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沈家園內(nèi)驚鴻影,釵頭鳳里寫癡情。 八十六年不曾改,策馬平戎山河心。
(一)
1987年的春天,我到浙江省上虞縣檔案館實習。上虞,是傳說中舜帝會百官的地方,記得當時縣城所在鎮(zhèn)就叫百官鎮(zhèn)。流經(jīng)上虞的有條曹娥江,因東漢時少女曹娥投江救父而得名。上虞縣隸屬于紹興市,現(xiàn)在已成為紹興市轄區(qū)。正是由于這次實習,也讓我有機會去紹興游覽。 第一次紹興之行的主要收獲,概括起來就是“四個一”,即打了一場架,做了一場秀,記了一句話,背了一首詞。這打架的事就不細說了,故事發(fā)生在上虞汽車站,結果是我們都無恙。做秀的地點位于紹興市咸亨酒店門口,我們一行幾個同學,模仿著孔乙已,穿著大長袍,戴著瓜皮帽,吃著茴香豆,照了一張相,只可惜找不到當時的相片了。在紹興游玩時,當?shù)厝烁嬖V我們,在紹興城走路,步子要邁輕一點,否則,隨時會驚動一個名人的夢。將近30年了,我牢牢記住了這句話。 至于那首詞,是在沈園游覽時看到的,詞牌為《釵頭鳳》。通過這首詞,我不僅了解到宋代詩人陸游與唐婉之間,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也領略到陸游性格中的純“癡”。我們先不妨讀讀這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是陸游母命難違,與唐婉結婚三年被逼分手,十年后在沈園不期而遇,相互深深一瞥便匆匆離去,百感交集之下在沈園墻壁上寫下的千古絕唱。一年后,唐婉懷著莫名的憧憬再到沈園,看到陸游留下的筆墨,無限惆悵,淚流滿面,提筆在陸詞之后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這首和詞,唐婉寫得如泣如訴,萬般無奈而又愁腸百結,之后不久便郁郁而逝。 陸游85歲那年,有一天感覺到精神尚可,準備上山采藥,后因體力不支便折往沈園。此時沈園又經(jīng)過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復舊觀,陸游滿懷深情地寫下了最后一首沈園情詩: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從20來歲與唐婉分開,一個甲子過去,陸游仍然癡心不改,其用情之深古今能有幾人?實際上,在陸游75歲賦閑在家時,經(jīng)常在沈園幽徑踽踽獨行,回憶著深深刻在腦海中那驚鴻一瞥,他寫道: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正是,“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二)
陸游之癡,不僅表現(xiàn)在情感上,在個人信念上也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 陸游生活的年代,金國覬覦南宋,邊境烽火不斷。文盛武弱的南宋王朝,一退再退,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甚至連還手之心也不敢有。從小受正統(tǒng)文化教育的陸游,始終抱著報效南宋王朝的堅定信念,“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是一輩子的主戰(zhàn)派。臨終之前,還不忘作詩矚托子女: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這可能是我國歷史上境界最高、格局最大,最具正能量的遺矚。當時沒有聯(lián)合國,否則,憑此詩就能享受下半旗致哀的禮遇。 在主和派占上風的南宋,主戰(zhàn)派陸游的命運注定坎坷。直到46歲時,才應邀到四川的軍隊工作,而且僅僅干了八個月。這八個月,是陸游一生最舒心爽快的日子。他下邊關,“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他制平戎策,如魚得水,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這段時間,陸游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并編輯成冊,取名《劍南詩稿》。此種癡情,令人欽佩,也令人感動。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陸游的志向和才華,招到不少人的非議和妒嫉。就像當年科舉時,因得第一,壓過秦檜之孫秦塤,而讓秦檜懷恨在心,最終被其做了手腳,失去了欽點進士的機會。直到秦檜死后,才被當朝皇帝給了個賜進士出身。有朝臣投訴陸游太狂放,不把他放在眼里,陸游偏不買賬,反而給自己取號“放翁”。并且以梅自喻,寫下那首著名的《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800多年以后,一位當代具有雄才偉略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思想家,也寫了一首《卜算子-詠梅》,我們不妨比照一下。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1192年11月4日之夜,68歲的陸游,躺在山陰(今紹興)老宅里,窗外北風勁吹,一場少見的冬雨,把他的思緒拉向那金戈鐵馬的歲月。過了好久,仍覺思緒難平,便披衣下床,提筆寫詩,詩名為《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壯哉!陸游。變的是容顏,不變的是情懷!
(三)
沒經(jīng)過嚴格考證,僅憑感覺,在我國古代文人中,陸游至少能拿到一項冠軍,一項亞軍。一是作品留存數(shù)量最多?,F(xiàn)存詩詞9300多首,其中絕大部分是詩,詞不到200首。二是壽命僅次于活了88歲的北宋詞人張先。在人均壽命不到50歲的年代,陸游活了86歲,這絕對是奇跡,即便放到現(xiàn)在,也是高壽。 陸游能拿到這兩個全國性榮譽,主要原因,我認為就是兩個字:心態(tài)。一種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平穩(wěn)心態(tài)。如被秦檜打壓而失去功名,不哭不鬧更不會上吊,而是背起行囊,二話不說回家接著讀書;被朝臣投訴狂放,干脆稱自己為“放翁”。另一位詞壇牛人辛棄疾任紹興知府時,經(jīng)常到前輩陸游家徹夜長談,看到陸游居住條件簡陋,提出為其修繕,被陸游婉言謝絕。不論花開花落,云卷云舒,陸游既不會“漫卷詩書喜欲狂”,也不會“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有一天,陸游去山西邊的小村游玩,看到家家戶戶喜慶的樣子,詩興大發(fā),寫下《游山西村》: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蕭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心態(tài)平和的陸游有時也會發(fā)牢騷,只是比較含蓄。有一年,已賦閑在家五年的陸游,接到朝廷任命嚴州(今浙江桐廬、淳安一帶)知府的通知,便匆匆趕往臨安(今杭州),住在西湖邊的一家客棧里,等待皇帝的召見。百無聊賴的等待,伴著春雨,讓陸游萌生了歸隱的念頭。于是,便寫下了廣為傳誦的《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心境決定心態(tài)。即便是牢騷,也能把它看得那么淡雅,淡得讓你感覺不到這是牢騷,而是一幅溫馨的圖畫。甚至連當時的宋孝宗也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對其大加贊賞,說這詩寫得很屌。尤其是那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簡直是老母牛生不出牛犢子——牛B壞了。 生態(tài)不平衡就會有天災,心態(tài)不平衡就會有人禍。我想,陸游一生那么愛寫詩詞,量大但上乘之作少,其實他是想通過寫作,來宣泄自己的情緒,并以此作為平衡自己心態(tài)的手段。這不,陸游說了,既然不能“上馬擊狂胡”,那我就回家去《讀書》:
歸志寧無五畝園,讀書本意在元元。 燈前目力雖非昔,猶課蠅頭二萬言。
這句“燈前目力雖非昔,猶課蠅頭二萬言”,正是讓我重新提筆著文的鞭策之言。感謝陸游,讓我再次享受到“猶課蠅頭二萬言”的樂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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