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公孫弘死在丞相任上，在他后面，李蔡、嚴青翟、趟周、石慶、公孫賀、劉屈牦相繼作了丞相。到征和三年（前90）劉屈氂被殺，31年時間先后任用六任丞相，其中3人自殺，2人被殺?！锻ㄨb》說：“石慶雖以謹?shù)媒K，然數(shù)被譴?！?/span>1意思是說，石慶雖然以謹慎得以善終，但也多次受到譴責，差點自殺?？梢?，漢武帝朝的丞相成為高危職業(yè)。

一般來講，能夠拜相封侯應該是人生夢寐以求的大好事，可在漢武帝時期就不是這樣，拜相者則認為大禍臨頭了。“賀引拜為丞相，不受印綬，頓首涕泣不肯起。上乃起去，賀不得已拜，出曰：‘我從是殆矣！’”2意思是說，漢武帝任命太仆公孫賀為丞相，封葛繹侯。公孫賀被引來舉行拜授丞相的儀式時，不接受印信，叩頭在地上，哭著不肯起來。漢武帝不理他，起身而去。公孫賀不得已接受印信，出宮后感嘆說，我從此危險了。

不愿拜相封侯，真是奇了怪了。我下面講清六任丞相的情況，大家就理解了。六位丞相任職年限為：樂安侯李蔡：元狩二年（前121）—元狩五年（前118）；武強侯莊青翟：元狩五年（前118）—元鼎二年（前115）；高陵侯趙周：元鼎二年（前115）—元鼎五年（前112）；牧丘侯石慶：元鼎五年（前112）—太初二年（前103）；葛繹侯公孫賀：太初二年（前103）—征和元年（前92）；彭城侯劉屈氂：征和二年（前91）—征和三年（前90）。

第一位：李蔡（？－前118）。飛將軍李廣的堂弟，漢文帝時兩兄弟均“為郎，皆為武騎常侍，秩八百石。”3兩人是一個級別的官員?！熬暗蹠r，蔡積功勞至二千石。孝武帝時，至代相。以元朔五年為輕車將車，從大將軍擊右賢王，有功中率，封為樂安侯。”4李蔡比李廣運氣好，漢景帝時，就因功勞積累被封為二千石官員。在漢武帝劉徹即位后的元朔五年（前124）李蔡任輕騎將軍。后與衛(wèi)青一同出兵朔方擊敗匈奴右賢王。右賢王乘夜暮遁逃，漢軍捉得幾十個匈奴士兵，俘獲了民眾一萬五千余人。李蔡在這次戰(zhàn)役中立下了顯赫戰(zhàn)功，被封為樂安侯（今山東博興北地），從此棄武從政。不久升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銀印青綬。

元狩二年（前121）“二 三月戊寅，丞相弘薨。壬辰，御史大夫李蔡為丞相?！?/span>5公孫弘死后，作為副丞相級別御史大夫的李蔡接任丞相職務就理所當然了。執(zhí)政四年，協(xié)助漢武帝運武徒民，治吏改幣，統(tǒng)籌鹽鐵，頗有政聲。

司馬遷說：“蔡為人在下中，名聲出廣下甚遠，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而蔡為列侯，位至三公?！?/span>6按照人才的劃分，李蔡只是下等之中的中等，比起李廣來，能力、名聲都差遠了。反而，李蔡拜相封侯，正是后人王勃講的“李廣難封?！?/span>

兄弟倆都是自殺而亡。元狩五年（前118），李廣死后第二年，“春，三月，甲午，丞相李蔡坐盜孝景園堧地，葬其中，當下吏，自殺?！?/span>7葬家人，其罪該當交付司法官吏審判，李蔡自殺，奪去爵位，除去封國。依我之見，李丞相智商不至于那么低，怎么會把家人埋在皇陵自尋死路？應該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第二位：莊青翟（？－前115年）。漢高祖時武強侯莊不識之孫，漢文帝時襲爵武強侯。曾任御史大夫、太子少傅，公元前118年，李蔡自殺后，莊青翟（古時莊、嚴兩姓為一姓，故有人稱之為嚴青翟;班固為避漢明帝劉莊諱。）接任丞相。此時擔任御史大夫的張湯認為自己威望高、權力大，覬覦丞相之位而不得，心中未免忌恨青翟，一旦時機成熟，便會置之死地而后快。

張湯、御史中丞李文兩人平時有矛盾，張湯所賞識的下屬魯謁居暗中唆使人以緊急奏章的形式告發(fā)李文有奸惡之事。漢武帝交張湯處理，“論殺之?！?/span>8李文死后，武帝問張湯是誰告發(fā)的，張湯故作驚訝不知道，精明的武帝心中給他記了一筆。此后，為了感謝魯謁居為他除掉了政敵，特意去住在鄉(xiāng)里看望魯謁居，張湯“親為之摩足”。9給魯謁居按摩腳的事兒，被“求湯陰事”10的趙王劉彭祖知道。于是上,告發(fā)張湯身為大臣，竟給一個小吏按摩腳，他們必定有大陰謀。漢武帝將此事交給廷尉處理。魯謁居雖然病死了，但被牽連進去的魯謁居弟弟也被囚禁在導官看守所。張湯因審問別的囚犯到了導官，見到魯謁居的弟弟，打算暗中救助，表面上卻裝作不理會。魯謁居的弟弟不知張湯心意，怨恨張湯，便讓人上書朝廷，揭發(fā)張湯與魯謁居同謀告發(fā)李文。漢武帝將此事交給減宣處理，減宣與張湯結怨，及至抓住此事，便窮追到底。

此案還沒有結案奏報，又發(fā)生了漢文帝陵園中所埋錢幣被人盜挖的案子。丞相莊青翟覺得自己負有領導責任，便與張湯約定一同向漢武帝請罪?？傻搅藵h武帝面前，張湯以為扳倒青翟自己當丞相的機會已到，還做哪門子檢討。于是，漢武帝命張湯負責審理莊青翟，追究他的責任。張湯企圖以“欲以見知故縱之罪罪丞相”。11莊青翟非常害怕，看來主動承擔責任不是什么好舉動。

張湯為人刻薄，與他結怨的人太多，丞相長史朱買臣、王朝、邊通也在其列，他們都對張湯心懷怨恨，想置張湯于死地。于是，他們與莊青翟商議，派官吏逮捕審訊商人田信等，然后散布說，張湯向皇上奏請政事，田信每每事先知道，囤積居奇賺了大錢，再分給張湯。消息傳到漢武帝耳中，便問張湯，我做的事，商人每每事先知道，多屯積貨物，好像有人將我的計劃告訴了他們。張湯故技重施，又作吃驚的樣子說，很可能有這回事。減宣此時也火上澆油，將查實張湯與魯謁居一起陷害李文的結果奏聞。因此，漢武帝認為張湯心懷奸詐且當面欺瞞，派趙禹嚴厲譴責張湯。趙禹對張湯說，您辦理案件滅門絕族的有多少人家了，大多刑訊逼供，你的案子證據(jù)俱在，皇上很不愿意讓您入獄，想讓您自己想辦法，你又何必多對證呢?張湯“遂自殺”。12

張湯死后家里只有500 金，無錢厚葬。漢武帝知道后覺得后悔，加上看到了張湯給他的遺書。張湯說：“湯無尺寸之功，起刀筆吏，陛下幸致位三公，無以塞責。然謀陷湯者，三長史也。”13于是，漢武帝下令將三長史處死。

元鼎二年（前115）“十二月，壬辰，丞相青翟下獄，自殺?！保ā顿Y治通鑒》，中華書局，1959，655）

第三位：趙周（？－前112年），太子太傅高陵侯。趙周父趙夷吾為楚王劉戊太傅，諫爭而死。前115年，莊青翟之后為丞相。

公元前112年，南越國發(fā)生叛亂，漢朝派兵鎮(zhèn)壓。齊國丞相卜式上書朝廷，請求漢武帝批準他父子和齊國熟習艦船的人前往南越參加戰(zhàn)斗，為國效命。為此，漢武帝頒布詔書，表揚卜式，封卜式為關內侯，賞金六十斤、土地十頃，并號召全國向他學習，然而卻無人響應。數(shù)以百計的列侯，沒有一個人要求從軍打南越。當時正好舉行酎祭活動，天下列侯奉命進獻黃金助祭。少府檢查所獻黃金，凡重量不足或成色不好的，皇上命令一律以“不敬”罪加以參劾。結果，因此而被革去爵位的，有一百零六人。

“丞相趙周坐知列侯酎金輕，下獄，自殺?！?/span>14意思是說，丞相趙周也被指控明知列侯所獻黃金重量不足，卻縱容包庇，因此被逮捕下獄，趙周自殺。

第四位：石慶（？—前103年）。石慶的父親石奮15歲跟著劉邦干革命，劉邦“愛其恭敬”。15劉邦問他家里情況，石奮回答說，家里有個瞎眼的老母親，還有一個會彈琴的姐姐，劉邦就把他姐姐納為美人。于是，石奮當了官，全家進了城。漢景帝時，大臣們都推薦石奮為太子太傅。石奮有四個兒子，石慶為小兒子?！肮俳灾炼ｌ妒蔷暗墼唬骸八淖咏远?，人臣尊寵乃集其門?！枈^為萬石君。16意思是說，石奮父子五人都官至二千石，景帝說人臣尊貴寵信都集中在他們家中，石奮被稱為“萬石君”。后來石慶當上丞相之后先后有13人官至二千石。

“萬石君”為人謹慎，坐車路過官府衙門，立馬下車走過去，見有人騎馬相遇，必在車上行禮致敬。子孫為小吏回家，一定穿上朝服相見。子孫犯錯，不責備，坐在偏房，不吃不喝，讓子孫之間互相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直到肉袒請罪，表示堅決改正錯誤才止?！叭f石君家以孝謹聞乎郡國，雖齊魯諸儒質行，皆自以為不及也?！?/span> 17

有一次，漢武帝要坐車出去，石慶為太仆隨行。武帝問有幾匹馬，石慶用鞭子指著馬一匹匹數(shù)完后，舉手報告說六匹。這就是唐代李翰編撰的《蒙求》中“石慶數(shù)馬”典故的來源。后來“為齊相，舉齊國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齊國大治，為立石相祠。”18說的是石慶在齊國為相的時候，全國以他家為榜樣，不講什么大道理，齊國大治，并為他立了生祠，可見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石慶元狩元年（前121）晉升為太子太傅，元鼎五年（前112）秋以御史大夫升為丞相，當丞相9年。期間漢武帝南誅兩越，東擊朝鮮，北逐匈奴，西伐大宛；巡狩海內，修上古神祠，封禪，興禮樂。皇帝信任的是收斂錢財?shù)纳：胙?，峻法嚴刑的酷吏王溫舒，儒家兒寬等。所有的重大決策與丞相無關。太史公說他“文深審謹，然無他大略?！?/span>19還說他如仲尼所講的“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20

元封四年（前107），遇到災難，關東流民200萬。漢武帝認為石慶只知道膽小慎為，辦事不力，責其告老回鄉(xiāng)。因其與同事關系好，很多人為其求情讓他留下。他上書進行自我批評，承擔責任，深刻檢討，愿意退休回家。武帝下詔狠狠地批了他一頓，只好又上班處理政事?！疤醵?前103)“春，正月，戊申，牧丘恬侯石慶薨。”21也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第五位：公孫賀（？—前92），子子叔，北地義渠（今甘肅合水縣西）人。他的爺爺昆邪在景帝時因軍功封侯，少年公孫賀繼承爺爺遺志從軍邊疆為騎士，后充當太子劉徹舍人，武帝即位后升為太仆。他和武帝是連襟，夫人是皇后衛(wèi)子夫的姐姐，因此得寵于漢武帝。元光期間(前134—前129)以輕車將軍鎮(zhèn)守邊疆，“后五歲，以車騎將軍從大將軍青出，有功，封南窌(jiào)侯?！?/span>22后來，因獻給皇帝的酎金成色不足，免去侯爵。

太初二年（前103）“以太仆公孫賀為丞相，封葛繹侯。時朝廷多事，督責大臣，自公孫弘后，丞相比坐事死。” 23由于前面三位丞相都自殺，當漢武帝任命他作丞相時，公孫賀痛哭流涕不肯接受。大叫：“臣本邊鄙，以鞍馬騎射為官，材誠不任宰相。”24他的哭聲感動得漢武帝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哭是哭，丞相還是要當?shù)摹?/span>

公孫賀有個不爭氣的兒子叫公孫敬聲，代替其父親成為太仆，“父子并居公卿位”，25但這小子不好好工作，總是仗著皇后是他小姨，為非作歹，驕奢不法，竟然動用軍費1900萬錢，后來事發(fā)被逮捕下獄。

當時京師有個大俠叫朱安世，漢武帝下詔急著要抓他而抓不到。公孫賀上書武帝愿意親自帥人抓住朱安世，以此贖兒子敬聲的罪，漢武帝同意了他的請求，結果被他抓住。朱世安聽到這一情況后，跟人說丞相將禍及滅族了，于是在獄中上書說公孫敬聲與武帝的女兒陽石公主私通，更不可饒恕的是使用巫師詛咒皇上，而且在甘泉宮的馳道上埋有木偶，并惡言惡語詛咒皇上。不知道漢武帝腦子進了水，還是患有先天懷疑癥，一個自己的死敵說的話都深信不疑，派人嚴查，漢書記載“窮治所犯”26四個字，雖然沒有明說嚴刑拷打，刑訊逼供，但“窮治”二字意味綿長，意在其中了。結果，公孫賀父子死在獄中，被滅族，應了朱世安的預言?！拔仔M之禍起自朱安世，成于江充，遂及公主、皇后、太子，皆敗。”27武帝輕信朱世安的誣告，不僅害了自己丞相一族人，也害死了自己的太子、皇后、公主。

第六位：劉屈氂（máo，？—公元前90）。他是漢武帝的庶兄中山靖王劉勝的兒子。這個劉勝很出名，東漢末年賣草席的劉備自稱是劉勝之后，解放以后出土了馬王堆漢墓，正是劉勝和其妻竇綰的墓葬。劉勝這個諸侯王當?shù)煤懿诲e，吃喝玩樂不問政事，生了一百二十多個兒子，劉屈氂是其中之一。公孫賀因巫蠱之禍死后，時任涿郡太守劉屈氂被任命為左丞相，封澎侯。以前沒有這種做法，意思是等待選得賢才，再拜為右丞相，看來漢武帝對劉屈氂不怎么相信。

公元前92年秋天，太子劉據(jù)被武帝寵臣江充所害，迫于無奈將其殺死，并發(fā)兵丞相府，劉屈氂只身逃亡。當時在甘泉宮避暑的武帝得到報告后發(fā)飆，敕令劉屈氂說：“捕斬反者，自有賞罰。以牛車為櫓(戰(zhàn)車)，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span>28武帝三點指示：撲殺反叛者有賞；多殺敵人有生力量；不得讓反叛者逃走。

太子發(fā)病宣言是皇上有病，奸臣作亂。于是矯詔特赦囚犯，與武庫兵由少傅石德、賓客張光分別率領，還發(fā)動了很多的市民參與，又持節(jié)調少數(shù)民族軍隊；武帝則調集附近的軍隊參與斬殺叛軍。在劉屈氂的指揮下，與叛軍“合戰(zhàn)五日，死者數(shù)萬人，血流入溝中?！?/span>29太子軍敗逃走，二十多天后被抓，后自殺。

第二年，二師將軍李廣利將率軍出戰(zhàn)匈奴，身為李廣利兒女親家的劉屈氂設宴踐行。飯后送至渭橋，李對劉說，希望努力將昌邑王立為太子，你和你的家人將永無憂患。昌邑王是李廣利妹妹李夫人與漢武帝的兒子。他們倆是自找死路，一旦漢武帝知道此事，他們會有好果子吃嗎？

當時正是巫蠱詔獄搞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內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數(shù)有譴，使巫祠社，祝詛主上，有惡言?！?/span>30告狀的人知道只要沾上巫蠱，此人必死無疑，況且漢武帝正好沒有機會滅掉劉屈氂與李廣利。劉、李私自結盟想立昌邑王為太子的事兒，漢武帝耳目眾多，怕的早有耳聞，現(xiàn)在有人狀告劉屈氂夫婦利用巫蠱之術詛咒漢武帝，可這是好機會來了，滅你不商量。

為了擴大影響還將劉屈氂裝在餐車上游街示眾，劉屈氂滅族，李廣利投降匈奴，滅族。

《漢書》說公孫弘死后，“李蔡、嚴青翟、趙周、石慶、公孫賀、劉屈氂繼踵為丞相。自蔡至慶，丞相府客館丘虛而已，至賀、屈氂時壞以為馬廄車庫奴婢室矣。唯慶以惇謹，復終相位，其余盡伏誅云?！?/span>31班固為什么從李蔡開始選擇六位丞相，且六相五死？又為什么在劉屈氂戛然而止？這正是本文寫作的原因。

一是漢武帝以丞相為政敵。漢朝的丞相權力很大，皇帝任命大臣還得通過丞相。漢武帝16歲即位，相權加上他奶奶的干預使他難以隨心所欲地行使權力。對他奶奶只能等她死亡，對于相權則大加限制與打擊。首先設立中朝，選擇親信形成以自己為核心的決策班子，拋開丞相與大臣。其次是選擇一些聽話或能力平庸之輩為丞相，使之成為擺設，再嚴加打擊懲處，讓他們惟命是從。這樣就決定了他們六位的命運。

二是漢武帝從巫蠱之禍太子之死打擊之中幡然醒悟，下罪己詔，脫胎換骨，改變過去治國理政的思想，實施與民休息，不再四面出擊拓疆擴土的方針。所以，他任命為太子平反的田千秋為丞相，并封他為富民侯，所以田千秋能在位12年，壽終正寢。

注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