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邯鄲夏 有人說,通部《紅樓夢》最“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節(jié),就是”送宮花”了。細想,還真是這樣?!都t樓夢》處處有爭議,幾乎每一處情節(jié)各人的見解都不一樣。幾處公認的爭論最大的情節(jié),比如襲人進言是不是為了拆散寶黛,滴翠亭寶釵“金蟬脫殼”是不是存心陷害黛玉等等,基本上都是兩種觀點的激烈對決:是,或者不是。而惟獨這“送宮花”是個例外,不僅是公公和婆婆兩個人在理論,媳婦,小姑,甚至七大姑、八大姨都能站出來發(fā)表一下自己的不同看法。 關(guān)于送宮花,最普遍被認同的觀點,應(yīng)該周瑞家的故意怠慢黛玉,把薛姨媽囑咐排在第四位的黛玉排到了最后,所以黛玉挑了,感覺自己被下人欺負了。其實姨媽的吩咐——“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兒罷”——只是分的順序,并不是送的順序,周瑞家的完全沒必要照著這個順序去送,順路,是最佳選擇。 有人還挖出王夫人不喜歡黛玉,作為王夫人陪房的周瑞家的是在故意踩黛玉,向王夫人獻媚。且不說王夫人是不是不喜歡黛玉,即便王夫人真不喜歡黛玉,周瑞家的作為下人,是不是就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踩她?這明顯是受了第七十一回作者說周瑞家的“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的干擾了。更有甚者,有人說連黛玉對周瑞家的這老滑頭都看不下去了。試想,這樣拿對七十一回周瑞家的印象硬往第七回的周瑞家的身上套,豈有不跑偏的?事實上,第七回故事才剛展開,你這些印象哪里來的?再說剛剛過去的一進榮國府,周瑞家的雖然有顯擺的成分,但對劉姥姥也是一片真心,足以讓每一個讀者感動,該給人留下一個很正面的印象才對,為何轉(zhuǎn)眼送宮花就非要把她往負面里想?既然周瑞家的“心性乖滑,專管四處討好”,她為什么又要來踩賈母的心尖兒林黛玉,這豈不是人格分裂?莫說周瑞家的,心內(nèi)沒成算的王善保家的只怕都干不出這等傻事。 持這些看法的人顯然是誤用了讀者的“上帝視角”,在第七回就預(yù)料到后邊的情節(jié),對人物先入為主下了定論?!吧系垡暯恰逼鋵嵤前央p刃劍,能走進去,還要能出來。何時該用,何時不該用,進去出不來就難免把自己帶溝里了。 另一種觀點看似“理中客”一些。說周瑞家的把黛玉打到最后,是無心之過,正如文本說的,是圖順路,但在黛玉看來還是失了禮,怠慢了自己——我是客人,本來就是該我先得的。且不說周瑞家的是個辦事為老了的,會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退一步講,即便周瑞家的真失了禮,黛玉是不是就該挑?畢竟她是二舅母的陪房,給周瑞家的沒臉,其實就是對王夫人的不敬。別說舅母的陪房,即便是個三等小丫頭在自己跟前失禮,黛玉是不是就該挑?如果真為下人的無心之過挑刺兒,這樣的黛玉非但不可愛,反倒有些可厭了。 假如周瑞家的拿到宮花,首先想到的是黛玉,“林姑娘是客,又是個多心的,我先繞遠兒給她送過去,省得她挑禮”。我想這些人還得罵周瑞家的:“我們黛玉有那么小家子氣嗎?你把我們黛玉當什么人了,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反正黛玉永遠都是對的,黛玉對誰不滿,一定是對方錯了。 回到文本。其實僅從前七回去解讀送宮花,是最容易得出合情合理的解釋的。拋開“夢游太虛境”和“一進榮國府”,送宮花緊接著第五回開頭對寶黛釵關(guān)系的表述。寶釵來后各方面壓倒了黛玉,黛玉心中對寶釵有些抑郁不忿之意,而寶釵渾然不覺,寶玉周旋于二人之間。脂批在這里都說,“此是黛玉缺處”。 這里黛玉因為對寶釵的抑郁不忿,進而對薛姨媽也沒什么好感,今兒忽然聽到周瑞家的說“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就已經(jīng)多了心,“我跟她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親戚,她怎么會想起來給我送花?”故此先問了一句“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都有”。周瑞家的實話實說,“別的姑娘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已是不悅,偏寶玉熱心,早接了過去,一打開,偌大的匣子就剩下兩枝花在那里躺著。這更印證了林姑娘前邊的疑心,“把好的給了你家正經(jīng)親戚,挑剩下的給我送來,這人情我不領(lǐng)!”于是甩出那句經(jīng)典名言:“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這不滿雖說是沖著薛姨媽去的,卻更是說給寶玉聽的??磳氂駥ρ宜偷幕ū憩F(xiàn)得如此感興趣,林姑娘心里早浸了一壇子醋了。這里其實是借薛姨媽送花敲打?qū)氂瘢何覍δ切昭Φ牟桓忻?,你以后給我遠著她點! 周瑞家的興沖沖來送花,見黛玉不在房里,完全可以留給丫鬟,交待一聲,自去薛姨媽那里回話??伤痔匾庹业綄氂穹坷?,非要親自送到黛玉手里。她滿懷期待的是,黛玉一聽說薛姨媽著自己來送花,會像三春一樣起身道謝,謝過姨媽,道周姐姐辛苦。誰知道這林姑娘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兒,把別人可能只是心里想想而已的不快給說出來了。周瑞家的本想討好黛玉,誰知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反倒討了個沒趣兒,所以只能“一聲兒不言語”。 黛玉此時心中的想法,莫說讀者,連批書人脂硯齋都琢磨不透,所以此處連批了兩句,“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吾實不知,黛玉心中有何丘壑”。而此時寶玉的表現(xiàn),似乎給出了答案。先問“周姐姐去姨媽那里干什么”,又問寶釵的病,這明顯是在打圓場,想緩合一下當時尷尬的氣氛。而隨后又打發(fā)人去問姨媽、姐姐的安,還特意強調(diào)“我和林姑娘”。脂硯齋到這里也看明白了,故批:“和林姑娘”四字著眼。寶玉此舉,實在是替黛玉剛才的話挽回不良影響,因為黛玉確實是失禮了。 可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失禮,黛玉反倒變得真實可愛起來,這才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的正常表現(xiàn)。脂批說,“余閱送花一回……今又到顰兒一段,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顰兒正傳”。想此時的黛玉,早已不是剛進府時那個“處處留心,不敢多說一句,不敢多行一步”的黛玉,賈母的溺愛把她寵壞了。黛玉在賈府,缺的其實不是疼愛,而是教導,所以第四十二回寶釵的一番教導的話就深深打動了黛玉。正如她第四十五回與寶釵所說:“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今年長了十五歲,竟無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 送宮花這里周瑞家的實在是沒什么錯,完全是黛玉一石二鳥,借著送花表達對薛家母女的不滿,順便敲打?qū)氂?,是“黛玉缺處”的一次集中體現(xiàn)。這與第八回探寶釵時,李嬤嬤“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寶釵“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以上對送宮花的一點淺見,冀為周瑞家的正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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