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新的隨筆集《打字機、炸彈和水母》中,英國作家湯姆·麥卡錫如此說道:衡量一個作家的終極標準,不是他自己實現(xiàn)了什么,而是他為他人創(chuàng)造了什么? 盡管這句話是針對實驗小說家凱西·阿克的,但它同時也是湯姆·麥卡錫自我的文學總結(jié),今天的推送,我們翻譯了評論家克雷格·休伯特和這位當代英國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的一次電話對談,譯文君不得不說,這可能是我們最近的推送中最“文學”的一次,連翻譯的編輯都說,這篇推送“門檻”有點高,擔心讀者們讀不懂(譯文君表示,我們的讀者可并不菜的,雖然譯文君本人面對諸如”低理論“這樣的名詞也有點犯懵,看完文章的同學麻煩評論科普一下。) 這一通并不長的電話訪談,麥卡錫和休伯特就表演與文字之間的關(guān)系,暴力與文學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以及就??思{,大衛(wèi)林奇,還有水母的迷人之處進行了討論。(為什么會討論水母,好奇的讀者可以去翻閱他的這部新作《撒丁島》)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湯姆 · 麥卡錫和《撒丁島》 ■ 克雷格·休伯特: 在你看來,相較于小說,散文有何特別之處呢? 湯姆·麥卡錫: 我不認為小說和散文之間、小說和非小說作品之間存在絕對的分水嶺。如果你看過我提到的很多書,像是《項狄傳》、《尤利西斯》或《亞歷克斯·特羅基》,這些書的行文實際上都是散文式的,它們就像是對洛克,亞里士多德和托馬斯·阿奎那做的專題研究。再拿羅伯特·穆齊爾《沒有個性的人》來說,雖然這本書的近八成都是散文式的,但實際上它是一部小說。所以,我認為這些類別之間的界限是流動的,并沒有那么嚴格。 《 項狄傳》 《尤利西斯》 但是,與此同時,可以將散文視為一種形式,以這種形式正式地創(chuàng)作出點東西,一個文學在其中能夠自在運作的框架。我猜想,寫小說的時候,你使用的是相同的框架,但你讓它們允許其他的事情發(fā)生。而在一篇文章中,你單獨地提出了這個框架,并且只是陳述它們,或是描繪出它們的軌跡。這對于我來說相當刺激。 克雷格·休伯特: 在閱讀這本書中的文章時,它們似乎讓你能夠踐行麥肯齊·華克所稱的“低理論”(lowtheory),在這樣的理論中,理論與易被理解的觀點緊密相連,不同的思維模式也被允許相互碰撞,在這種形式以外,這種碰撞只會讓人感覺到不自然。 湯姆·麥卡錫: 在一部像《記憶殘留》這樣的小說中,它完全融入了理論,但理論必須完全隱形,它是不能被看見的。如果主人公突然說:“哦,這就像拉康?!边@本書就結(jié)束了。就此完成,你沒必要再寫它了。但是我的最近的一部小說《撒丁島》,它完完全全是在談?wù)?strong>“理論”。它講述了一個以時髦、前衛(wèi)的研究形式向公司和政府出售理論的人。他是在將 “低理論” 付諸實踐,這基本上就是我在這本書里做的事情。 《記憶殘留》 [英] 湯姆·麥卡錫 [譯] 陳正宇 吳楊 ■ 克雷格·休伯特: 本書中的一些文章最初是以演講形式呈現(xiàn)的,你是如何理解表演和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的呢?你在最近的紐約之行中也看了一些作品,有誰是讓你印象比較深刻的嗎?
湯姆·麥卡錫: 實際上,關(guān)于碰碰車操控員的一篇短文最初是作為BBC電臺節(jié)目來完成的,它是一段講話,后來才被編成文章。它甚至不是篇文章,倒更像是首弗朗西斯·蓬熱的散文詩。還有我手頭正在做的一首帕蒂·赫斯特的作品,我正在剪輯最后的錄音。與此同時,我和音樂家們也在各地進行現(xiàn)場表演。因此,這更主要是一種表演。就最近我看的作品來說,我很佩服威廉·巴勒斯。他對他的作品做了相當精彩的表演。事實上,相對于呈現(xiàn)在書本上,他的很多作品在表演中更加出彩。還有凱西·阿克,我也讀過她的作品,她活力四射,還是個出色的朗讀者。其他沒有收錄的作品,實際上更多的是表演而不是演講。 Francis Ponge (弗朗西斯·蓬熱)法國當代詩人,評論家 有趣的是,散文是游離在學術(shù)寫作和戲劇之間的一種混合形式。在《撒丁島》中,有整整一個章節(jié)全都是場幻想的演講,可以說是TED演講的19世紀版本。我認為這些都是非常戲劇化的,不應(yīng)該被忽視的東西。 克雷格·休伯特: 你剛剛提到你和音樂家之間的合作,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看待音樂與寫作之間的關(guān)系的。你沒有直接寫過與音樂相關(guān)的作品嗎?
湯姆·麥卡錫: 我有一篇沒有收錄在此的文章,它是作為獨立的電子書出版的,篇幅較長,是以發(fā)電站樂隊的歌曲Antenna開頭的。我圍繞著發(fā)電站樂隊和奧菲厄斯這個神話形象發(fā)展出了一套文學理論。而在這本書中,有篇文章專門講述了MCHammer以及他對RickJames的《超級癮君子》進行采樣的故事。音樂常存在于作品的背景之中,就《太空人》(Men in Space)而言,它的背景中就有地下絲絨的音樂,在《記憶殘留》里也有拉赫瑪尼諾夫的樂曲。實際上,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就循環(huán)播放著拉赫瑪尼諾夫的樂曲。音樂始終存在于作品的外圍。 美國傳奇搖滾樂隊,The Velvet Underground 地下絲絨樂隊 俄國古典樂家 Rachmaninoff 拉赫瑪尼諾夫 克雷格·休伯特: 就我所見,水母出現(xiàn)在本書收集的很多文章中。你能否詳細解釋一下它的含義,或者它在文中的意義呢? 在我寫《撒丁島》時,我讀了許許多多關(guān)于魷魚、章魚和水母的文章。我想要在整本書里貫穿一條大的線索。其中有一篇研究十分瘋狂,它是關(guān)于水母的,作者是18世紀法國自然學家皮埃爾·丹尼斯·德·蒙特福。這份研究簡直就像是部科幻小說:一分鐘前,作者還在描繪他是如何解剖章魚的,下一刻他就描述一個人是如何進入他的實驗室并襲擊他,或講述了這只章魚如何拖出了一整條船,他寫的好似這一切他都親眼目睹過,仿佛那都是完全真實的。水母從來未在真正意義上被寫進書里,它只是被簡化成水母漂浮在海面上的圖景。我最近十分著迷于它的觸手、網(wǎng)絡(luò)、膠狀物和血漿。有一次,我想到了水母,我便重溫了一些關(guān)于水母的研究。像是弗洛伊德所有關(guān)于脈動原生動物的圖像,還有亞歷克斯·特洛基對于血漿的看法,接著是凱西·阿克,最后是唐娜·哈勒威。在我快要完成本書寫作的時候,唐娜·哈勒威在 e-flux上發(fā)表了一篇精彩至極的文章,她談到了觸角和章魚(占領(lǐng))華爾街。它以一種不那么明顯卻始終在場的方式貫穿了整部小說。 克雷格·休伯特: 在這些文章中,你提到了這樣一個觀點。你說,作品里常常會出現(xiàn)一些作者沒有直接陳述的東西,但這些東西會留下標記或痕跡。不管是大衛(wèi)·林奇對于假肢的使用,還是埃德·魯沙的Thirtyfour Parking Lots展中的油滴,都屬于這種。也就是說,不在場者并非缺席。
大衛(wèi)·林奇的手繪畫 湯姆·麥卡錫: 文學是間接的。它不是關(guān)于存在什么,而是關(guān)于不存在什么;它不是關(guān)于說了什么,而是關(guān)于沒說什么。在這一點上,文學與精神分析學相通。對于弗洛伊德來說,他并不是去聽病人說了什么,而是去傾聽那些病人未曾說出口的。缺失的東西在縫隙中流動,意識與潛意識的切換在可見和不可見、可聞和不可聞之間游移。這種事物所帶有的標記,或者說是痕跡,令我非常著迷。我在《記憶殘留》中也談到了這一點,我們的生命存在創(chuàng)傷,我們對此并不明曉,但它確然成為了我們的標記。這么看來,《記憶殘留》這整本書就像是用羅氏墨漬測驗來破譯這個標記一樣。我想,《撒丁島》也是一樣的道理,比如吸引了主角的大規(guī)模石油泄漏事件。寫作就是這樣,你所寫的,是那些不曾被真正看見的事物所留下的痕跡。 克雷格·休伯特: 它是關(guān)于看不見的東西,但對你來說,用 “重復” 一詞更為恰當。在書中你有提到,你在大衛(wèi)·林奇身上看到了這一點,你能詳細介紹一下嗎?
湯姆·麥卡錫: 就林奇來說,當他拍過了三四部電影,又擁有了忠實的觀眾,他的電影里自然就會出現(xiàn)某些主題的重復。比如黑暗中嗡嗡作響的霓虹燈,又比如假肢和輪椅。這些元素幾乎出現(xiàn)在每一部林奇的電影中。這就像喬治·莫蘭迪畫了五十年同樣的十瓶酒,又或像是J·G·巴拉德一遍又一遍地寫同一本書,這都是同一個道理。重復本身就是內(nèi)容,它比內(nèi)容是什么更為重要,我很享受重復的過程。在我看來,林奇是一位天才,對于他新出的《雙峰鎮(zhèn)》劇集,我感到既興奮又焦慮。我衷心地希望他別走喬治·盧卡斯的老路,像他用可怕的續(xù)集毀掉《星球大戰(zhàn)》那樣毀掉《雙峰鎮(zhèn)》。 喬治·莫蘭迪的靜物畫 克雷格·休伯特: 暴力和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是你在書中反復提到的另一個觀點,你可以詳細介紹一下么?
湯姆·麥卡錫: 我認為文學與暴力是密不可分的,這可以追溯到希臘文化。在希臘文化中,人的基本行為都是些謀殺。譬如,《俄狄浦斯》中對父親的謀殺。謀殺是由拉伊俄斯綁架并強奸了克律西波斯所引起的,在這之后,謀殺一個接著一個出現(xiàn),循環(huán)往復。而在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亞》三部曲中,甚至整個公民空間都建立在族長被謀殺的基礎(chǔ)上。人的基本行為首先是種恐怖行為或犧牲行為,然后這個事件的交錯場才會出現(xiàn)。所以,對于希臘人來說,每一次謀殺都是對上一次謀殺的懲罰,是上一次謀殺所引發(fā)的反應(yīng)。它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永無止境。 在威廉·福克納的《押沙龍!押沙龍!》中,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意象。一個事件引發(fā)的一系列反應(yīng)就像一塊石頭掉在池水后,水面上所產(chǎn)生的漣漪。你只看到了漣漪,卻沒有看到石頭被扔下來。但這塊石頭也會出現(xiàn)在第二個池子里,并通過運河與第一個池子相連接。我認為??思{要表達的是,文學應(yīng)該被視為事件的場域,同時他認為事件本身永遠不能被領(lǐng)會。這就好比是某種原生的創(chuàng)傷,而你要應(yīng)對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它所造成的影響,也就是一系列重疊、反彈和扭曲的漣漪。這就是記憶,這就是敘述。 《押沙龍,押沙龍!》 [美] ??思{ [譯] 李文俊 ■ 克雷格·休伯特: 據(jù)我所知,你現(xiàn)在正在寫一部小說,那么,把這些文章集結(jié)成書會改變你構(gòu)思小說的方式么? 湯姆·麥卡錫: 這些文章都是獨立作品,但并非彼此孤立。它們彼此具有相關(guān)性,將它們整合在一起,就會變成一個有海量內(nèi)容的合集,這顯然有助于我思考我接下來要做什么。通過這些散文,我可以想透徹并解決那些我在寫小說時所遇到的問題。因此,每當我在寫小說遭遇障礙時,我就會寫一篇散文,它可以幫助我解鎖或開辟一些新途徑,非常有用。 我正嘗試著寫一部與時間-運動有關(guān)的小說,但我還處于非常初級的階段。就我看來,收集這種類型的散文會很有幫助。一想到其他人會閱讀這些文章,我就感到很興奮。他們在閱讀其他人作品時會做出什么的反應(yīng)呢,他們又會創(chuàng)作出些什么東西呢?這難道不令人激動么? 你創(chuàng)作藝術(shù),其他藝術(shù)家能用它來創(chuàng)作出些東西,基于它,你又可以創(chuàng)作出其他東西。這簡直就是一場永不停息的狂歡和冒險! 全文完 文章翻譯自 Public Books 感謝實習生 黎涵 同學的翻譯,《撒丁島》責編的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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