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歌去世已四百多天了，江歌案庭審也已過去一個月。我原以為江歌案的熱度將會伴隨著庭審的結(jié)束慢慢消散，人們的注意力總會被新的事物所吸引，卻不想劉鑫與江歌媽媽在微博上的對話，再次掀起了網(wǎng)絡(luò)討論。

這無疑是一場沉痛的大型悲劇。悲在江歌被害，悲在痛心疾首的江歌母親，悲在真假難辨的證言，悲在無數(shù)網(wǎng)友的蜂擁而上、口誅筆伐。

一審已生效，罪犯陳世峰獲刑20年，然而道德審判與輿論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這是一場現(xiàn)實發(fā)生的羅生門。在關(guān)注這個案件的過程中，我無數(shù)次試圖去分析每個人的言語漏洞，無數(shù)次去尋找歸納網(wǎng)絡(luò)上的所謂證據(jù)，事已至此，再從針鋒相對的言語中挖掘誰在說謊已毫無意義。我想，是時候了，從一個新的角度，去說說這個案件給我們的警示。

這畢竟是一個周末影視專欄，我會將文章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剖析《羅生門》這部電影，第二部分談一談江歌案。

第一部分：《羅生門》解析

《羅生門》是日本導(dǎo)演黑澤明的電影，于1950年上映，距今已有68年。它雖然是一部年代久遠的黑白電影，但卻流傳甚廣，被人們奉為經(jīng)典。每逢遇上撲朔迷離的刑事案件，我總能想起這部電影。它劇情簡單，甚至不能算得上是“懸疑類”，但導(dǎo)演的能力出色，精巧的鏡頭語言與光影構(gòu)圖下，你幾乎不會覺得劇情重復(fù)和枯燥。里面所反映的人性與現(xiàn)實，更是發(fā)人深省。

故事發(fā)生在12世紀的日本。

這是全片的第一個鏡頭，“羅生門”三個大字赫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羅生門”是日本京都的正南門，名字雖說氣派，實際上就掛在這樣一個破敗不堪的門樓上。

《羅生門》是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寫的短篇小說合集，這部電影的主要故事靈感來源于合集中的另一篇小說，名為《密林中》。而名為《羅生門》的那篇，則講述了一個在羅生門上，活人偷死人的頭發(fā)的故事。

我們后來常常把撲朔迷離、當(dāng)事人各說各話的事件比喻為“羅生門”，這其實也來源于這部電影。

暴雨傾盆，煙霧彌漫，畫面一轉(zhuǎn)，出現(xiàn)了門樓全景，頗有大廈將傾的頹然之勢。從這一個簡單的畫面，可以看出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

當(dāng)時戰(zhàn)爭連綿不絕，隨之而來的是地震、暴風(fēng)、火災(zāi)，又引發(fā)了饑荒、瘟疫。

天災(zāi)人禍，民不聊生。生靈涂炭，路有餓殍。在這樣的生存壓力下，人性之惡暴露無遺。

這部電影主要講的是人的撒謊本性，往大了說，則是自私自利的本性。芥川龍之介是堅信人性本惡的，他的短篇小說里，還分別用故事闡述了人的虛榮、狡猾、諂媚、做作、庸俗。

一、三人巧聚羅生門

天氣十分惡劣，恰巧有3個人一起在門樓下躲雨。

最左側(cè)站立著的男人是一名雜工，他從雨中跑到門樓下，正把上衣脫了擦拭身體。

最右邊的男人穿著深色的道袍，他是一名行腳僧人。

中間的男人嘴里一直念叨著“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他是一位砍柴的樵夫。

雜工聽到樵夫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我真是不明白”，覺得很奇怪，于是上前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至此，整部影片主要敘事的三個人：行腳僧、樵夫、雜工，齊聚羅生門。

在雜工的詢問下，樵夫開始講述他遇到的那件怪事。原來，三天前發(fā)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案件，一位武士死在樹林里，樵夫與行腳僧就被督察使叫去糾察使署堂下作證。

二、樵夫的證言

首先發(fā)言的是樵夫。

三天前，樵夫到樹林里砍柴。他背著一把斧頭在樹林中走著，畫面隨著他的腳步向前移動著。突然，他看到一頂女人的帽子掛在了樹枝上。他感到很奇怪，于是繼續(xù)向前走去，又看到地上躺著一雙鞋，再不遠處，還發(fā)現(xiàn)了繩索。

他定睛一看，遠處似乎還有些什么東西。

他走上前去，竟然發(fā)現(xiàn)樹叢里有一具男人的尸體，而這尸體正是死去的武士。

沒錯，樵夫說，他是第一個到達案發(fā)現(xiàn)場的人。

他立馬跑去報案，糾察使督問，你是否看到劍了？

樵夫回答：“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頂女人的帽子掛在樹枝上，在遠處的樹葉堆里，有一個襯里是紅色的閃亮的護身符盒子，那就是我發(fā)現(xiàn)的全部東西。”

當(dāng)你看到影片的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短短的一句話中，樵夫撒了兩個謊。

你也可以看到導(dǎo)演在設(shè)計角色語言時對細節(jié)的重視。

通常，人在被問到是否看到什么東西時，我們會下意識的回答“沒有”或者“有”。

而心里有鬼的人，則會在諸多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上進行闡述，以使自己說的話聽起來更加可信。比如樵夫提到女人的帽子，甚至提到“紅色的”、“閃亮的”護身符盒子。

人說話語言拖沓、邏輯不清，很多時候是因為交流的背景中充滿著各種借口，謊言與虛榮。 

三、行腳僧的證言

緊接著行腳僧被傳喚。

他說他并不認識死者，但三天前曾經(jīng)見到過他。死者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女人蒙著面紗，死者身配弓和劍。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遺憾，眼眸低垂 ，感嘆生命的脆弱。

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覺得行腳僧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角色，他的戲份對劇情沒有任何推動作用，甚至他的證言也并不關(guān)鍵，為何要把這個角色寫進故事里？

后來再看，突然明白這個角色本身就起到了象征作用。

行腳僧人，也就是在江湖四處游歷，沒有固定工作場所的僧人。他們閱盡世間百苦，修道普道，他們是有信仰的佛人，他們是悲憫和善良的化身。

然而，僧人的信仰是脆弱的，他曾感嘆：我看過太多的人像螻蟻般地被人殺害，這一次，也許我真的不再對人類的靈魂抱有信念了。

這部電影其實是悲觀的，這個故事本身就充滿了對人性的失望與無奈。

四、抓住了強盜多襄丸的差役

接下來，差役開始發(fā)言。他抓住了多襄丸，一個聲名狼藉的強盜，也是本案的主要嫌疑人。

差役一臉奉承，得意洋洋地講述著自己抓住強盜多襄丸的經(jīng)過。

那天他在河邊走，突然看到河岸邊有人在掙扎。他連忙跑了過去，卻被踹進了河里。

他仔細一看，河岸邊身中數(shù)劍的男人，正是多襄丸。

多襄丸在地上抽搐嚎叫，周圍散落著帶有鷹羽毛的箭矢，旁邊還有一匹白馬。

差役一臉譏笑地開始挖苦多襄丸，說他竟然從偷來的馬上摔下來了，這簡直太諷刺了。

正在這時，一直靜默不語的多襄丸突然大笑，生氣地罵差役是個白癡。他覺得從馬上摔下來這件事情是對他莫大的侮辱，所以極力否認，并解釋說自己喝了有毒的泉水，這才支撐不住摔了下來。

多襄丸說，既然已經(jīng)被抓到了，那自己遲早都會沒命的，所以他不打算隱瞞任何事情了。于是他承認自己殺害了武士，并開始講述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

五、被告多襄丸的陳述

他說自己一開始沒想殺那個男人。用刑法語言解釋，即不是有預(yù)謀的故意殺人。

那天，他正在樹下小憩，不遠處有一個男子牽著一匹白馬，馬上坐著一個戴著頭紗的女人，這名男子正是死去的武士，而女子則是他的妻子。多襄丸與武士互相打量了片刻，便瞇上眼繼續(xù)休息去了。

好巧不巧，忽然一陣微風(fēng)刮過，掀起了女人的面紗。女人的美貌讓他看直了眼，他的心中頓時升起一股邪念。

于是他起身追到武士的馬前，說后山有一個土堆，他挖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劍和鏡子，如果武士感興趣的話，可以便宜些賣給他。

要知道在當(dāng)時，劍和鏡子都是頗為值錢的東西，多襄丸此舉勾起了武士的貪念，不怕他不上當(dāng)。

不出意料，武士接過多襄丸的劍，打諒了片刻，便決定跟著多襄丸去后山看看。而女人則在樹林的溪流旁邊等待。

他們走到了后山，武士走上前，正準備察看，多襄丸趁機從后面撲上去將他壓在地上，把他綁了起來。

隨后多襄丸便跑到女人那里去，騙女人說，她的丈夫突發(fā)疾病，然后拉著她跑到了武士身邊。

女人看到被多襄丸捆住了的丈夫，先是震驚不已，然后沉默、平靜，最后突然爆發(fā)，掏出腰間的佩刀就往多襄丸刺去。多襄丸并不驚慌，反而饒有興致地逗弄著女人，仿佛正與她玩著你追我趕的游戲。

女人的暴怒反而更加激起了多襄丸的興趣，待女人刺累了，他一把抱住女人，并強吻了她。

在多襄丸的描述里，女人不但沒有激烈地掙扎反抗，相反，在他強吻了女人后，女人竟然開始順從、享受他的吻，于是多襄丸就在武士的面前占有了他的妻子。

可以看到此刻多襄丸的嘴臉，是一種毫不羞恥的得意表情，一種膨脹的男性自豪感充斥在他的每一個器官上。

我每每看到這一段，都會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寒涼與憤怒。原因在于，這種陰暗心理大量充斥在每個強奸案新聞里，受害者有罪論能夠在每一條相關(guān)新聞下看見，甚至有許多無恥之徒會在新聞下嘲諷：被害人怕是很享受吧？

多襄丸仍舊說，此時此刻，他仍然沒有打算要殺掉武士，相反，他在占有完女人后，感到索然無味，正打算離開。

而女人卻沖上來抱住他的腿，苦苦懇求他，希望他能夠把自己的丈夫殺死，因為被兩個男人占有是一件極其可恥的事情。

多襄丸聽罷，拔出劍，割開了綁在武士身上的繩索，又把搶來的武士的劍遞回給他，讓他和自己正面對決。

他并不愿意趁人之危，所以給了武士反抗的機會，想讓武士死的體面點。

多襄丸說，自己與武士打斗得無比激烈，他們爭鋒相對了23次，記得那么清楚，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和自己交手20回合以上。

最后，武士不敵多襄丸，死在了多襄丸的劍下。

當(dāng)多襄丸回過神來，女人已經(jīng)跑掉了，他對此并不覺得惋惜，女人的兇猛讓她眼前一亮，但除此以外，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女人而已。

他唯一覺得惋惜的是，殺死武士的劍被他拔出來拿到街上換酒喝，而女人那把鑲著珍珠的匕首，卻被他遺忘在現(xiàn)場了。

多襄丸明明犯下了罪行，卻狡猾地運用語言技巧，美化自己在事件中的形象。

他確實強奸了女人，卻說成女人臣服于他的人格魅力，自愿委身于他。

他確實殺死了武士，卻說動機來源于女人的苦苦哀求，他雖是個強盜，但盜亦有道，武士死于決斗，而不是謀殺。

他甚至強調(diào)自己的武力高強，還不欺負弱小，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勇猛無畏、灑脫豪邁的綠林好漢。

剖開這層外衣，暫且不論事實真?zhèn)?，多襄丸的無恥，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六、被害人真砂的陳述（證言）

武士的妻子名為真砂，她訴說的版本，與多襄丸截然不同。

我在“真砂”前加了“被害人”的身份定語，因為大多數(shù)人在剖析這部電影的劇情時，往往一開始便著眼于真砂是否說了謊話。但別忘了，真砂也是被害者，多襄丸犯下的罪行，并不只有殺人案這一樁，還有對真砂的強奸行為。

在當(dāng)時的日本社會，女人的地位是非常低下的，男權(quán)則占據(jù)強勢地位。失了貞的女人，更是逃不了被拋棄的命運。

糾察使署堂下發(fā)言的真砂，聲淚俱下，楚楚可憐。

多襄丸將她占有后，她向丈夫跑去，企圖尋求安慰。然而回應(yīng)她的，卻是丈夫冷漠憎惡的眼神。

丈夫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她，她無法接受丈夫如此殘酷，于是掩面痛哭。

她撿起之前與多襄丸打斗時掉落在地上的珍珠匕首，將丈夫身上的繩子割開，請求丈夫用這把匕首殺了自己。丈夫諷刺地笑了，她絕望地后退。

再那之后，她便暈了過去。醒來時，便看到自己的匕首插在了丈夫的胸口上。

真砂說，她已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樹林的了，當(dāng)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就站在了山腳下的池塘邊。

她跳到池塘里，嘗試了許多種方式，但最終沒能自殺成功。她痛苦的詰問：像她那樣可憐無助的女人究竟應(yīng)該做什么呢？

我在看電影時，抱著對真砂的巨大同情，幾乎就要相信真砂的說辭了。在她的故事里，她是如此的脆弱無奈，悲痛哀傷。

但不得不說，她的陳述卻是所有陳述里最難以置信的。“暈了過去”、“不知為何匕首扎在丈夫胸口上”的這種說法，實在是毫無說服力。再加上她強調(diào)自己自殺不成，又似乎有一種示弱賣慘之嫌。

除此之外，她所說的兇器也與別人不同。在多襄丸口中，武士是被劍刺死的。真砂卻說，武士死于自己的珍珠匕首，究竟是誰殺死了丈夫，也用“暈了過去”一筆帶過。

多襄丸嘴里的真砂，是一個兇猛、強勢的女人，敢于拔刀面對惡名昭著的強盜，也敢于殘忍地殺害丈夫。

這與畫面中這個梨花帶雨的形象完全不符。

羅生門下講故事的三個人顯然也不相信真砂的說法。

他們更愿意相信死人的鬼魂，因為死人不會說謊。死人真的不會說謊嗎？

七、武士的鬼魂會說話

電影將小說里的這一情節(jié)完完整整拍了下來，可以說，這是全劇最具有戲劇沖突的片段。

督察使請來了巫師作法，巫師將死人的鬼魂附在了自己的身上，死人便可借巫師的口說出當(dāng)時的情況。

武士的鬼魂說，強盜攻擊了自己的妻子后，試圖要慰藉她。狡猾的強盜說，攻擊她是因為愛她，既然她已經(jīng)被玷污了，就不能再和丈夫在一起了，不如嫁給他。

妻子聽到后，像被催眠一般抬起了頭。

妻子請求強盜帶走她，不僅如此，她在臨走之前，還讓強盜把自己殺掉，只要有自己在，妻子就不會跟強盜走。

強盜聽到以后同樣面色蒼白，似乎被妻子的無情給嚇到了，他猛地將妻子踹在了地上，接著問自己，希望如何處置妻子，殺了她或者放了她，只要點個頭就行。

武士說，那一刻自己準備原諒強盜所犯下的罪過。

正當(dāng)強盜詢問時，妻子趁機逃走了，強盜便追上去了。過了很久，強盜回來，割開了武士身上的繩子，說女人逃掉了，然后便走了。

武士靠在樹上慟哭不已，他撿起地上插著的匕首，走向密林深處，從容地自殺了。

影片中有一個細節(jié)，武士將匕首刺進自己的胸口，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仍舊有意識。他感覺到有一個人慢慢接近自己，拔出了自己胸口里的匕首，他這才完全死去。

死去的武士說自己是自殺身亡的，完全否認自己與強盜打斗，甚至否認強盜曾經(jīng)對他抱有殺意。他把自己塑造成寧折不彎，不堪屈辱，從容赴死的形象，而把罪過統(tǒng)統(tǒng)歸因于自己面目猙獰的妻子。

不得不提的是，如果像武士所說，自己是自殺，那么真砂的珍珠匕首為什么會插在武士的胸口，似乎也就說的通了。

羅生門下，三人的故事講到這兒，樵夫突然感嘆。

雜工和行腳僧聽言對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在雜工的追問下，樵夫?qū)⒆约嚎吹降膱鼍罢f了出來，為了不招惹麻煩，這番話他并沒有在糾察使堂上說。

八、樵夫是目擊者？

原來樵夫在堂上撒了謊，他并不是在砍柴的途中發(fā)現(xiàn)了尸體，而是目睹了作案的全過程。在樵夫的敘述里，多襄丸是一個毫無骨氣的強盜，他低聲下氣地懇求真砂做他的妻子。

真砂并沒有答應(yīng)多襄丸，她撿起匕首，把丈夫身上的繩索割開。

多襄丸正準備跟武士決斗，武士怯懦怕死，不敢決斗，說：我不愿意為了這樣的女人而去冒生命危險。隨后對著女人喊：你已經(jīng)被兩個男人搞過了，你干嘛不自殺算了？

武士說，他不想要這個不知羞恥的妓女，多襄丸可以帶她走，他寧可失去妻子，也不愿意失去馬。

真砂聞言抽泣不止，卻遭到武士的怒喝。多襄丸嘲諷說，別那樣嚇她，女人天生是軟弱的。

真砂頓時憤怒起身，破口大罵：軟弱的是你們！她對丈夫說，你干嘛不把這個男人殺了，然后你就可以讓我去自殺，那樣才是真正的男人！轉(zhuǎn)身又對強盜說，你不過跟我丈夫一樣微不足道罷了，男人只有靠他的劍才能夠得到他的女人！

在真砂的激將之法下，兩個男人逼不得已地出手了。然而兩人的決斗過程并不像多襄丸所描述的那樣，充滿了戰(zhàn)士的勇武。相反，二人劍法不準，又貪生怕死，劍尖稍碰到就趕緊移開。多襄丸的劍插在了地上，武士的劍卡在了樹樁上，二人扭打在一塊兒，滿地打滾，十分狼狽。

最終，多襄丸碰巧撿起了地上的劍，將武士逼到了樹叢里，一劍刺死了他。

隨后，多襄丸想拉起真砂一起逃走，但真砂卻不停反抗。憤怒之下多襄丸想要殺死真砂，真砂見機慌忙逃走。此時的多襄丸早已精疲力竭，無力追趕，只得拔起武士身上的劍，悻悻然走了。

在樵夫的眼中，武士是個出賣自己妻子的虛偽小人，多襄丸則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混蛋，二人的打斗滑稽又愚蠢。

然而，武士被多襄丸的劍刺死，死后兇器又被多襄丸帶走，這一細節(jié)又與多襄丸所述十分符合。

電影看到這里，大家也許都發(fā)現(xiàn)了影片一開頭埋下的伏筆，那是樵夫撒的第二個謊言。

作為關(guān)鍵證據(jù)之一的珍珠匕首哪里去了？多襄丸說自己沒拿，真砂說匕首插在了尸體上，武士說自己用匕首自殺，第一個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樵夫卻說自己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雜工聽完，并不相信樵夫的故事，他認為樵夫瞎說自己在場，只為了炫耀吹噓?，F(xiàn)場的那把鑲著珍珠的匕首，分明就是樵夫偷走了，一個從一開始就滿口謊言的騙子，并不值得人相信。

樵夫的說法是電影版獨有的片段，樵夫與其他嫌疑人并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他的說法似乎是最為可信的，這也是導(dǎo)演黑澤明給出的一個稍顯客觀的“真相”。但細思極恐，樵夫真的不會說謊嗎？

武士的鬼魂曾說，匕首插在胸口上時，他還有意識，直到有人拔出了匕首，這才加速了他的死亡。

武士與多襄丸纏斗時，殺死武士的究竟是劍還是匕首？

行腳僧人聽完了每個人的故事，不由得質(zhì)疑“如果人們不相互信任，這世間和地獄有什么分別”？

這也是對每一個觀者心靈的拷問。

正當(dāng)他們僵持時，雜工聽到羅生門下傳來嬰兒的哭聲。

九、一個看似光明的開放式結(jié)局

那是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他被遺棄在羅生門的一個角落里。雜工看見嬰兒，沖上去抱起嬰兒——然后剝走了嬰兒身下墊著的衣服。

棄嬰的出現(xiàn)將羅生門下三人的沖突引爆，樵夫與行腳僧痛罵他自私，譴責(zé)雜工絲毫不顧嬰兒的死活，道德低下。

雜工卻毫無羞恥之心，反過來叱責(zé)樵夫：丟棄嬰兒的人才是罪惡的！你不自私的話，如何能夠活下去？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偷走匕首的人就是你！

樵夫與行腳僧無力阻攔雜工的行為。

影片的最后，樵夫帶著嬰兒走了，他說自己已有6個孩子，再添一個也無妨。

大雨漸漸停了，烏云散開，一絲陽光從黑暗的縫隙中透露出來，散落在樵夫的身上。

樵夫似乎完成了人性之惡的自我救贖。行腳僧人望著他走遠，這才稍顯安慰“多虧了你，我可以繼續(xù)相信人了”。

這是電影版《羅生門》獨有的結(jié)局。就電影來說，我并不喜歡這個結(jié)局，因為它來的直接而突兀。前面說到，這個故事本身充滿了謊言，它的底色是悲涼的。若故事在“雜工剝走嬰兒的衣物后離開”的那個畫面結(jié)束，會顯得邏輯更加通順。

我們追問兇手是誰，追問兇器是什么，但看到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不重要了。各方證詞相互矛盾，對于動機的猜測毫無意義，我們無法從針鋒相對的言語中窺見真相。

這是一個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斷說謊圓謊的故事。在每個故事里，自己總是情有可原的哪一方，罪惡均由他人承擔(dān)。故事里的人都無法面對自己心中軟弱的部分，無法直面自己的虛偽、狡詐、兇猛和膽怯。

樵夫看似走出了人性之惡的叢林，卻又給故事帶來了新的疑問。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羅生門，你眼里是什么，你便會相信哪個故事是真相。

第二部分：江歌案

若對于這個電影的分析僅止于對人性善惡的感嘆，那可能就流于俗套了。

江歌案與《羅生門》這部電影有諸多相似之處。它的基礎(chǔ)事實是：被告陳世峰于江歌租住的公寓前，用刀刺死了江歌。

這其實是一個簡單的故意殺人案件，但陳世峰、劉鑫、江歌母親三方真假難辨的說法，再加上營銷號的推波助瀾，讓整個案件迅速引爆網(wǎng)絡(luò)。

在庭審中，法庭辯論主要有兩個爭議點：（1）行兇前的經(jīng)過；（2）被告產(chǎn)生殺意的時間點。陳世峰聲稱自己并未事先準備兇器，甚至說兇器是劉鑫從門口遞出來給自己的，他在與江歌爭奪水果刀時，失手造成致命的刺傷之后，才產(chǎn)生殺意。因此，陳世峰的辯護人主張，在刺中致命傷的這個時間點，被告并無殺意，其后的接連刺殺行為和江的死亡缺乏因果關(guān)系，被告應(yīng)為殺人未遂罪。

陳世峰的主張毫無說服力，因為當(dāng)事人的陳述需要與其他證據(jù)相互映襯，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才會被法院采納。法庭最終也并未認可陳世峰的說法，結(jié)合現(xiàn)場證據(jù)，法庭認為被告是自行攜帶兇器，懷著殺害劉鑫的目的，前去公寓對被害人進行了殺害。

本案的庭審猶如羅生門，因為除了主要的事實（陳世峰殺害江歌）以外，其余的細節(jié)部分，各方都各執(zhí)一詞，有著完全不同的解讀。

法官并沒有對案件所有的細節(jié)進行認定，依然有很多問題沒有答案，而這些細節(jié)，恰恰是網(wǎng)絡(luò)上爭論最多的。

比如網(wǎng)友們一直聲討的問題——劉鑫究竟有沒有鎖門？

我認為在回答這個問題前，應(yīng)當(dāng)先弄明白以下幾個基礎(chǔ)問題：

·       1、在極端情況下，“鎖門”本身是一件值得詬病的事嗎？

·       2、如果不是，那么人為什么要隱瞞自己“鎖門”的事實？

·       3、“疑罪從無”原則，在其他領(lǐng)域是否也同樣應(yīng)該適用？

·       4、我們是否能夠容許“不影響定罪量刑”下的謊言？謊言的界限在哪里？

·       5、當(dāng)沒有實物證據(jù)，只有證言時，證言的效力如何評判？我們做結(jié)論的基礎(chǔ)在哪里？

我會一一回答以上問題。

1、在極端情況下，“鎖門”本身是一件值得詬病的事情嗎？

當(dāng)然不是。在面臨極其危險的情況時，“鎖門”是一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如果不是因為超出常人的正義感和愛，甚至還要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在面臨危險，普通人的第一反應(yīng)都會是自保。

這種自保沒有任何值得道德批判的地方，它與道德高低無關(guān)，它只是一種生理反應(yīng)。那些舍己為人的人，他們突破了自己生理上的本能，他們無疑是高尚的、令人尊敬的。但這種稱贊并不是因為他們的道德比別人高，而是因為那一瞬間的勇氣并不是每個人都有。

事實上，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見義勇為”是悖論，我們更提倡“見義智為”。在遇到暴徒、恐怖分子時，我們更提倡“逃”和“躲”，而不是“沖上去就是干”。

原因很簡單，普通人并不具備與暴徒搏斗的能力，這種能力是長期訓(xùn)練的結(jié)果，不僅包括生理能力，也包括心理素質(zhì)。普通人沖上去的結(jié)果，很有可能是喪命。

因此，鎖門這一行為本身并不值得被批判。退一步想，假設(shè)劉鑫沒有鎖門，她只是躲了起來，我們是不是還是會用同樣的理由譴責(zé)她？在那個情況下，“做了什么”和“不做什么”都是原罪，當(dāng)我們站在上帝視角看，劉鑫的身份、案發(fā)的場所、兇犯的動機都已圈死了她，她只有與歹徒殊死搏斗，才是最符合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

但這是我們想看到的嗎？

現(xiàn)場的情形緊張、復(fù)雜，我們先不要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是自己一定會如何，因為真的到了那個時刻，我們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作出怎樣的選擇。

2、既然“鎖門”并不值得被批判，那么為什么要隱瞞自己“鎖門”的事實？

我們并不知道劉鑫是否撒了謊。江歌母親認為劉鑫確實鎖了門，理由是報警錄音里有這樣一句話：把門鎖了，你不要罵（鬧）了。

我認為，這句話針對不同的對象，可以有不同的含義：（1）劉鑫確實鎖了門；（2）如劉鑫所說，江歌的身體擋住了門，劉鑫推不開，誤以為是門鎖了；（3）劉鑫并不清楚江歌被攻擊，想讓江歌鎖門。

僅憑這一句話，你無法斷定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假設(shè)，劉鑫鎖了門，那么為什么要說謊隱瞞自己“鎖門”的事實？

事情發(fā)生后，如果沒有正確的心理疏導(dǎo)，人會有一種逃避心理。如果你認為“鎖門”是錯誤的，是自私的，那么自然就會逃避這種錯誤，逃避別人的譴責(zé)，更是逃避自己內(nèi)心的譴責(zé)。

逃避不是天生的，相反，它是后天養(yǎng)成的一種慣性，你在生活小事中習(xí)慣逃避，不去面對，那么在面對真正重要的事情時，“逃避”這種心理狀態(tài)，將會導(dǎo)致十分嚴重的后果。

我認為，這其實也不是道德缺失，這是許多人潛在的心理疾病。

3、“疑罪從無”原則，在其他領(lǐng)域是否也同樣應(yīng)該適用？

疑罪從無原則是我國刑事訴訟法的原則之一，它是“無罪推定”原則在我國的具體表現(xiàn)。這個原則是為了規(guī)制司法者而產(chǎn)生的，它適用于法律領(lǐng)域。

我認為，“疑罪從無”雖然使用在刑事審判中，但這種限定，是指約束力，而不是影響力。一個偉大的思想，它不應(yīng)當(dāng)只局限在法律領(lǐng)域，而應(yīng)該成為全社會的共識。

這是一個道德評價泛濫的時代，每個人都能夠揮舞著正義的大旗，用筆桿子做武器，對他人進行審判。熱點一來，媒體們蜂擁而上，恨不得用輿論將當(dāng)事人淹死。不必等待法院的審判，法院的審判太慢了，關(guān)注度就這么一天，熱度消散了可就沒了。

在江歌案庭審之前，在證據(jù)披露之前，已有大量的文章對劉鑫肆意進行定罪和攻擊。這些聲音最初來自于自媒體，后來熱度上來了，就有越來越多的自來水發(fā)表看法。

我明白發(fā)言比沉默要更可貴，我也明白文字的力量。但能否多一些查證，多給一些理解，多留一些余地？

在網(wǎng)絡(luò)上肆意踩踏的人們，你們何不是在羅生門里扮演著另一個角色？

4、我們是否能夠容許“不影響定罪量刑”下的謊言？謊言的界限在哪里？

假設(shè)劉鑫對于沒鎖門這件事說了謊，她確實鎖了門。

前面說到：

（1）鎖沒鎖門這件事，并不影響陳世峰殺人罪名的成立。

（2）“鎖門”這一行為，是人的本能，不涉及道德評判。

（3）事故發(fā)生后撒謊否認“鎖門”，是人的自我防御心理，是一種逃避的心態(tài)，同樣不涉及道德評判。

那么問題來了，“劉鑫撒謊自己沒有鎖門”為何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譴責(zé)？

原因很簡單，謊言的界限在于“是否損害了他人的利益”，這也是“善意的謊言”與“惡意的謊言”之間的區(qū)分。

對于劉鑫自己，“撒謊沒鎖門”是對她的自我保護。然而此案的特殊之處在于，陳世峰懷著殺害劉鑫的目的去往公寓，江歌是因劉鑫而死。這賦予劉鑫一種義務(wù)，你可以對所有人撒謊，包括自己，唯獨江歌的母親，你必須對她誠實說出一切。

但請注意，以上的所有都是假設(shè)。

如果劉鑫堅稱自己沒撒謊，而又沒有確實的證據(jù)證明她撒了謊，那沒有任何人有權(quán)利去指責(zé)她。

5、當(dāng)沒有實物證據(jù)，只有證言時，證言的效力如何評判？我們做結(jié)論的基礎(chǔ)在哪里？

《羅生門》這個案件，省去了所有的現(xiàn)場勘察、尸檢環(huán)節(jié)，否則“現(xiàn)場是否打斗”、“兇器是什么”這些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也就沒有之后當(dāng)事人各執(zhí)一詞、案件撲朔迷離的情節(jié)。

江歌案中，對于“陳世峰是否殺害江歌”、“劉鑫是否遞刀”這些事實，即便陳世峰再怎么狡辯，和其他證據(jù)一比對，真相也會浮現(xiàn)。

然而對于“劉鑫是否鎖門”這一事實，只有一段不完整的報警錄音，此外便是三方不同的解讀。

在刑事證據(jù)規(guī)則中，對證明同一事實的不同證據(jù)，證言的證明力通常低于實物證據(jù)，原因很簡單，人是會說謊的，每個人都會把事實往自己有利的方向解讀，沒有利益聯(lián)系的人的證言相比較而言也會更有證明力。

我國刑訴法第四十六條規(guī)定，只有被告人的供述，沒有其它證據(jù)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這條法條其實是為了防范刑訊逼供而設(shè)立的，刑事訴訟法中并沒有規(guī)定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視聽資料等是否可以單獨定案。刑事訴訟證明標準很高，需要排除合理懷疑，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所以，雖然刑訴法沒有明確條款規(guī)定，但其證明標準本身就體現(xiàn)了“孤證不立”的理念。

同樣的，“孤證不立”的理念不應(yīng)只限定在法律領(lǐng)域使用，而應(yīng)該擴展到其他社會領(lǐng)域。僅有一段錄音，僅有各方解讀，是絕不能就此斷定一個事實的。

當(dāng)以上所有的問題都回答完，我們會發(fā)現(xiàn)，糾結(jié)劉鑫鎖沒鎖門，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

有人會說，我們不是在罵劉鑫有沒有鎖門，而是在罵劉鑫的冷漠，對待江歌母親的方式。這是一個新的論點，不妨聽我說說。我把這個問題總結(jié)為：

評價劉鑫這個人的正確姿態(tài)是什么？

我認為，劉鑫最大的錯誤，在于她對公眾發(fā)表的觀點，語焉不詳，漏洞百出。她對江歌母親的態(tài)度，也變化多端，鬻矛譽盾。

我們可以理解為江歌母親的敵對態(tài)度讓她愈發(fā)無地自容，也可以理解為她不堪輿論壓力，自私的情緒逐漸放大，最終達到今日“反懟”網(wǎng)友的情緒頂端。

她應(yīng)該理解江歌母親，這不是因為她所沒鎖門，撒沒撒謊，而是江歌因她而死這一理由，給予了她更高的道德義務(wù)。她應(yīng)當(dāng)，也需要去包容受害者江歌的母親。

案件發(fā)生后，當(dāng)事人的怯懦、痛苦、逃避，都是一般人無法體會到的。陳世峰毀了3個家庭，所有的相關(guān)人員都生活在巨大的壓力下，他們在網(wǎng)絡(luò)上、生活中的發(fā)言，摻雜著情緒的宣泄，不能以常人的“體面”標準去要求他們。

網(wǎng)絡(luò)輿論是一個巨大的漩渦，隨著時間推移，同情心理逐漸消散，江歌母親的微博下也出現(xiàn)了更多批評她言語不當(dāng)?shù)娜恕?/span>

回想一下《羅生門》，此時此刻，你是否也卷進了人性叢林里？

同理心方是人性之大善。

文 / Suey

配圖 / Suey

排版校對 / Su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