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欲,最純粹,最狹窄,為攻心 作者 | 小鯨魚 排版 | 蘊晗 01 國慶前一天,張藝謀的《影》上映了。 說起張藝謀,近二十年來,他的口碑都不算好。說什么的都有。 《英雄》上映時,全國轟動,2.5億超級票倉,據(jù)說占據(jù)當(dāng)年全國票房的四分之一。 觀眾反應(yīng),真真爛片。 《十面埋伏》上映時,全國轟動,1.4億票房,也是當(dāng)年全國票房的集大成者。 觀眾一邊倒,說劇情白癡,表演太爛。 《滿城盡帶黃金甲》上映,突破了觀影愉悅的底線。 服裝精致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地步,人物的情感單薄如蟬翼,論謀權(quán),卻到處是封建的亂倫味兒。 揮金銼彩的商業(yè)大片,豆瓣評分恨鐵不成鋼似的停留在了5.3分。 八九十年代橫掃戛納、威尼斯,柏林電影節(jié)的張藝謀,真遭遇滑鐵盧了? 2010年,一個更加讓人看不懂的張藝謀出現(xiàn)了。 他似乎放棄揮金如土似的電影氣質(zhì),轉(zhuǎn)向年輕人最易接受的山村文藝小清新。 《山楂樹之戀》里,在極端而特點突出的時代背景下,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遇見了,相愛了,并且愛到生離死別的境界里去了。 就算真正喜歡這部電影的人(比如我自己),也很難說感受到了其中戀人的難舍難分。 奇怪的是,就連老三的死也不能將淚點全部釋放。觀眾知道,這時候他應(yīng)該哭了,可他就是哭不出來。 《長城》更不用說。五彩繽紛,鬧劇一場。 馬特·達蒙,胡子拉碴的好萊塢一哥,幫助東方殺怪獸的過程中,愛上了膚白貌美的東方瘦女孩。
他別扭,觀眾更別扭了。 上過火星,當(dāng)過大兵,還搞過一陣子間諜活動的漢子,真會看上景甜這樣的小姑娘嗎?難道異域風(fēng)情在作祟,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大哥都喜歡返璞歸真?
張藝謀仿佛有種魔力。 不知道他的人,只看他的片,你會越看越氣,越看越對他有偏見。 知道他的人,聽他每一句采訪,你會越來越喜歡他,發(fā)自內(nèi)心覺得,這人真逗,真實在。 一個頂著第五代導(dǎo)演,也是迄今為止歷代中國導(dǎo)演中最輝煌的一代的導(dǎo)演名號的人,總不能老自己挺身而出,不管作品死活吧。 所有人失望與希望交錯重疊時,他獻出了近二十年來最好的作品:《影》。 02 《影》是一部爐火純青的抽象之作。 整個電影看下來,仿佛張藝謀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在對話,是他對情欲的感嘆,對高低權(quán)力轉(zhuǎn)換的思考,還有他思考人性時獨特的思考方式。 中原有兩個國。沛與炎,象征著水與火,水火不容。 炎占據(jù)了沛的一方戰(zhàn)略要塞:境州。 沛國上下為是否要以軍事對決,要回這塊要塞,分為兩個派別: 主公為首,主張以和治國,不要大動干戈。 都督為首,主張以武治國,不奪境州,罔為沛國人。 都督子虞外出與帝國戰(zhàn)神楊蒼一戰(zhàn),歸來后,身負重傷,形容俱損,為提防沛國公打壓,朝堂勢力沒落,也為了報仇,他啟用替身為自己處理外部大小事務(wù)。 外部自然是指的,自身之外,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的“外”。 于是,替身不僅要替真正的子虞上朝,以應(yīng)亂局。 還要假裝與都督的妻子小艾你儂我儂,共演夫妻之狀。 在朝堂上,他應(yīng)對自如,毫不怯懦。 在家里,他恪守本分,每每婢女們?yōu)樗c小艾更衣鋪床,他便乖覺地走到另一個鋪子上。 躺下,閉眼,一夜過去,就當(dāng)一切都沒發(fā)生。 一切真的都沒發(fā)生嗎? 替身名為境州。與兵家必爭之地“境州”音型相同。 8歲時,都督子虞的父親,被一個忽沖出朝堂的刺客斬殺于刀下。 子虞的叔父擔(dān)心他以后再遭神鬼劫,于是尋遍天下,為他找來替身境州。 20年,境州身處暗室,不見天日。 活著唯一的目的,便是為子虞而活,或者說為子虞真正身負重傷的那一日而活。 只有子虞受傷,他才能重見天日,才能被“啟用”。 境州對子虞的死,沒有盼望過嗎? 《影》的故事,源于朱蘇進的小說《三國·荊州》。 張藝謀接了,按照他一貫的做法“去故事套子里搞自己的藝術(shù)實驗”,他將整個故事融合成了替身的故事。 這一次,替身境州不再是過去張藝謀電影被人詬病的“毫無血肉的面孔”,“為電影服務(wù)的棋子”。 境州是一個大活人,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家鄉(xiāng)有母親期盼著歸家的好兒郎。 既然是源于荊州,即便張藝謀要大改,也脫不了三國時期的人的想法與秉性。 曹操就曾在《自明本志令》里坦承,并非從小就胸懷大志,而是時勢推演,才把他推到高位。而既被推上高位之后,就等于騎到了猛虎背上,到死才能下來。 境州也是一樣。8歲,莫名從母親身邊帶走,成了替身。 他的唯一想法是逃。逃了三次。三次都失敗了。而失敗的后果,就是被子虞的叔父毒打。 毒打壓下了他的心性。 日復(fù)一日,他看不見,摸不著,連自己是人是鬼也模糊不清。 最后,子虞重傷,境州現(xiàn)身。 張藝謀的電影里,極少能看到大喜,尤其是明明白白寫在人臉上的大喜。 境州現(xiàn)身后,第一件事便是愛上了子虞的妻子小艾。 都說《影》是一個希臘悲劇。 什么是希臘式的悲劇? 打個比方,希臘是一個等級森嚴(yán)的奴隸制社會。女?dāng)?shù)學(xué)家海帕西婭的奴隸愛上了她。 一個奴隸怎么會愛上貴族呢?他們不是離得很遠,就算見著了也只能低著頭,根本不知對方長相嗎? 問題就出在這里,海帕西婭的意識里,奴隸就是奴隸,與狗,與貓,沒區(qū)別。 她與其他的貴族女子一樣,毫不忌諱的在奴隸面前聊天,說笑,甚至更換衣服。 貴族把奴隸當(dāng)奴隸,只有奴隸知道自己是人還是狗。于是,在日復(fù)一日的絕不平等的相處中,他愛上了她。 真正的希臘悲劇中,海帕西婭從來沒對奴隸屈尊降貴過,更別提同情。 而《影》里,妻子小艾從一開始就對境州抱有同情。 她請求子虞放了他,也曾在境州說出自己的心事時,允他稍稍抱住自己,贏得片刻的安寧。 小艾的做法,對境州來說,無疑是希望的火引。 突然間,她是可觸碰的。她的心,始終偏向他。 03 黑白灰淬煉而成的世界里,愛才是那一抹亮色,像血,像人的肌膚。 《影》之所以抽象詭譎,還有另一個點:愛使人產(chǎn)生死的欲望,權(quán)欲卻叫人想拼命活下去。 出師攻打真正的戰(zhàn)略要塞的前夜。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必死之局,替身作用不過是拖住敵國戰(zhàn)神,為攻打境州攢夠充足的時間。 子虞知道,小艾也知道,境州自己更是一目了然。 小艾舍不得他走,他也舍不得離開。
奪取戰(zhàn)略要塞,就是小艾想做的。 一夜癡纏共枕,更激化了境州的決心。 他終于敢面對自己了,也終于敢面對自己是個替身的結(jié)局。 04 張藝謀說過,所有的替身活下來,都是暫時勝利。替身都是不得好死,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人。 境州擊敗戰(zhàn)神后,并沒有炫耀。這時,他依舊是一根筋的替身,依舊是愛上自己主人的替身。 可就像時勢造曹操,境州也被時勢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 他回到闊別多年的家中,發(fā)現(xiàn)老母親被殺,幾名刺客突然出現(xiàn),要將他斃命。
子虞沒有這種打算,沛國的主公更沒有。 子虞派來的人要殺他,主公派來的人要他活命,繼續(xù)當(dāng)狗。 闊別20年之久的家,突然之間,成了他頭上層層壓榨的權(quán)力交匯點。 有人要讓他死,他死無葬身之地。有人要他活,他便活了,受萬人敬仰,凱旋而歸。 而真正的境州本人,卻傷痕累累,血浸滿身。人最脆弱無助之時,遇上了最能左右自己的命運的強敵,心怎會無雜念? 權(quán)力是血水,四處流淌的血水,潑灑在人光潔的,不帶一絲修飾的皮膚上,腐蝕著他,刺傷著他。 最終也讓他明白了,權(quán)力才是人能夠活下去的基石。 就像曹操在《自明本志令》里所說的,他所面對的困境,是時代的困境,任何人都無法突破。 那就是,他不能放棄軍權(quán)。韓信,韓馥等人的命運,都是活生生的前車之鑒。 境州回來了,身強力壯,血肉模糊。 子虞被伏擊,沒死,刺殺了沛國主公。
此時的境州知道,只要還有一層權(quán)力的織網(wǎng),擋在他的頭頂上,哪怕只是奄奄一息的一層,他便永不得自由。 他拔刀刺向子虞,殺了這個造成他一生苦難卻也給了他登頂之機的人。 走出去成為真正的子虞,宣布自己主公已死,刺客也被他斬殺之前,他把小艾曾經(jīng)給他的裝治傷藥的荷包還給她。 原本,他想要帶著這個荷包到九泉下的。 他把荷包還給小艾,是否說明要將愛封鎖,徹底成為權(quán)欲的驅(qū)殼? 或許是。還有一層意思,從殺死子虞的那一刻起,他徹底擁有了小艾,再無需以荷包明志了。 《影》的開頭,小艾與青萍長公主為戰(zhàn)局算卦,說此卦至剛至陽,沒有女人的位置。 確實,女人的位置,全交付了智慧,愛情與人心。 05 張藝謀接受《十三邀》采訪,說的最多就是雜念,其次是,并不渴望超越時代。 如今第六代導(dǎo)演早已出山,他所說的時代,也只可能所屬第五代導(dǎo)演的時代本身,那個輝煌的八十年代,以及現(xiàn)在這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影像時代。 這就是為何,如今再看他們的作品,更像是遍地開花的嘰喳爆米花電影中最怪異綺麗的一朵。 去年,陳凱歌交出了《妖貓傳》,致敬他最向往的盛唐。 今年,田壯壯在《后來的我們》過了把父親癮,看過影片的人都說,是了,男女主角的都市絕戀都沒把我弄哭,反倒田壯壯飾演的爸爸讓人淚灑當(dāng)場。 就連姜文,馮小剛他們,也放棄追逐潮流,雖啟用的是新演員,拍的還是自己最喜愛的那一套。 仿佛年輕人還在拼命形式化、格式化的年代,這些年過半百的大導(dǎo)演們反倒任性起來了。 當(dāng)然,這些感覺上的任性,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尤其是張藝謀。 06 張藝謀為何要拍這么個故事? 除了對“替身”這個概念感興趣,還與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 張藝謀從小家里成分不好。 爹爹,黃埔軍校畢業(yè),統(tǒng)軍那邊的。 大伯,國民黨,1948年幾經(jīng)波折去了臺灣,堪稱傳奇。 還有兩個伯伯,一個定性特務(wù)分子,失蹤了,生死不明。另一個槍決了。 民國時代的傳奇,到了七八十年代,變成了拖累。 一直以來他肩頭上都扛著重壓。小學(xué)時,要填一張父母職業(yè)的表。人人都填了,就只有張藝謀捂著,一路捂回了家。
這一商量就是大半夜,簡直沒完沒了。 在棉紡八廠當(dāng)工人,大會清點非黨非團的人,600多人的廠子,每次都只有張藝謀舉手。 最后領(lǐng)導(dǎo)也煩了,直接叫他名字。
幾乎事事都是獨一份兒,張藝謀的性情也跟人不一樣了。 他喜歡琢磨,喜歡憋著。 他宿舍樓下就是女工宿舍,他從未與任何一個女工說過話。 他想要一個相機,有了照相機,他就可以不當(dāng)工人了,可以到處跑跑照照相。 省吃儉用,加上賣血,一共堅持5個月,擁有了一臺海鷗牌照相機。 那間破破爛爛的宿舍成了暗室,七八年的時間,他拍了洗,洗了拍,就這么干熬著。 如此形勢,導(dǎo)致他一頭鉆進攝影世界里,猶如闖進了另一種人生。 再也沒人壓制他了,他可以自由地給同事拍照,給他所喜歡的一切拍照。 坐擁了精神世界,就不對舊世界介懷了嗎? 看他的電影,就知道還遠遠沒有釋懷。 電影里,“獨特”具有雙重性,既是最尷尬的存在,是必須抹掉成為他人的毒瘤,又是激化創(chuàng)造,打破一切腐朽僵局的洪荒之力。 將權(quán)力之網(wǎng)撕裂的那種炸裂詭異的感覺,在《滿城盡帶黃金甲》里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在那個紙醉金迷,層層包裹,厚得像羽絨服一般的皇宮里,肉欲與權(quán)欲一樣明晃晃,又多又擠,讓人喘不過氣來。 狹窄激化了邪惡。三個兒子都不安生,大兒子還與庶母亂倫。全部人都想讓父權(quán)的終極象征皇權(quán)落于己手。 即便不是落于己手,也要消失才好。 張藝謀鐘情這樣的故事,帝王之家才最合適。 這也是專制體制特有的困境:皇子真正的出頭之日,就是老皇帝必死之時。 年輕人既要孝順,又要有出息,而有出息就意味著,好好學(xué)習(xí),力爭太子之位,于是孝順就變成了退居后一位的做作,而真正的渴望,是老皇帝快死。 《滿城盡帶黃金甲》如此,《影》更是如此。 虛偽嗎? 權(quán)力之下,虛偽狡詐都內(nèi)化為人心的一部分,瞧不出成色來了。 境州最后的成功,便是證明了子虞再造之恩的成功。 于是他必須殺了“父親本位”的子虞,完成權(quán)力意識的洗禮,身體與心智才能真正意義上的成熟起來。 影子畢竟不是影子,是一個大活人,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家鄉(xiāng)有母親期盼著歸家的好兒郎。 然而,他回到家后,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已被捅死,父權(quán)象征的權(quán)力高位頓時拉近了距離,轉(zhuǎn)變成了復(fù)仇的對象,與自己戚戚相關(guān)了。 最后,境州成了那個父權(quán)象征的裂變存在。 張藝謀也借著《影》,從口碑撲街的泥潭走向了個人執(zhí)念的實驗與商業(yè)相對完美契合的制高點,即,再一次成就了他自己,實現(xiàn)位置轉(zhuǎn)換。 當(dāng)然,這不是他唯一的目標(biāo),數(shù)部電影都沒能讓人看懂他。 而《影》才讓人稍稍懂了一些,那就是他還沒放棄自己的實驗,依然渴望被人目睹眼目表情之下的思想內(nèi)核,依然先把電影固有的結(jié)構(gòu)撕成最先鋒的碎片。 然而,依舊離成功還有數(shù)步之遙。
輕描淡寫看似屈服,卻是對自己最清晰的認知。 快到古稀之年遇上了最執(zhí)著的自己,遇上了最驚艷的鄧超,遇上了他認為邏輯與情節(jié)上最優(yōu)質(zhì)的劇本。 離經(jīng)叛道,值得推敲。 誰是棋子,誰是棋手? 張藝謀,一人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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