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前段時間,六神磊磊寫了一篇文章,說一句話能看出金庸寫小說水平有多高。 《鹿鼎記》中,韋小寶帶著七個老婆拜祭陳近南,見黃土蓋住了師父身子,韋小寶很傷心,“忍不住又放聲大哭?!?/p> 其他幾個夫人也一齊跪下,在墳前行禮。可是金庸忽然寫了一句建寧公主,她和韋小寶和別的夫人反應(yīng)不一樣,她是這樣的: 當(dāng)下也委委屈屈跪了下去,心中祝告: “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你沒福消受,到了陰世,只怕要多吃苦頭?!?/p> 六神磊磊說這是神來之筆,一是消解了書中的悲傷情緒。二是他讓特殊的人說了符合她身份的話。如果七個老婆立場一致,都像小寶一樣大感悲傷,就削弱了每個人物的性格。 公主和別人的立場是不同的,她站在皇家,陳近南是反皇家的。小說家讓特殊人物說出不一樣的心里話,實際上是小說家的通透。 確實,六神磊磊說得很對。金庸的確寫小說一流。真的不是誰都能寫小說的。一個好的小說,透露出作者對這世界的認(rèn)知和表達(dá)。什么樣的心胸和智識,寫什么格局的小說。 論到好小說,還得拿《紅樓夢》舉例子。 《紅樓夢》達(dá)到了你可以玩味它每句話每個字的地步。 好的小說家,都煉字,每一個字,每一個標(biāo)點(diǎn),每一個的地得的使用都恰如其分。 因為用得恰如其分,你會覺得他的文本精簡、干凈又漂亮。 《紅樓夢》中有個著名片段,叫《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元春省親完了之后,發(fā)現(xiàn)家中來了兩個親戚家的女孩子,寶釵和黛玉。她應(yīng)該是很喜歡寶釵,有意讓寶玉和寶釵聯(lián)姻,端午節(jié)的時候,賞賜禮物就有所區(qū)分。寶釵跟寶玉一樣,給了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兩串。 而林姑娘則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樣。只有扇子和數(shù)珠,沒有香串兒。 《紅樓夢》中的四春,一共三種人生信念,元春和探春是一路的,信奉儒家,入世進(jìn)取,要齊家治國博功名。迎春信奉道家,無為而治,她的奶媽偷她東西,別人還在為她出頭,要一查到底,她拿著本《太上感應(yīng)篇》在那看,說你們愛怎么處理怎么處理,我是不管的。惜春信奉佛家,她從開始就把人生看空了,嫌林黛玉都有點(diǎn)執(zhí)迷,說“這世間哪有什么東西是真的呢?” 元春從家族利益的角度考慮,中意寶釵,一點(diǎn)也不奇怪。但是寶玉和黛玉此刻已經(jīng)有情了呀。 恰巧寶玉在賈母那里碰到寶釵,想看看那個紅麝香串。 寶玉笑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寶釵左腕子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她,少不得褪下來。 寶釵生得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是長在她身上,正是恨我沒福?!焙鋈幌肫鸾鹩褚皇聛?,見到寶釵“生得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diǎn)而紅,眉不畫而翠,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下串子,他也忘了接。 寶釵見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來扔下了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絹?zhàn)有δ亍氣O道:“你又禁不得風(fēng)吹,怎么又站在風(fēng)口里?” 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來著?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只呆雁。” 寶釵道,呆雁在哪里?我也瞧瞧。 黛玉道:我才出來,它就“忒兒”的一聲飛了。 口里說著,將手里的帕子一甩,向?qū)氂衲樕纤?,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 這一段,都不說寶釵和寶玉的那些情態(tài),就說林黛玉這幾句,“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絹?zhàn)印?,“笑”。寶釵問她,她說有一只呆雁,“忒兒”的一聲飛了。 這幾個動作,活脫脫把一個嬌俏的貴族小姐形象刻畫出來了。她心里應(yīng)該氣死了,又要保持風(fēng)度,不敢露出怒色,又要忍不住敲打一下心上人,心思玲瓏。一個動作就是一副畫面,如在眼前。 尤其是這個“忒兒”字,用得太好了。忒是北方灤河一代方言,音tui,也作tie。和“兒”連在一起讀,是“特兒”的音。 這個音,是有余韻的,讀出來聲音像蕩開的漣漪一樣,一圈圈向外擴(kuò)散。配合著林黛玉一揚(yáng)手的動作,你仿佛都能看見大雁飛起的狀態(tài)。 《紅樓夢》這部小說里,有很多這樣的土語白話,非常傳神。 要是換作“撲啦”一聲,或者“禿?!币宦?,那就完了,那是我家農(nóng)村大媽的語言,林黛玉的嬌俏狡黠完全表現(xiàn)不出來。貳 再舉一例。 《紅樓夢》里塑造潑婦,王熙鳳是一個,后期出現(xiàn)的夏金桂是一個。倆人同樣彪悍,厲害,霸道不容人。遇到的事情也相似,都是男人好色,都要收拾家里的小妾,她倆用的手段也一樣,都要借刀殺人。 曹雪芹好像是對照著倆人來寫的,但一個系列的人,寫出來,完全不一樣。 王熙鳳放屁罵娘,再怎么潑辣狠毒,一巴掌抽人家個跟頭,扳著別人腦袋臉對臉罵人,她不失她的貴族范兒。 夏金桂不一樣,夏金桂潑辣起來帶著小民的氣息。 曹雪芹只一句話就表現(xiàn)出來了。夏金桂和香菱聊天,討論各種花的香味,香菱說荷花香,夏金桂不服。 話說夏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兩聲。 這幾個小動作,實在是不美,再美的美人做出來,也丑了。大觀園里,一群人吃螃蟹,這個抹那個一下,那個抹這個一下,也不覺得那些姑娘丑。 后面還有一句話,更點(diǎn)出了她的格調(diào)。 她有個奇怪的嗜好,生平最喜啃骨頭,她把肉賞給人家吃,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 油炸焦骨頭,這不會是王熙鳳愛吃的東西,更不會在自己吃飯的時候,一邊吃一邊喝酒。 這都是小民氣的東西。西方有句話,三代養(yǎng)一個貴族,真正貴族家庭出來的姑娘,就算是潑婦,也帶著貴氣。 王熙鳳是吃素也要吃出花兒來的人,你看她給劉姥姥解說一個茄鲞,解說得頭頭是道。叁 再舉個例子,舉薛蟠。薛蟠娶了夏金桂,又收了寶蟾。夏金桂陷害香菱,正趕上薛蟠和寶蟾在房里辦那事兒的時候,她讓香菱去取東西。 香菱過去推開門,正看到那種畫面,羞得臉通紅跑出來。薛蟠被攪了好事,氣壞了。趁晚上香菱伺候他洗澡的時候,他就“赤精大條地追著香菱打”。 “赤精大條”這四個字,把薛蟠都表現(xiàn)盡了。這個呆霸王,暴躁,粗魯,沒羞沒臊。 光著身子打丫鬟這種事,讓賈寶玉做,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來,甚至賈璉也做不出來。 什么樣的人說什么話,干什么事,大作家寥寥幾筆,表現(xiàn)殆盡。這就是大作家的牛逼之處。 中國的文學(xué),還是講究要塑造人物形象的。誰筆下塑造的人物形象多又鮮明,誰的地位就高。 很多人不懂什么叫文采,以為堆砌一堆好句子就叫文采,其實不是。 絕妙的好文采看上去一點(diǎn)也不花哨,都是普通字眼,但是普通字眼的組合,讓你覺得每個字都恰如其分,多一個減一個換一個,都不行。 這恰如其分里,是作家對這個世界的精準(zhǔn)認(rèn)知、理解和表達(dá)。 好作家的文字,連起來,在你心里展開一幅畫,這是寫景狀物。說理方面是那種,你心里都有,但你就是說不出,作家三言兩語,精準(zhǔn)地說出了你心里有卻死活說不出的東西。就好像他的每個字都敲在你心上,讓你恨不得雞啄米般點(diǎn)頭。 “對對對,就是這意思!” (本文有點(diǎn)標(biāo)題黨了, 也是實在沒想到什么好標(biāo)題,見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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