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古代史實、傳聞，讀《韓詩外傳》

《韓詩外傳》第一卷·九

（峻岫）

原憲居魯，環(huán)堵之室，茨以蒿萊，蓬戶甕牖，桷桑而無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貢乘肥馬，衣輕裘，中紺而表素，軒不容巷，而往見之。原憲楮冠黎杖而應門，正冠則纓絕，振襟則肘見，納履則踵決。子貢曰：“嘻！先生何病也！”原憲仰而應之曰：“憲聞之：無財之謂貧，學而不能行之謂病。憲、貧也，非病也。若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匿，車馬之飾，衣裘之麗，憲不忍為之也。”子貢逡巡，面有慚色，不辭而去。原憲乃徐步曳杖，歌商頌而反，聲淪于天地，如出金石。天子不得而臣也，諸侯不得而友也。故養(yǎng)身者忘家，養(yǎng)志者忘身，身且不愛，孰能忝之?！对姟吩唬骸拔倚姆耸豢赊D(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原憲是誰？原憲是孔子的弟子，宋國人，字子思，孔門七十二賢人之一。“原憲居魯，環(huán)堵之室，茨以蒿萊，蓬戶甕牖，桷桑而無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原憲在魯國過著貧窮的生活，住著四面墻的房子，家徒四壁，屋頂蓋著茅草，用蓬柴做門，用瓦甕做窗，用桑木做椽子，而且沒有門樞，下雨天，上面漏雨，下面濕滑。原憲席地而坐，彈琴唱歌，安貧樂道，生活清苦。“子貢乘肥馬，衣輕裘，中紺而表素，軒不容巷，而往見之。”子貢是原憲的同學，衛(wèi)國人，此人口才很好，能言善辯，是個富商。一天，子貢騎乘肥馬，衣輕裘，中間套著黑紅色的夾衣，外面罩著素色的衣裳，來看望原憲。子貢乘坐的馬車，非常寬大，陋巷狹窄，無法容下。“原憲楮冠黎杖而應門，正冠則纓絕，振襟則肘見，納履則踵決。”原憲頭上戴著楮樹皮的帽子，手上拄著黎杖，依門迎接子貢。原憲整了整帽子，系帽子的帶子斷了。整了一下衣襟，手肘露出來了。低頭提鞋子，腳后跟露出來了。“子貢曰：‘嘻！先生何病也！’”原憲仰而應之曰：‘憲聞之：無財之謂貧，學而不能行之謂病。憲、貧也，非病也。若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匿，車馬之飾，衣裘之麗，憲不忍為之也。’”子貢驚訝原憲的處境，他以為原憲生病了。原憲回答：我不是病了，而是貧窮。沒有錢財就是貧窮，學了道理之后不實行，才是病。如果我原憲違背志向，結(jié)黨營私，巴結(jié)富人，學習是為別人，受教是為利己，不仁不義，即便是乘肥馬，坐高車，衣輕裘，過富人的生活，我也是不樂意的。“子貢逡巡，面有慚色，不辭而去。”子貢不好意思，臉色不好看，只好不辭而別了。“原憲乃徐步曳杖，歌商頌而反，聲淪于天地，如出金石。”原憲提著藜仗，唱著老歌《商頌》，慢慢地回家去了，歌聲猶如金石之聲，在天空中回響。

“天子不得而臣也，諸侯不得而友也。”如原憲這樣的人，天子不能讓他做臣子，諸侯不能與他交朋友，志存高遠，高標孤傲，特立獨行，守真志滿，“君子含道，處蓬蒿而不怍?！盵唐·王勃《馴鳶賦》]值不值得稱道？天下人都怕過窮日子，人確實首先得活著，命都沒有了，一切都不用談了。但是人不是動物，不是豬狗，不能沒心沒肺，沒有是非，沒有良心，不知羞恥，不能有奶就是娘。不能為了口腹，漢奸也敢當，叛徒也敢做，殺人越貨也敢為，出賣良心也敢去，當牛做馬也心甘情愿，出賣靈魂也在所不惜。

原憲可以過好日子，他有條件，有機會過好日子，只要為子貢執(zhí)鞭墜蹬，鞍前馬后就行了。子貢絕不會虧待他。但是原憲“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盵唐·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當年孔子作魯國大司寇的時候，原憲是孔子的“家臣”，就是管家?？鬃咏o原憲“九百粟”的豐厚報酬，但是原憲推辭了。“物有所值”，干什么活，拿什么工錢。“師出無名”，白受饋贈，白受施舍，是不能要的?！邦~外犒賞”，最好不要。堂堂正正，實實在在，明明白白，不要人照顧，不要人憐憫，不看輕自己，不辱沒人格，不違背心愿，是做人原則?！安辉粓院酰磕ザ涣?；不曰白乎？涅而不緇?！盵《論語·陽貨》]人窮窮得有志氣，窮的坦然，窮的心安，就是沒有房子住，沒有衣服穿，沒有飯吃，餓死也“不食嗟來之食。”[《禮記·檀弓下》]中國人歌頌品德高尚，歌頌志存高遠，歌頌“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永遠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窮，人家就看不起？沒有人格人家才看不起，沒有思想人家才看不起，沒有道德人家才看不起，沒有文化人家才看不起。窮得只剩下錢了，人家才看不起。有錢燒得耍大牌，玩囂張，任性情，目空一切，不顧廉恥，沒有是非，人家才看不起。不僅人家看不起，錢燒得，玩過了頭，觸犯了法律還要坐牢、殺頭。“故養(yǎng)身者忘家，養(yǎng)志者忘身，身且不愛，孰能忝之。”養(yǎng)身不能沒有家，但是不能被家庭所拖累，不能為了兒女，操碎了心。一心給子女掙下金山銀山，讓他們一輩子吃不愁，穿不愁，那是在斷送他們，扼殺他們。兒大不由娘，“爹死娘嫁人”，隨他去吧！所謂“養(yǎng)志者忘身”，就是窮呀，富呀，別掛在心上。有錢，過有錢的日子；沒有錢，過沒有錢的日子。吃海參鮑魚能活著，吃苞谷地瓜同樣也能活著；住高樓大廈，能活著；住平房陋室，也能活著。開“寶馬”轎車，不一定幸福，安步當車不一定不幸福；住高樓大廈不一定如意，住平房埃屋，不一定不如意。堂堂正正的活在人世上，才能不受恥辱。《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span>這里引用的詩歌出自《詩經(jīng)·邶風·柏舟》，意思是：我的心不是石頭，不是不能反轉(zhuǎn)；我的心如蘆席，也不是不可翻卷。富貴我也要，但是不能違背心志，不能出賣靈魂，不能降低人格，不能趨炎附勢。人們常說“自我”，“其行己不敢有愧于道，”[唐·韓愈《感二鳥賦序》]就是“自我”。我有定力，就是“自我”；面對種種誘惑，我心毅然，就是“自我”；不管什么時候我心坦坦蕩蕩，就是“自我”；問心無愧就是“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