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鳳禮
父親離開我們快十年了,他在大地上“繡花”的往事,仍然歷歷在目。
當然,論起做女紅,父親還真不如母親。我要說的父親“繡花”,是指父親像母親繡花那樣對待土地,對待生活,始終保持著認真、細致、執(zhí)著的態(tài)度和精神。
我父親是地地道道的犁把式。莊稼地里十八般武藝,他全是拿得起放得下,全村男勞力沒有不佩服的。我小時候,常坐在父親擱置犁耙的馱車上,十分敬佩地看著父親悠然地甩著手中的鞭子,指揮著套著軛具的耕牛溫馴地邁開蹄腳,節(jié)奏和諧、步伐整齊地走向剛收獲的莊稼地。父親將犁鏵插入地里扶穩(wěn)犁把,一聲吟誦似的“嘚兒”,耕牛便從鼻子里呼出兩股白煙,非常配合地向田地的盡頭奮力耕耘。父親專注地看著犁溝深淺曲直,左手的撇繩微調著耕牛的方向和速度,右手穩(wěn)穩(wěn)地按住犁把,如同把控汽車的擋和輪船的舵。于是,新翻的土地在父親身后慢慢地涌現出朵朵犁花,如微波細漾的湖面。在朝陽的映照下,升騰起乳白色的地氣,父親和耕牛,樹木和村莊,都氤氳其中。
父親侍弄土地的認真勁兒,是現在很多人無法理解的。盡管他話不多,可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就像鐫刻在我心田上一樣,不僅未能因歲月而泯滅,更因人生滄桑而彌新。這句話就是:人哄地一晌,地哄人一年。父親犁耙土地,從不含糊應付,從不減少工序,從不降低標準。凡經他犁耙過的田地,不管生產隊有沒有人監(jiān)督檢查,都必須做到三犁九耙:三犁就是不僅有深犁、直犁、橫犁三種犁法,還要反復地犁三遍;九耙則更有講究,不僅要直來直去地耙,還要8字形地繞著圈耙,直到把一塊塊大小不一的土坷垃,都粉碎成又塇又軟像過了篩籮的細面粉一樣,唯恐播下的種子被硌住,不舒坦。最后,再把整個耙翻過來,耙齒朝上,耙背朝下輕輕地平推一遍,那整塊新耕耙過的土地,如同泥抹子抹過的水泥地一樣光滑平整,更像是一襲平鋪的錦緞,給人留下無限溫暖的遐想。
父親是俺那一帶出了名的犁把式,他最拿手的絕活就是搖耬播種。那時候,沒有機械播種機,種麥種豆全靠人工手扶耬。每到播種季節(jié),是父親最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只見他兩手扶耬,手、腦、眼、足并用,心、氣、神、力并舉,耬鈴發(fā)出悅耳、歡快的叮咚聲,種子嘩嘩唱著歌投進父親給它們精心拾掇的大地溫床中。在所有的莊稼活中,播種是技術含量最高的:耬腳深了,種子出不了土;淺了,則容易露出地面,種子發(fā)不了芽,導致缺苗斷壟。手扶耬行進速度疾徐快慢,也與種子發(fā)芽出土后的疏密度、行株距有直接關系,影響著產量高低。這些難題細節(jié),父親總是拿捏把控得恰到好處,就像繡花一樣,一壟壟,一行行,一節(jié)節(jié),一點點,疏密有致,寬窄合理,十分精細!父親每犁耙播種完一塊田地后,總是往地頭一蹲,抽上一支自制的煙卷,一動不動地審視著他的作品,完全沉浸在勞動的快樂中。
父親雖不識字,不是詩人,但在我看來,他播種過的土地上冒出的一行行青青的麥苗,分明就是他寫在大地上的詩行!父親不懂音樂,不是作曲家,但那些伴著耬鈴破土而出的一棵棵綠色的豆苗,分明就是跳動在田野上的音符!母親巧手繡花扮靚了我們的生活,而父親則是用“繡花”的功夫打扮著土地,給大地披上了錦繡衣裝。父親對待土地,像對待“繡花”一樣的“工匠精神”,一直影響著我們,激勵著我們:認真工作,執(zhí)著敬業(yè),不能茍且地生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