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讀書報》2019年征訂正在進行,恭請讀者朋友到當(dāng)?shù)剜]局訂閱。郵發(fā)代號1-201中國的文學(xué),分為韻文與無韻之文兩大類。中古時期,只有押韻的韻文才叫“文”,不押韻的文只能叫“筆”。韻文包括詩、賦、詞、曲以及箴銘、頌贊、誄祭等。比如大家熟悉的《陋室銘》,就屬于必須押韻的箴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梢哉{(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鬃釉疲汉温??”本文以名、靈、馨、青、丁、經(jīng)、形、亭這些字為韻腳,念起來十分諧和。詩文有了韻,就意味著某個特定的音節(jié),在一定的位置有規(guī)律地重復(fù),我們在誦讀時,就會感到一種整飭之美、節(jié)奏之美,有韻的詩文,既美聽,又易記,更容易激發(fā)我們的情感。 詩詞都屬于韻文,因此也就必須押韻。但由于兩個原因,今天很多人缺乏寫詩詞必須要押上韻的意識。 一是古今音的巨大差異,使得很多地區(qū)的朋友,在讀到古人本來押韻的詩詞時,卻以為是不押韻的。比如下面這兩首詩:
登幽州臺歌 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江南曲 李益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不但說普通話、北方方言的人,大多覺得不押韻,許多南方地區(qū)的人讀來,也不覺得押韻。但在潮汕地區(qū)的人讀來,第一首詩中的“者”念“賈”,和“下”字是押韻的。而第二首中的“期”與“兒”,在講粵語或吳語的人念起來,也完全押韻,因為粵語中“兒”念成了“移”的音,吳語里“兒”念成了“泥”的音。 學(xué)個詩詞難道還得把全國各地的方言都先模仿一遍不成?當(dāng)然不用!請大家站在古人的立場上想一想,中國這個幅員遼闊、方音雜處的大國,要想讓詩文作品通行全國,讓各州各縣的人都念起來覺得諧和,該怎么辦?當(dāng)然是樹立一個全國通行的標(biāo)準呀!古人的標(biāo)準就是韻書。我們判斷一首詩是否押韻,不是看它在甲地的人念來押韻,或乙地的人念來不押韻,而是看詩中的韻腳是否在韻書里同一個韻部中。自宋代以來,詩的押韻標(biāo)準是平水韻,因最早的刊行于山西平水經(jīng)籍所而得名。平水韻的刊行者,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大官,可為什么大家都愿意奉平水韻為押韻標(biāo)準呢?原因就是平水韻所劃分的韻部,與唐代詩人用韻實際是一致的,后人學(xué)詩既然要把唐詩當(dāng)作一個標(biāo)桿,自然也要在押韻的問題上與唐人保持一致,否則唐以后的人與唐人之間的文化血脈就被割斷了。 所謂韻部,就是相互之間可以押韻的字的集合。韻書當(dāng)中用一個字來代表一個韻部,比如東韻,就有“風(fēng)中空紅東同翁公宮通窮功雄工鴻叢蓬終融濛虹童桐蟲匆弓蒙戎忠……”等字,而冬韻,則有“峰龍容鐘松蹤重濃鐘從封蓉宗逢胸鍾冬農(nóng)慵筇鋒庸舂儂……”等字。東和冬這兩個韻部的字,在今天讀來,韻母沒有區(qū)別,然而在唐人那里,東部和冬部的韻字,很多時候是不能相互押韻的,所以要分成兩個韻部。而像真韻,有“人春塵新身真神親臣鄰貧津頻民巾辰輪賓珍濱秦鱗陳倫仁因辛麟晨淪伸嗔巡宸旬綸勻紳薪茵顰銀”等字,侵韻,有“心深林陰音吟尋金琴今襟侵沉岑臨沉禽簪斟森禁霖砧衾淫欽箴骎針……”等字,這兩個韻部之間的字,在詩中任何情況下都絕對不能相互押韻,因為侵韻的字在中古時期收[-m]尾,稱作閉口音,和收[-n]尾的真韻,差別非常大。直到今天,粵語里這兩種音的分別還是特別明顯。 清代的大型工具書《佩文韻府》,就是依照平水韻的韻部編撰而成。本書收的每一個韻字底下,都羅列了以這個韻字為詞尾的詞,并附這些詞在經(jīng)史子集中的出處。而簡略便攜的,則有清代湯文璐所編的《詩韻合璧》,只列出詞藻,不列出處,今有上海書店影印本。作詩時依照韻書來寫,隨時翻檢,自然不會出韻。而且勤翻韻書有一極大的好處:今人作詩最難的是詞藻不足,一面翻著韻書一面寫詩,詞匯量提升得飛快,作詩的水平也會快速提高。 詞的用韻要比詩韻來得寬。因為詞本來是樂曲的文辭,在演唱的時候,不同韻部讀音相近的字,聽起來差別不大,所以一開始詞的押韻,就是在詩韻的基礎(chǔ)上,把讀音相近的韻部合在一起用。讀音相近的韻部叫作鄰韻,詩里鄰韻通押,只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才允許,而詞中就十分常見。比如敦煌曲子詞《憶江南》:
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日暮更闌風(fēng)漸緊,為儂吹散月邊云。照見負心人。
這首詞的韻腳是“銀、云、人”三字,其中“銀、人”是詩韻中的真韻,而“云”是文韻,在詩中一般是不能押韻的,但詞里卻可以通押。 如何掌握詞韻?很簡單,只要填詞的時候?qū)φ枕崟涂梢粤?。今天通行的詞韻是清代戈載所編的《詞林正韻》,張珍懷女士把《詞林正韻》一書中生僻字刪去,并依照平水韻的韻目重新編排了一下,謂之《詞韻簡編》,附在學(xué)詞必備工具書龍榆生撰《唐宋詞格律》一書的末尾。填詞時擇好詞調(diào),一面對照《唐宋詞格律》中的詞譜,一面從《詞韻簡編》中選韻腳,多練多寫,熟極自能生巧。 今人沒有押韻意識的第二個原因,是不知道因詩詞的體裁不同,很多詩詞會出現(xiàn)換韻或更復(fù)雜的用韻情況。比如李白的《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cè)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酤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詩中一共換了六次韻,韻腳分別是:來回、發(fā)雪月、來杯、生停聽醒名、樂謔酌、裘愁。如果不知道《將近酒》在體裁上屬于樂府詩,可以自由換韻,就會以為這首詩不押韻。而且這首詩的坑還不止是換韻。詩中的“聽”是一個多音同義字,既可以念tīng又可以念tìng,讀音不同但意思完全一樣,然而這里因為是韻腳,只能念tīng。“但愿長醉不復(fù)醒”的“醒”字,是一個多音多義字,表示睡醒念xǐng,表示酒醒卻念xīng,這里只能念xīng。(屈原的《漁父》也是如此:“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蹦顇īng才能和清字押韻。)
又如同一作者的《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按照詞譜的規(guī)定,《菩薩蠻》凡四換韻,本詞韻腳是織碧、樓愁、立急、程亭。其中織、碧、立、急四字是入聲字,它們只是在普通話中不押韻,但在唐宋時期是押韻的,在現(xiàn)代南方很多方言中,也還是押韻的。而更重要的是,依照韻書的標(biāo)準,它們是押韻的。 詩與詞在押韻上最大的分別,是詩的押韻必須注重聲調(diào):平聲字只能和平聲字押,入聲字只能和入聲字押,上聲去聲的字才可以通押,而有些特定的詞調(diào),根據(jù)其詞譜的規(guī)定,有可能是平仄通押的。比如《西江月》就是如此: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 東風(fēng)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寒光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
韻腳是年、船、面、然、天、片。其中面、片都是仄聲中的去聲,卻和年船然天通押,這種現(xiàn)象稱為“平仄通葉(xié)”,只有詞譜規(guī)定了可以通葉的詞牌里,才可以通葉。(通葉的仄聲,只能是上聲字和去聲字,入聲字也是不參加通葉的。) 而詩絕對不可以平仄通葉。著名“文化學(xué)者”余秋雨在普陀山所題的“詩”:“六合煙塵隔洪波。云水三千何謂我。惟余一念曰慈悲,芒鞋葛杖上普陀?!薄叭f古覺悟在菩提,眾心聚合即成佛。安得深宵善念動,一枚星光落普陀。”“我”是上聲字,“佛”是入聲字,不可以和“波”“陀”押韻。此因不知詩韻常識而致誤。無論在詩中還是在詞里,入聲都只能單獨押韻。網(wǎng)傳為唐代銅官窯瓷器題詩的“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只要略具詩韻的常識,就知道這只能是當(dāng)代人所制的贗品,因為“角”是入聲字,絕對不能和上聲字的“老”字押韻也。 (作者為深圳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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