堆。 這個大垃圾堆里會有什么驚人的發(fā)現(xiàn)呢？探險隊在高出地面4英尺以上的陶器、草、氈片、皮革堆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上百片木牘文書。在垃圾的掩護下，這些木牘逃過了太陽和風沙的侵蝕破壞，流傳千年。 在編號N5的一套大宅院廢墟，更驚人的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其中一間屋子里，靠近墻邊堆放了數(shù)百枚木牘。斯坦因把它形容為當時的“檔案館”。 斯坦因在尼雅挖掘的佉盧文書，絕大多數(shù)是木簡牘，但也有25件羊皮紙文書。木牘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呈楔形和矩形的木牘，分別書寫著鄯善王的諭令、契約、判決書。這兩種文書都采取了巧妙的密封設(shè)置，一般是每兩塊木牘用繩子綁在一起，文字寫在內(nèi)側(cè)；上面那片木牘上有一個凹槽，里面是繩結(jié)和封泥，封泥上再加蓋印章。發(fā)件人將收件人或持有人的名字、頭銜、文件的主題語等書寫在木牘的外面，類似于后來的信封。只有將封泥弄破，或者將繩子割斷，才能讀到木牘里面所寫的內(nèi)容。出土時，有些木牘信封尚未啟封。斯坦因他們打開時，看到內(nèi)側(cè)的文字墨色如新。斯坦因在《西域考古圖記》中感嘆道：這些字跡“猶如昨日所寫的一般”。 這種精巧的“封檢式”木牘，最早源自中國。在至今還未拆封的尼雅木牘信函上，人們能看到封泥上有不少源自古希臘的神像。有的封泥上是一個手持盾牌和雷電的雅典娜形象，有的則是“小愛神”厄洛斯的形象。在幾件木牘的封泥上還加蓋了漢印，其中一塊木牘上并排蓋著兩顆印記，一顆是漢印“鄯善都尉”，另一顆是一幅人頭像。 在尼雅遺址中，斯坦因不僅發(fā)現(xiàn)了寫有佉盧文的木牘，還發(fā)現(xiàn)了漢字木簡和各種各樣的文物。漢字木簡有一批是當時精絕王室成員相互贈送禮物的表文；另一批是西晉時期的簡牘。還有一些文物充滿了情趣，像一把“吉他”、中國最古老的木桌、木鎖和鑰匙、老鼠夾、鞋楦、“文房四寶”的木筆等。 這些發(fā)現(xiàn)，不僅展現(xiàn)出了漢晉時期古代西域綠洲生活的豐富景象，也展現(xiàn)了這里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一千多年前，東西方文化曾在這里交會。 第一次造訪尼雅遺址，斯坦因共帶走了595件佉盧文、漢文文書，以及大量的銅器、玻璃、紡織品、木器等文物，但是遍布遺址的官署、佛寺、民居、果園……斯坦因帶不走。為了更好地調(diào)查和發(fā)掘，斯坦因為尼雅遺址畫了一張平面圖。 由于隨身攜帶的給養(yǎng)有限，16天后，斯坦因不得不結(jié)束第一次尼雅之行，返回綠洲。當時他便暗下決心，一定要盡快重返尼雅，繼續(xù)對這座“東方龐貝城”的考察。 斯坦因從尼雅帶回的文物震驚了歐洲?！八劳鲋！敝芯谷浑[藏著一座神秘而有高度文明的古遺址，無論是普通人還是學術(shù)界，都深深為之著迷。 5年后，斯坦因經(jīng)過周密的準備和籌劃，再一次踏上了中亞考察之旅。1906年10月，斯坦因第二次進入尼雅遺址。他重新測繪了遺址總平面圖,并發(fā)掘出一大批文物,其中包括321件佉盧文簡牘和11件漢文簡牘。 斯坦因第二次進入尼雅獲得的簡牘內(nèi)容非常豐富，除了私人書信外，大部分是公函。其中包括國王諭令、地方官的報告、契約等，內(nèi)容涉及地方行政事務、申訴書、過所（即護照）、賬簿、名冊等，甚至還有殘存的幾件詩篇。 1913年至1916年，在第三次中亞探險期間，斯坦因又從尼雅遺址帶走51枚佉盧文簡牘和一些木器、陶器等文物。1930年至1931年，他第四次探險時再次進入尼雅遺址，發(fā)現(xiàn)了一批文物。由于新疆地方政府的干預，這批文物留在了喀什。 在國家貧弱的20世紀初期，西方探險家肆意出入我國西北邊陲，如入無人之境，并帶走了大批珍貴文物。愚昧的中國地方官，或茫然無知，或從中漁利，令大批歷史遺跡和文物流失。 近年來，有人認為斯坦因?qū)W識淵博，并富有探險精神，而盛贊他為“敦煌學的創(chuàng)始人”，美化他在新疆、甘肅的探險活動。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教授劉文鎖認為，這種說法讓中國人接受不了的。 “斯坦因的確是那個時代中，所有探險家里學術(shù)水平最高的。就當時的水平而言，他的發(fā)掘也最為規(guī)范，而且大多數(shù)文物，后來都在各國博物館里得到妥善的保存。但是斯坦因?qū)δ嵫诺陌l(fā)掘，又的確導致了尼雅遺址的快速毀壞。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眲⑽逆i對記者說。 精絕 看過網(wǎng)絡小說《鬼吹燈之精絕古城》的讀者，一定對書中描寫的那座陰氣森森、充滿魑魅魍魎的沙漠孤城印象深刻。小說家當然是以虛構(gòu)為基礎(chǔ)的，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確曾存在過一個古國——精絕。 西漢張騫通西域后，中國人對河西走廊以西的世界——西域有了詳細了解。不過，中國古代史書對西域的記載都很簡要。有關(guān)精絕的記載最早見于《漢書·西域傳》： 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勝兵五百人。精絕都尉、左右將、譯長各一人。北至都護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盧國四日行，地阸狹,西通扜彌四百六十里。 從這則不足一百字的描述中，人們無法獲知精絕具體在什么位置？是由誰建立的？興亡時間如何…… 然而，考古發(fā)現(xiàn)幫助人們彌補了文獻不足的遺憾。斯坦因初步研究認為，尼雅遺址有可能就是中國古代史書中記載的精絕。 為了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在第二次中亞探險后，斯坦因?qū)⑺@取的漢簡，委托給有“歐洲漢學泰斗”之稱的法國漢學家沙畹解讀。沙畹經(jīng)過幾年研究后，寫成《斯坦因在新疆沙漠所獲漢文文書》一書。在此書即將付梓時，中國古物學家羅振玉得知了此事，寫信向沙氏索求書稿，后來沙畹將其校定的書稿寄給了羅振玉請教。 有感于“神物去國”的羅振玉，在看過書稿后，深感沙畹對這些木牘的分類和釋讀尚有不足。于是，他邀請國學大師王國維，根據(jù)書中簡牘的照片，重新進行了分類、整理和考釋，寫成《流沙墜簡》一書。 在《流沙墜簡》中，王國維根據(jù)對簡文的考釋，同意了斯坦因的判斷，他認為根據(jù)尼雅遺址距和闐的距離和方位判斷，它只能是史書上記載的精絕。 根據(jù)一片木牘上“晉守侍中大都尉奉晉大侯親晉鄯善焉耆龜茲疏勒……”的文字，王國維考訂，這個遺址最遲在西晉時仍有居民活動，而且其中官號也是西晉時期的官號。 1930年至1931年，斯坦因第四次進入尼雅考察。由于當時民國政府已經(jīng)出臺文物保護法令，再加之愛國知識分子的強烈抗議，斯坦因被迫中止了在新疆和闐、若羌一帶的探險活動。出境時，他在探險中所獲得的文物，也被扣留在新疆喀什，其中就包括尼雅發(fā)現(xiàn)的漢文“漢精絕王”簡。不過，令人扼腕嘆息的是，這批被截獲的簡牘，后來竟然下落不明了。 當時，斯坦因為這些簡牘拍攝了照片。后來，這些照片長期封存在英國圖書館里，多年來未經(jīng)整理發(fā)表。 1995年，在英國圖書館東方寫本部主任伍芳思（弗郎西斯·伍德）博士的協(xié)助下，北京大學林梅村教授將它們整理出來。令人激動的是，這些簡牘中赫然便有“漢精絕王承書從……”的字樣。 根據(jù)《漢書·西域傳》和《后漢書·西域傳》等的記載，精絕是西域南道上一個綠洲城邦,地處絲綢之路交通要道，從敦煌去莎車的南道必須經(jīng)過中間的精絕。 公元前59年，精絕被納入西域都護管轄。東漢初年,莎車稱雄塔里木盆地，精絕也處于莎車的統(tǒng)治之下。后來,西域諸國不堪莎車壓迫,希望東漢派都護維持西域綱紀?？僧敃r正值東漢初建，漢光武帝不愿卷入西域諸國的紛爭中, 沒有出手干預。莎車與匈奴的混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漢明帝時期。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于闐滅莎車,稱霸塔里木盆地。據(jù)《后漢書·西域傳》記載，“從精絕西北至疏勒十三國皆服從”。 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東漢在車師重設(shè)西域都護，重新恢復了對西域的控制，精絕才重歸東漢統(tǒng)轄。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中央王朝對西域的控制有所減弱。此時，鄯善兼并了絲綢之路南道上的且末、精絕等勢力，建立西起尼雅河,東至羅布泊沿岸的鄯善王國。精絕成為鄯善統(tǒng)治下的精絕州,直到公元5世紀才與鄯善一起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 尼雅遺址就是古精絕已是學術(shù)界的共識，但它是否就是唐代高僧玄奘去天竺取經(jīng)途中路過的尼壤城呢？學術(shù)界看法不一。 有研究者認為，尼雅河得名于玄奘回國途中訪問過的一個小城——尼壤城。據(jù)《大唐西域記》記載,尼壤城是唐代于闐東境的關(guān)防城鎮(zhèn)。這座城鎮(zhèn)歷史悠久,在尼雅遺址出土的、公元三世紀的佉盧文書中已經(jīng)提到了“尼壤”。 一些學者認為，尼雅古城顯然與這座“尼壤城”無關(guān)。因為尼雅出土的文物沒有晚于公元四世紀的。玄奘路過尼壤城的時間是公元644年,此時尼雅古城早已化作一片廢墟了。 重返尼雅 1990年秋天，中日共同尼雅遺址學術(shù)考察隊踏上了對尼雅遺址的考察之路。日方隊長是小島康譽，中方隊長是時任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王炳華。王炳華1960年從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畢業(yè)后，即來到新疆從事考古工作，是一位資深的考古學家。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劉文鎖，便是由王炳華挑選參加尼雅考察隊的。 時隔20多年，劉文鎖依然記得出發(fā)時的情景。九月的沙漠，秋高氣爽。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炙烤，沙漠的氣溫已經(jīng)降到最適宜進行考古活動的溫度。 出發(fā)前，考察隊從新疆東風汽車廠購置了兩輛新研制的“沙漠東風”卡車。作為考察隊里的年輕人，劉文鎖和同事開著卡車，拉著幾噸重的給養(yǎng)從烏魯木齊出發(fā)。其他成員則乘飛機到達和田?？疾礻犜诤吞飼稀?/p> “當時，從烏魯木齊到和田開車要走五天，路很不好走。我們每天天不亮就出發(fā)，有時候得開到天黑，甚至半夜才能抵達下一個休息點?！眲⑽逆i回憶。 到和田與其他考察隊隊員會合，并補充一些給養(yǎng)后，還要再開整整一天的車，才能到達距離尼雅遺址最近的卡巴克阿斯汗村。 卡巴克阿斯汗村是尼雅河沿岸最后一個居民點。劉文鎖記得，這里的河谷舒緩而自然，矗立著成片的胡楊樹。尼雅河流到這里已經(jīng)是末端，再往前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了。 1990年，考察隊騎著駱駝，從卡巴克阿斯汗村出發(fā)走了三天，才到達尼雅遺址。扎下大本營后，考察隊員們分成小組，開始在遺址中踏查，去尋找遺址的“地標”——佛塔。然而，沙漠的廣袤就連考察隊員們也始料未及，一行人走到傍晚也沒有找到佛塔的蹤跡。眼看太陽落入沙山，他們不得不返回大本營。眼前層層疊疊的沙丘群，一望無際，即便有向?qū)ьI(lǐng)路，考察隊員們還是迷路了。 就在他們?yōu)橄蚰膫€方向走而爭論不休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巨大的固定沙丘。劉文鎖看到這座大沙丘，心中就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 “尼雅廢棄以后，風一吹過，這些廢棄的房屋就會擋住沙子，天長日久形成固定沙丘，沙丘上還會長出紅柳。一千多年來，沙丘越吹越大，甚至有幾十米高。尤其是房子比較密集的地方，更是沙丘縱橫?！眲⑽逆i解釋說。 那一天傍晚，他們看到的正是一座里面掩埋著房屋廢墟的巨大沙丘。就在這座沙丘邊，一棟住宅的廢墟袒露著。在房屋的地面上，遺落了一只打爛的陶罐，一堆寫有佉盧文的木牘散落在地。 尼雅遺址的佉盧文木牘，幾乎都被斯坦因掃蕩光了，除了1959年那次尼雅遺址考察發(fā)現(xiàn)過一些外，只有零星的一兩片面世。 這次考察剛開始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這么多木牘，考察隊員們能不興奮嗎？這時天色已黑，他們做了記錄后，就帶著木牘繼續(xù)尋找返回的路?？赡苁沁@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帶來了幸運，考察隊員們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大本營的篝火。 劉文鎖至今還記得，當天晚上大家擠在帳篷里，打著手電筒觀看這些木牘的情景。大家一數(shù)竟然有二十多片?！白?959年以后，這是發(fā)現(xiàn)數(shù)目最多的一批佉盧文簡牘?！眲⑽逆i說。那一夜，考察隊員們興奮得久久不能入睡。 然而，尼雅遺址帶給人們的驚喜，還遠不止于此。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尼雅遺址面積很大，以佛塔為中心，沿古尼雅河道呈南北向分布，南北長約30公里，東西寬約7公里。當年，斯坦因?qū)δ嵫诺目疾毂容^有限，還有很多未知領(lǐng)域等待著考古學家進一步研究。 1995年10月，中日兩國考古學家再一次深入塔克拉瑪干沙漠，對尼雅遺址進行科學考察。 按照事先計劃，考察隊進入尼雅后，直奔N14號遺址。斯坦因?qū)⒃谀嵫胚z址發(fā)現(xiàn)的遺跡共編號45處，N14號遺址是其中之一。當年斯坦因在非正式的考古報告中稱之為“衙門”“王宮”。 在前往N14號遺址的路上，考察隊員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塊露在沙子外面的木材。憑著豐富的經(jīng)驗，他們感覺這塊木材像是人為加工過的。于是，大家決定臨時停車進行發(fā)掘。 開始，大家以為這里至多是一處古墓葬，可是一經(jīng)清理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處古墓群?？疾礻牣敿礇Q定，把考察N14號遺址的計劃往后放，先清理這處古墓群。 真可謂“無心插柳柳成蔭”。當考察隊員們打開墓葬群中3號古墓的棺材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棺木中覆蓋著一塊帶有花紋的錦被，據(jù)當時在場的考古學家齊東方回憶，這塊深藍色的錦被，色澤艷麗，完整如新，如同百貨商場陳列的樣品一般。 考察隊員初步認定，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墓主人身份至少是當?shù)仫@赫的貴族，時代約為東漢至魏晉時期。 一眼望去，棺木中僅僅裸露在表面的織錦類文物就有十幾種，錦被下還有什么令人驚艷的隨葬品，不得而知。考察隊員們憑經(jīng)驗斷定，墓葬中的隨葬品極其豐富，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清理完畢的。由于考察隊進入沙漠時所帶的水和食品有限，不可能做長時間的細致清理。為了妥善保護文物，考察隊決定立即封棺，等結(jié)束此次考察撤出尼雅時，再將文物帶回烏魯木齊仔細研究。 事實證明，3號墓葬中出土的文物果然不同凡響。覆蓋在尸體上的大錦被細密結(jié)實，紅色、黃色、綠色的花紋層層相套，赫然織出“王侯合昏（婚）千秋萬代宜子孫”的錦文。 錦被下面的兩位墓主人，臉上蓋著紋飾艷麗的“覆面”，上有“世毋極錦宜二親傳子孫”的漢字，身穿色彩斑斕的錦袍、錦褲、綢衣，腳上是一對繡鞋。這些織錦一望便知是漢地所產(chǎn)的貴重物品。 清理3號墓的過程中，考古學家們發(fā)現(xiàn)3號墓“打破”了另一座古墓?！按蚱啤笔且粋€考古學術(shù)語，意為后來的遺跡對以前遺跡的部分破壞，也就是說被3號墓“打破”的8號墓，是在更早的年代埋在這片墓地中的。 當考察隊員們打開8號墓的棺材時，更加令人震撼的畫面出現(xiàn)了。長方形的棺木中同樣埋葬著一男一女兩個死者。女性左側(cè)有鏡袋，腳下有陶罐、木盆、木碗，木盆里還有一些早已干燥的食物。男性右側(cè)擺著弓箭、箭筒、弓囊等，男性特有的用品。尸身所穿的織錦衣料上有“延年益壽長葆子孫”“安樂如意長壽無極”等吉祥話。 當考察隊員將沉積在棺木中的沙土撥開時，發(fā)現(xiàn)墓主人尸體的臂肘腰部浮現(xiàn)出一塊藍底白字的織錦?？楀\面積不大，上面織出的漢字卻令在場所有人震驚，在云氣紋、虎、瑞獸、鶴、鳳凰和日、月的花紋中，赫然出現(xiàn)了漢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文。 這塊織錦呈長方形，長18.5厘米，寬12.5厘米，四周有白絹鑲邊，兩個長邊上縫綴著3條白色絹帶。經(jīng)專家鑒定，它應該是拉弓射箭時使用的護膊（即護臂）。 眾所周知，“五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的圖案。難道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漢晉時期，古人就預言了今天的中國？這當然是一個美好的想象。其實“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幾個字是中國古代占星術(shù)上的占辭。 《漢書·天文志》中有“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大利；積于西方，夷狄用兵者利”的語句?！拔逍恰敝傅氖墙?、木、水、火、土五大行星?！拔逍浅鰱|方”是指五顆行星同時出現(xiàn)在東方天域，連成一條直線形成“五星連珠”的天象。 “中國”也與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概念不同。眾所周知，“中國”這個詞組，最早出現(xiàn)在西周早期青銅器何尊的銘文中：“余其宅茲中國”?！爸袊倍忠鉃樘煜碌闹醒?，即周天子居住的地方。戰(zhàn)國以后，“中國”指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qū)。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其實是漢晉時期人們祈求國家強盛的一句吉祥用語。那么，織著這句“吉利話”的織錦護膊，怎么會出現(xiàn)在當時屬于西域的精絕呢？ 隨后，考古隊員們在棺材中發(fā)現(xiàn)的一塊織有“討南羌”三個字的織錦，似乎為人們提供了解答這道歷史謎題的路徑。 這片織錦無論從色彩、圖案，還是織造結(jié)構(gòu)看，都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護膊如出一轍，而且將它們連綴成句就變成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p> “南羌”這個詞最早出現(xiàn)在《漢書·地理志》上：“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鬲絕南羌、匈奴?！币馑际?，漢朝在今天甘肅的敦煌、酒泉、張掖、武威設(shè)立“四郡”的初衷是為了溝通西域，將南羌和匈奴隔離開來。 現(xiàn)新疆博物館館長、曾全程參與尼雅考察的考古學家于志勇，根據(jù)護膊上的文字，按圖索驥，發(fā)現(xiàn)《漢書·趙充國傳》中記載過一場西漢王朝與西羌人的戰(zhàn)爭。 漢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年逾七旬的大將趙充國主動請纓，督師前往西陲，迎擊羌人的進犯。 大隊人馬抵達湟水岸邊后，雖然羌人多次挑釁，但趙充國堅守不出，只以威信招降。他“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主張遭到漢宣帝和朝臣們的一致反對，漢宣帝甚至認為他老朽怯戰(zhàn)，在詔書中用“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星占術(shù)語催促趙充國趕緊與羌人決一死戰(zhàn)。 有道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趙充國頂住壓力，按兵不動，看準時機一舉擊潰了羌軍。 不難看出，那一時期“討南羌”是漢宣帝的既定國策。精絕也是南羌經(jīng)常出沒之地，也許出于這一原因，中原王朝特意織就了有這樣文字的錦護膊送到精絕。那么，這位直到去世都一直戴著這個錦護膊的墓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考古學家們在《中日共同尼雅遺址學術(shù)調(diào)查報告書》中推測“死者生前當為較有身份或地位顯赫的人物”，而原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俞偉超先生更直接指出，3號和8號兩座墓的墓主人就是精絕王。 據(jù)《西京雜記》等典籍記載，雖然漢晉時期的富貴人家使用的器物上會出現(xiàn)“千秋萬歲”“長宜子孫”等吉祥用語，但是只有王侯之家使用的織錦上才會有“王侯合昏”的字樣。由此可見，墓中的漢錦可能是宮廷作坊織造，由皇帝下令賜給所封王侯的。 尼雅之地，西漢時為精絕，東漢時雖然歸屬鄯善統(tǒng)轄，但首官應當還是原來的精絕王。即便“王侯合昏”織錦可能是魏晉時期的物品，但它的主人應該就是精絕王的繼承者。 8號墓的墓主人獲賜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很可能表示他參與過征討南羌的戰(zhàn)爭，并且立過功。 通過這前后兩代墓主人身邊的陪葬，俞偉超推斷，1995年在尼雅遺址發(fā)現(xiàn)的這兩座墓就是精絕王之墓。 亡國之謎 1995年中日共同尼雅遺址學術(shù)考察隊在尼雅的發(fā)現(xiàn)，被評為當年全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那一年出土的文物，不但昭示著古精絕曾經(jīng)燦爛的歷史文化，而且為后人勾勒出中原王朝與西域的緊密關(guān)系。 公元前138年張騫通西域后，精絕地處要隘，一直是絲綢之路南道必經(jīng)之地?！拔逍浅鰱|方利中國”“討南羌”的漢錦，也與漢宣帝平定羌人之亂時所下詔書“今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蠻夷大敗”的歷史事件互為印證。 然而，這樣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并與中原王朝關(guān)系萬千重的精絕，怎么會無聲無息的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變成了一座沙漠中的死城了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 有些學者認為，環(huán)境惡化是精絕人最終放棄尼雅家園的原因。秦漢時期,尼雅河水充沛,在河水的滋潤下,精絕曾經(jīng)是一個林木蔥郁，水草豐茂的沙漠綠洲，但是隨著氣候和人為活動的影響，尼雅河日漸干涸，并最終斷流。尼雅河斷流后，精絕失去了水源，居民無法生活，只好放棄了這座世代居住的古城。 可是，從尼雅遺址保存下來的狀況看，這座古城并不像是被逐漸遺棄的。城中遺物四處散落，許多房屋半掩著門，存放的佉盧文簡牘還密封著，儲藏室里還存放著許多食物，甚至紡車上還有一縷絲線。 到底是什么原因，讓精絕人突然決定離開家園呢？歷史學家發(fā)現(xiàn)，尼雅出土的佉盧文中反復出現(xiàn)一個詞“Supi”。 佉盧文木牘中，這樣記錄著Supi人對精絕國的入侵： “有來自Supi人之危險，汝不得疏忽。其他邊防哨兵，應迅速派遣來此。” “現(xiàn)來自且末之消息說，有來自Supi之危險。命令信現(xiàn)已到達，兵士必須開赴，不管有多少軍隊?！?/p> “現(xiàn)此處聽說，Supi人在四月間突然向且末襲來……” 這些令精絕人談之色變的“Supi”到底是什么人呢？學界一般認為，Supi與青藏高原上的古代象雄王國“蘇毗”部落應該是同一群人。 古代象雄曾經(jīng)是吐蕃王朝崛起之前，藏地規(guī)模最大古國，曾經(jīng)與和闐、鄯善接壤。從地緣環(huán)境來看，精絕與象雄的蘇毗部落毗鄰。考古學家們認為，尼雅遭到廢棄，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并非主因，主要還是由于蘇毗不斷入侵。從遺址現(xiàn)場大量尚未拆封，并且堆放整齊的簡牘文書看，也許精絕人還期待著有一天能夠重返故土。然而，這一天并沒有到來，隨著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的不斷惡化，尼雅最終成為一座孤懸沙漠的死城。 感謝華南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博士后張弛對本文采寫提供的幫助。 參考資料：《尼雅：靜止的家園和時間》《喚醒沉睡的王國》《漢晉時期西域精絕國與貴霜、蘇毗關(guān)系考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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