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們讀史書,視角其實是以漢朝為基點,更確切地說,以長安為出發(fā)點,越近的信息越清晰,越遠的信息就越模糊。所以,對于宮廷陰謀、人事變遷,了解更多,而對于郡縣豪強、巨商大賈、北方敵國倒是語焉不詳。這不是《史記》、《漢書》的問題,而是古時候信息掌握的必然。 1 說回匈奴來,在《史記·匈奴列傳》里對于伊稚斜這位在電視劇《漢武大帝》中大放異彩的“名單于”登位,只有一點點記載:
為什么特意提起他呢? 施展先生寫了一本書,其中特別提到了漢匈關系中的一系列問題,比如漢王朝的歲時饋贈,與匈奴帝國的繼承權問題也會產(chǎn)生化學反應,即核心王族獲得越多,其與被統(tǒng)治部落之間的物質差距就越大,從而穩(wěn)固政權。(見:《樞紐——3000年的中國》) 一旦缺少這種輸入,就會造成地方勢力的坐大,最終,自然而然走向分裂。而漢武帝時期大敗匈奴,并不是農(nóng)耕文明戰(zhàn)勝草原文明,而是中原人等到了“草原的分裂”。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伊稚斜單于 伊稚斜單于的經(jīng)歷,毫無疑問可以作為“繼承權問題”的注腳,匈奴自冒頓單于殺死父親頭曼單于之后,單于的大位正常傳子兩代,即冒頓傳老上,老上傳軍臣,而伊稚斜實為君臣單于之弟,由父死子繼,變成了兄終弟及,還是用內(nèi)戰(zhàn)的方式完成。他的執(zhí)政時期,又恰恰是匈奴與大漢朝摩擦的時代,似乎印證了以上的某些論斷。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在這之后,一直到壺衍鞮單于(前85年 - 前68年)登位前其母背離其父遺命立嗣,導致:
之前多代單于的繼承,其實可以算是波瀾不驚,哪怕是上述的“怨望”,所采取的手段也不過是:
也就是說,按照西周的標準,叫“諸侯不朝”,不朝歸不朝,軍事行動還是參與的:
左、右部,就是左、右賢王部屬,說明起碼這個時候,匈奴單于還能指揮得動各部,也就是說,在這之前的伊稚斜的篡位,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偶然事件。 當然,這個偶然事件之中,又有一些經(jīng)濟地理的必然,這就得細說了。 2 《史記·匈奴列傳》載:
在頭曼單于的時代,匈奴是夾在東胡和月氏兩強之間的游牧國家,由于蒙恬北征,鄂爾多斯地區(qū)的匈奴人北上遷徙,直到秦朝滅亡,匈奴才復歸河南地。 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匈奴的早期活動區(qū)域正是在內(nèi)蒙古大青山一帶,也就是河套地區(qū),據(jù)《漢書·地理志》:
此頭曼城地在陰山北麓,東接云中、代郡,而陰山的地理位置在《漢書·匈奴傳》里很明確:
河套地區(qū)地理結構圖 可見,陰山是匈奴帝國早期的統(tǒng)治中心,也就是單于庭所在地,而頭曼城以頭曼為名,很可能就是頭曼單于時代的單于庭居處。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匈奴帝國的統(tǒng)治中心,此時正好是以陰山為脊梁,西可南下入河南地,東可經(jīng)大同盆地南下雁門、代郡,當然左部入上谷、右北平也不困難。 我們可以回溯一下漢武帝對匈奴用兵的前史,《史記·匈奴列傳》:
可見從漢景帝時開始,漢朝和匈奴一直有密切的交流,即“通關市”、和親和每年的“歲奉”。 “和親”,在漢王朝與匈奴帝國之間的關系里,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而在情緒化的“屈辱感”之外,更多的是對于匈奴眼中“和親”政策意義的誤解,比如,貪圖“重幣”。 3 這種看法,其實是延續(xù)了劉敬勸諫漢高祖和親時的認識,見《史記·劉敬列傳》:
“貪漢重幣”,著眼點在官方的饋贈,其實不然,問題的癥結就出在“歲奉”的數(shù)量上。 《史記》對于這個“重幣”寫得很含混,像呂后、漢文帝和單于互贈車馬之類的,都不算常態(tài)舉措,真正能夠代表數(shù)量級規(guī)模的,在《漢書·匈奴傳》里有這么一處記載: 漠南之戰(zhàn)示意圖
這是漢匈大戰(zhàn)之后,匈奴單于的一份求和要求。細化一下, 有幾個部分:
以上幾樣東西特別指出來,應該是比之前的慣例多,但又是一個什么規(guī)模呢? 先說糧食。古代的戰(zhàn)略物資,糧食可以直接被匈奴本部所食用,增強其單于庭的軍事力量,1年5000斛,是一個什么概念?正好,西漢宣帝年間有位老將對數(shù)字很敏感,給了我們一些參考,《漢書·趙充國傳》記載:
也就是說,10281名步兵,1個月吃谷27363斛,鹽308斛,鹽且不論,只說糧食,以漢軍的標準,單于每年要的糧食可以供1879個人吃1個月。換成年消費量,5000斛,也就夠157個人吃1年。 這個數(shù)量級,可能也就剛夠匈奴單于穹廬中的各色妃嬪、貴人食用,連給王廷服務的奴隸都撈不著,就更別說什么扶持本部武士、核心部落了。 再來說說糱酒,《漢書·食貨志》里記載了王莽時代官方造酒的“技術指標”:
斛、石在西漢初年其實是一回事,也就是說,1萬石的酒只需要3030石的粗米就可以釀成,比上面的糧食還少些。 而繒,在西漢初年是絲織品的統(tǒng)稱,1萬匹又是個什么概念呢? 《西京雜記》載:
這里說的是宣帝時代的“散花綾”,在當時也應該屬于高級奢侈品,因為普通的縑和帛在漢簡里的價格也在1000—2000錢/匹左右,這種高檔貨要60天1匹,也就是1個工人1年成6。,所謂萬匹,也就是1667個織工1年的產(chǎn)量,而低檔的大路貨工時無疑要比這個短得多,人力自然也就少得多。 漢代舊路和隋唐新路,其實都是草原帝國開辟的,只是他們之前是做中介 事實上,以漢代的國力來說,僅《漢書·食貨志》記載的:
只是漢武帝巡游一圈的賞賜,就用帛100多萬匹,可見匈奴單于所請的絲織品雖然已經(jīng)算是貨值很大的貨物,但在漢朝的生產(chǎn)力面前,也就是毛毛雨。 同樣是《漢書·食貨志》記錄均輸法的效率:
綜合一下上述的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知道,匈奴自官方渠道所得到的“歲奉”,看起來數(shù)目不小,對于漢朝的生產(chǎn)力而言,實屬九牛之一毛,也難怪《漢書》中說,“歲不過千金”,對于打一場勝仗賞賜就達到幾十萬金的漢帝國來說,算得了什么? 哪怕對于匈奴帝國而言,也不可能上升到戰(zhàn)略的高度,那么,他們與漢朝的和親,究竟又有哪些我們不了解的利益點呢? 4 重點,其實是“關市”。正是“關市”的存在,讓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經(jīng)常往來長城下,在漢代的邊塞旁邊駐扎。 正因為如此,才會有衛(wèi)青、李廣“擊胡關市下”的便利,不過從上文可知,除了衛(wèi)青出上谷打左賢王方向基本上沒有遇到大敵,打了打零散部落之外,公孫賀的云中方向是“無所得”,李廣和公孫敖在雁門、代郡的單于庭方向都遭遇了大敗。恰恰說明“一腳踢在了鐵板上”。 而接下來的兩年,匈奴的進攻方向選在了漁陽和遼西,也就是匈奴左部的地盤,單于庭部同時殺掠了雁門郡千余人。為了報復,漢軍以衛(wèi)青出雁門、李息出代郡,得首虜數(shù)千。又過了一年,衛(wèi)青出云中掃蕩隴西,攻擊樓煩、白羊王子,占領河南地,修復蒙恬故塞。 在這個過程中,誰的損失最大——是正當上谷、漁陽、遼西的左賢王部?還是統(tǒng)治區(qū)南至河西走廊的右賢王部? 都不是,恰恰是腳踩河套,頭枕陰山的單于庭。(按理說,河南地應為右賢王統(tǒng)轄,不過他在漢文帝時入居河南地被逐出,后來衛(wèi)青出高闕行700里才到右賢王駐地,說明距離河南地比較遠,而樓煩、白羊王應為投降匈奴的屬部,地近,或可視為單于庭勢力范圍)由于對關市的依賴,此時的單于庭的生活方式應該非常的“時髦”,或者說“中原化”。 所以,才有了往來長城下,皆親漢的匈奴貴人們。才有了老早以前中行說的勸諫:
中行說是勸了,當時的老上單于納諫了沒有?沒提,看后來的發(fā)展,應該根本沒當回事。 到了漢武帝時,屢屢出兵打擊單于庭,斬首數(shù)千,河南地也丟了,軍臣單于正去世,可以說,匈奴王庭的實力正在虛弱期,更重要的是,單于庭賴以自強和習慣的“關市”必然隨著戰(zhàn)爭而斷絕,整個匈奴帝國都面臨一個戰(zhàn)略上的迷茫期。 而伊稚斜是軍臣單于的弟弟,被封為左谷蠡王,他的分地在何處,史無明載,但是,可以用排除法。 此時的單于庭在陰山山脈活動,地當河南地、云中、雁門、代郡,左賢王則控制上谷、右北平、漁陽、遼西之北,右賢王在草原活動,南可控河西走廊,而冒頓單于當年攻略下的地盤,又有漠北、西域兩大塊,伊稚斜被封左部(《漢書·匈奴傳》作左右谷蠡王,那地盤就更大了,應該橫跨漠北、西域),分地應該就在漠北。 所以,在俘虜趙信后,伊稚斜單于很快就聽取了他的意見:
這種策略,實際上是對自頭曼單于以來四代的總根據(jù)地棄之不顧,而此時匈奴的傷亡并不大,至少比起日后的河西之戰(zhàn)、漠北之戰(zhàn)要差得遠,是什么驅使著伊稚斜單于如此干脆麻利地做出了選擇? 戰(zhàn)略考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恐怕還和他的“分地”本就在漠北有關,后世的突厥頡利可汗自漠北遷汗廷于漠南定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那里是他的封地所在,伊稚斜單于的考慮可能也在于此。 另一個重要原因,恐怕還要在“關市”上找,既然漢朝發(fā)動了戰(zhàn)爭,無論匈奴的損失是大是小,封閉關塞都是必然的結果,無從獲利的情況下還長期籠罩著漢軍出塞的恐懼,莫不如遠遷漠北,向西、向東求出路。 5 事實上,在單于庭北遁之后,漢朝曾主動出擊多次,霍去病掃蕩河西是一次,衛(wèi)霍北渡大漠攻擊單于庭是一次,霍去病出代攻左賢王是一次,殺擄1萬8、3萬多、降漢4萬多、斬1萬9、又得首虜7萬多,加起來,已經(jīng)有18萬人的戰(zhàn)果。 以匈奴極盛時控弦四十萬計,人口應該在兩百萬左右,短期內(nèi)被殺、擄、降近10%,匈奴帝國竟然還沒有崩潰,在草原帝國的歷史上,也算是個“奇跡”了。 不過,當我們對照《漢書·匈奴傳》中的這條材料,這個“奇跡”就可以解釋了:
這是一條王莽執(zhí)政時代的故事,可其中“匈奴人民婦女欲賈販者皆隨往焉”卻在之前的記載中所無,說明匈奴哪怕在對西漢王朝低頭之后,仍舊很長時間對烏桓這種屬部收取皮布稅。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這種“封建貢賦”關系之外,還伴隨著“婦女”,也就是民間貿(mào)易行為。 這種對屬部收取貢賦隨帶的貿(mào)易模式,是不是很像匈奴強盛時對漢朝的交往? 一方面收取一定額度的貢獻,另一方面攜帶民間的商隊上門交易。而我們知道,在匈奴沒有臣服漢朝的時代,他們的屬部遍布東北亞,深入中亞草原和西域的城邦地帶,至少在西域,匈奴就專門設置了僮仆都尉收取稅賦,也就意味著匈奴的“婦女”,極有可能也深入到當時西域各個城邦國家的“市列”之中,進行貿(mào)易。 自伊稚斜單于北遁之后,匈奴各部人馬都受到了巨大的打擊,然而哪怕在漠北大敗,單于位子險些被右谷蠡王所得的危難之際,仍沒有忘記遣使求和親:
簡言之,當漢軍已經(jīng)不具備再次北越大漠打擊的能力時,匈奴再次祭出了“和親”的大旗。 幾年后,伊稚斜單于死去,其子烏維立為單于,在匈奴帝國最虛弱的時候,反倒沒有出現(xiàn)什么“繼承權危機”,順利地完成交接棒:
終烏維單于一代,匈奴一直采取的是這套懷柔手段,直到他死去:
這里面有兩個重要信息,就是匈奴在經(jīng)過10年左右的休養(yǎng)息士馬之后,單于庭越來越向西北遷徙,而左部兵也西移到了云中北,右方兵則西移到了酒泉、敦煌一線,換句話說,匈奴帝國的戰(zhàn)略重心轉向了西域方向,為什么? 6 因為漢朝在元封三年以趙破奴為匈河將軍,攻破了樓蘭,并迅速擊敗了匈奴在西域最忠實的盟友——車師,3年后,漢朝即將一位宗室“公主”嫁給了年邁的烏孫王昆莫,而匈奴單于也立刻將自己的女兒嫁給烏孫王,漢朝公主成為了右夫人,匈奴公主則成了左夫人。 作為西域舉足輕重的大國,烏孫在匈奴和漢朝之間玩兒的平衡木是非常有趣的, 也體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在西域棋盤上,漢和匈奴的分量,由于對樓蘭和車師的勝利,新玩家漢朝得以入場,而老的控局人匈奴同樣不愿相讓。 不過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個時候,匈奴對西域的影響力和主動性要遠遠超過漢朝,在趙破奴之后,匈奴又一次進攻樓蘭,從樓蘭獲取了人質。 對于西域,尤其是車師的爭奪,持續(xù)了近半個世紀,直到漢宣帝神爵二年,漢朝才終于壓倒了匈奴,完成了對西域的鎮(zhèn)壓。 我們可以想見的是,正是在西域商路的持續(xù)輸血之下,按照游牧帝國標準早應土崩瓦解的匈奴甚至在漢武帝末年實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中興”,漢武帝太初元年,匈奴終于休養(yǎng)元氣,開始與漢朝大戰(zhàn),不過這一次結果更傾向于匈奴:
此戰(zhàn)結果不足論,重點在于匈奴兒單于發(fā)左方兵,也就是左賢王等部,就有8萬騎,最終消滅了趙破奴的2萬多漢軍。 那么,右賢王在哪里呢?
也就是說,右賢王的駐地在天山,李廣利突襲之后又被匈奴圍困,險些逃不出來,損失了60%-70%的部下,也就是損失了1萬8-2萬1的官兵。 接下來的二次漠北之戰(zhàn),李廣利帶騎兵6萬、步兵7萬,加上強弩都尉1萬多人,游擊將軍步兵3萬人,因杅將軍騎兵1萬,步兵3萬人,總兵力21萬多人北征。
單于本部軍又有10萬人。等到李廣利再次北征時,匈奴兵力可見的記載是:
3萬+2萬+5千+2萬+5萬=12.5萬人。 這里的5萬,屬于“單于自將精兵左安侯度姑且水。”也就是說,并不是傾國之兵,只是精銳。 按照《漢書·匈奴傳》的說法:
在“罷極苦之”的情況下,匈奴能夠扛住漢朝一波又一波數(shù)十萬兵力規(guī)模的進攻,甚至屢屢戰(zhàn)勝,要說沒有點“金手指”幫忙是真不行。 然而,西域商路這根“金手指”在李廣利一次又一次遠征大宛的戰(zhàn)爭中動搖了,正如《漢書·西域傳》所言:
當漢王朝的屯戍形成鏈條之后,西域諸國之前左右搖擺的脖子上就被拴上了一根鎖鏈,常態(tài)的軍事和政治存在,逐漸絞緊了匈奴帝國的咽喉,而匈奴在西域影響力的喪失過程,也正是其由一個統(tǒng)一的政權,一步步走向地方化分裂的過程,這個過程中伴隨著弒君篡位和內(nèi)部亂戰(zhàn)。 而以上的一切,我們在匈奴帝國能夠安定地與漢朝、西域進行關市、貢賦貿(mào)易的時代是完全看不到的,正是由于這種貿(mào)易關系的斷絕,才讓匈奴帝國由一個封建化的穩(wěn)定政權退化成為一個草原上的游牧部落群,等到它最終完成地理意義上的分崩離析之后,整個帝國也便再無重建的可能,只能隨風而去了。 所以說,將匈奴帝國視作一個自然法則支配下的游牧行國是非常幼稚的,相反它是一個“反自然”的特例,正如它的正南方那個管理組織極度早熟的鄰居一樣,它的種種特質和政權的穩(wěn)固性,都遠遠超越了之后的諸多草原部落聯(lián)盟國家,只不過由于草原文明對于經(jīng)驗積累的天然缺陷,讓它變成了一個面相模糊的傳說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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