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榮梅

俗話說，男人無丑相。在線裝書里，看多了丑女命運多舛并遭譏諷的文字，第一次讀到古代男子也因為貌丑而屢遭歧視的，是唐代詩人羅隱（833~910）。套用現(xiàn)代時尚語言，與唐代那些高大富有帥得沒天理的“高富帥”比，貌丑貧困潦倒得人神共憤的羅隱，就是晚唐典型的“矮窮挫”了。

羅隱以詩名于天下，尤其長于詠史，被稱為唐末“錢塘丑才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zhuǎn)難”……這些詩句，今人仍頻頻吟誦引用，皆為丑才子羅隱一千多年前所原創(chuàng)。

民間傳說中的羅隱，是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智慧人物，說他濟困助貧，機智幽默，出口成讖，懷才不遇，貧困潦倒。在他的家鄉(xiāng)杭州富陽，與他有關(guān)的“皇帝嘴巴乞丐身”的民間故事就有一百多種版本，而在他的故鄉(xiāng)之外以及全國各地，關(guān)于他的傳說也不少，有一些與其傳說相關(guān)的名勝古跡。

性格即命運，命運也決定了性格。雖然少年即才智超拔，青年詩名滿長安，羅隱卻因典型的“矮窮銼”，再加恃才傲物，就落得個“十年慟哭于秦庭，八舉吹風(fēng)于宋野”。無論是時運還是自身性格因素，江東才俊羅隱的命途在晚唐注定一路坎坷。

1多所譏諷，以故不中第，雖負文稱，然貌古而陋

翻讀史書，對羅隱的人品詩品評價，有兩種相悖的觀點。一種稱譽羅隱長于詠史詩、七律之美，并由此稱頌其人品高卓、見地不凡，比如《舊五代史》稱其“詩名于天下，尤其長于詠史”。但另一種說法，卻指稱羅隱的詩“荒蕪”，是“惡詩”，清人翁方綱在《石洲詩話》中貶損道：“方干、羅隱皆極負詩名，而一望荒蕪，實無足采?！?/p>

羅隱的為人及詩文，后世見仁見智，是雅俗之爭，還是流派門戶之見？對于一個寒門子弟，疲命于科考應(yīng)舉，十年八落第，縱是才高八斗，也落魄于四處投書求助，游宦隱居，失意依附。在盛世沒落風(fēng)雨飄搖的晚唐時代，羅隱的人生多舛，既是時代與命運的安排，也是自身的性格決定，正如《唐才子傳》所說，“隱恃才忽睨，眾頗憎忌”“詩文凡以譏刺為主”“且介僻寡合，不喜軍旅”。

羅隱是浙江新城（富陽市新登鎮(zhèn)）人，字昭諫，本名橫，從27歲起，10年間8次獲得薦舉赴長安參加省試，但累次落第，便漫游山西、陜西、四川等地，遂有歸隱之心，改名隱。

羅隱的祖籍是湖南長沙，這不是傳說，是《新登欽賢羅氏宗譜》所載。羅隱的曾祖羅仙（746~813）曾官至福州福唐（今福建福清）縣令，于是舉家從長沙遷至浙江新城。羅隱父親羅修古（806~876）曾參加過唐代“開元禮”的考試不中，此時家道已是寒微。羅隱少年即有過人的文學(xué)才華，《唐才子傳》說他“少英敏，善屬文，詩筆尤俊拔，養(yǎng)浩然之氣?！?/p>

對于這個江東才子的失意科舉，也有兩種詮釋，其一說是因其詩“多所譏諷，以故不中第”，其二是說“雖負文稱，然貌古而陋”。第二種說法，一些文獻里有出處。

《舊五代史》曾記載了一則羅隱因為貌丑而失芳心的軼事。羅隱的詩名被唐宰相鄭畋、李尉賞識，當(dāng)時鄭畋之女也是個貌美的“文藝青年”，常常捧讀羅隱的全部詩作，并吟誦不已，鄭畋以為他的女兒欽慕羅隱才子。有一天，羅隱拜見宰相大人，鄭大小姐便好奇地躲在垂簾后面窺視。可一睹丑才子真容后，就敗壞了胃口，從此就將羅隱的詩歌和其人一起屏蔽了。

我倒覺得羅隱因為其詩“多所譏諷，以故不中第”這個原因也還有些靠譜。羅隱機制過人，又喜歡笑鬧戲謔，譏諷人事，當(dāng)然會受到時人的誤解和權(quán)貴的忌恨。羅隱譏諷的憤世之情，首先源自他貧寒的家世與科舉的坎坷。

科考這條看似公平的唯一出路，又是格外艱難的獨木橋，對于羅隱來說，實在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坎坷路。二十七歲前，羅隱在家鄉(xiāng)新城苦讀，自大中末至咸通九年（868），歷經(jīng)宣宗、懿宗、僖宗三朝，十年間共八次獲得舉薦，以“鄉(xiāng)貢”的身份赴長安參加省試，但累累榜上無名。

《北夢瑣言》記載了羅隱與朝臣韋貽范的過節(jié)，說羅隱以才氣和傲氣著稱，時?？跓o遮攔，自斷前程。羅隱有次與韋貽范同船，船夫說：船上有朝廷的官員。羅隱很輕蔑地戲說：那是哪個朝中的官！我就是腳指縫里夾著筆，也可以頂?shù)眠^他們幾個人！

韋貽范曾任龍州刺史，后官拜相位，本是個依恃權(quán)臣、桀驁不恭的政治投機家，羅隱那句狂妄的話肯定使他記恨不已，當(dāng)然會讓羅隱狂妄之名傳遍朝廷，為羅隱此后的應(yīng)試和做官設(shè)置障礙。黃巢起義被平叛后，光啟元年（885），有朝中賢臣向唐僖宗舉薦起用羅隱，就是被韋貽范極力阻止了：羅隱若能金榜題名或是被授予官職，他一定會將我們這些朝官視為不名一文的秕糠！

到唐昭宗時，也曾動了念頭想把羅隱錄用在甲科，早被羅隱譏誚過的某大臣便適時舉出羅隱的《華清宮詩》勸止：“也知道德勝堯舜，爭奈楊妃解笑何！”說此詩句在稱贊唐玄宗的同時也諷刺了他。見羅隱竟敢拿自己百年前的先祖開刀，唐昭宗便立馬將羅隱的名字勾掉了。于是《唐才子傳》里也給羅隱記下了 “隱恃才忽睨，眾頗憎忌”貶義一筆。

羅隱落第更直接的原因，其實是晚唐科考的黑暗——干謁權(quán)貴、請托受賄、以詩行卷、假手成風(fēng)等。咸通八年（867）春，羅隱已是第十個科考年頭，仍是榜上無名。憤怒出詩人。心如死灰的羅隱，在悲憤中“立言”，編輯自己的雜文為《讒書》五卷，滿是抗?fàn)幣c憤激，悲涼凄切，鋒芒畢露，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都很高，被譽為“晚唐文學(xué)的一抹燦爛的夕陽”。

羅隱也是個“背時鬼”。大中十四年（860），他在第二次落第后，也效仿盛行于其他舉子間的“行卷”和“納卷”，即編輯自己的詩文寫成卷軸，呈送在朝中有一定影響力的官員尋求推薦，并按照規(guī)定交納省卷給主考官。羅隱以他的過人才華獲得了人氣，還贏得了唐宣宗器重的前丞相、河中節(jié)度使令狐绹的鼎力推薦，第三次進士考試時，他的勝算很大，卻碰上青睞他的令狐绹因結(jié)黨營私被新即位的唐懿宗朝臣清算，他又落第了。他后來又結(jié)交了宰相鄭畋，可只三年鄭宰相就去世了，羅隱還是沒能成器。羅隱好不容易被中書舍人李尉知遇，李尉任主考官那年，羅隱卻因妻子亡故而錯過了考試。

2任衡陽縣主薄，只干了不到半年卻被迫離職

羅隱在科考之路上已是末路窮途，加之家境困窘，上有老下有小需擔(dān)當(dāng)，特別是因為叛亂朝廷倉促停舉，他急于謀求一個職位。這次求職的職位，與他的祖籍湖南有關(guān)。

咸通十年（869）冬，曾及第狀元的吏部員外郎于環(huán)，出任湖南觀察使。因為于環(huán)曾為羅隱的進士考試廣為延譽，窘迫中的羅隱只好寫了封《投書湖南于常侍啟》， 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埱笥诃h(huán)奏授一官或推薦他參加吏部的書判拔萃考試。

次年夏天，羅隱終于如愿被授予衡陽縣主薄。羅隱應(yīng)該是很珍惜這個職位的，但是，他只干了不到半年，卻被迫離職。不知道羅隱是否因為耿介憨直的個性，得罪了于常侍的兩個部屬硤州刺史盧御史和右司張員外，還是他的相貌讓他們不舒服，他們竟然認為丑才子羅隱做屬縣的主薄不合適？這對羅隱來說十分不爽，也使得于環(huán)為難。

恰逢當(dāng)年江南鬧饑荒，羅隱家鄉(xiāng)吳中一帶民不聊生，他就順勢告假歸鄉(xiāng)。因尚未到領(lǐng)取年薪的日子，囊中羞澀的羅隱連回鄉(xiāng)的路費都不夠。還是于環(huán)出手解困，破例把節(jié)度使府的留存之物給付羅隱應(yīng)急，他才得以攜物資趕回富陽救濟饑荒的家人。

因為途中在湘北受大風(fēng)所阻，羅隱所乘的船停泊在洞庭湖與青草湖之間，他便將在湖南所做的文書編次為三卷《湘南應(yīng)用集》，并自序，敘述自己在湖南的經(jīng)歷。因為“馬上軍前”的遺失，他編輯的這些文書不過是十分之一二，如今也不存了，只留下一篇兩百字的序文。在這篇序文中，羅隱自己揣測被迫離職的原因，是自己無功名出身，從而遭受排擠。這對于落第又急于養(yǎng)家糊口的羅才子來說，無疑是傷口上撒鹽。

在終于得以啟程離開洞庭湖時，羅隱鄭重地給于環(huán)寫了一封信《謝湖南于常侍啟》，一是對于常侍的仁厚再次表示謝意，同時也是表明自己對湖湘之地的不舍之情顯見。

一路曲折，羅隱回到故鄉(xiāng)富陽，已是咸通十二年（871）的春夏之交。安頓好一家老少后，羅隱再次趕往湖南任職，而幾千里的路程，逆水而上，在那個只有舟車或是安步當(dāng)車的年代，他到得潭州時就是第二年的仲夏了。而疲于奔命的羅隱這才得訊，于環(huán)因為受到弟弟于琮的牽連而被貶袁州刺史，他的衡陽主薄一職已落旁人。

繼任潭州刺史、湖南團練觀察使的是王凝。困于潭州的羅隱只好轉(zhuǎn)而給湖南觀察使王凝寫了《投湖南王大夫啟》。400字的信，字里行間流露的都是謙卑與辛酸，從前的耿介與憤激之氣，都被生計所磨滅了。王凝在湖南觀察使任上也只一年多，羅隱的求職最后也沒有結(jié)果，失意的他只好落寞地打道回府。

這段奔走無門的不堪的經(jīng)歷，對于羅隱以后的孤僻性情的加劇，歸隱之心滋生，無疑是一個推手。

3抑郁憤懣中歸江東，投奔杭州刺史錢镠

在《投湖南王大夫啟》中，有“前使常侍，遽憐此志，遂以奏官，借俸入于衡陽，專表章于使府”一句，表明羅隱只是掛名衡陽領(lǐng)取俸祿，在潭州為觀察使起草文書，也許是有名無實的衡陽縣主薄。因此有人懷疑羅隱是居長沙，可能沒到過衡陽，但是，縱覽《全唐詩》羅隱詩文，其中除了泛指湖湘之地的“敢忘湘江之色”“湘浦離來想數(shù)旬”的詩文外，有一些可以直接標(biāo)示他在衡陽的行蹤。

羅隱此番奔赴湖南，心情自然與前行的文人既同又不同，十分復(fù)雜，是既心懷憧憬又是銳氣盡消，他也留下一些詩文，與他此間的復(fù)雜心情契合。

羅隱的 《衡陽泊木居士廟下作》， 標(biāo)題即標(biāo)明他是去過衡陽的： “烏噪殘陽草滿庭，此中枯木似人形。只應(yīng)神物長為主，未必浮槎即有靈。八月風(fēng)波飄不去，四時黍稷薦惟馨。南朝庾信無因賦，牢落祠前水氣腥?！?羅隱譏諷朽木被神話的無知。

羅隱有不少詩題“耒陽”“湘南”、“郴江”的，這些地名都屬湘南 。在衡州耒陽，羅隱還留下《經(jīng)耒陽杜工部墓》一詩：“ 紫菊馨香覆楚醪，奠君江畔雨蕭騷……” 在 《湘南春日懷古》中，羅隱念及賈誼在長沙為太傅時的松醪酒，杜甫逃難湘江時留下的詩文?！冻唤w客》里，在霧鎖郴江、 云籠楚驛的驛路上，羅隱懷想屈原懷沙自沉湘江，慨嘆遷客的愁苦、驛路的艱難漫長。

羅隱停駐潭州的足痕，與輾轉(zhuǎn)投書求職的心路歷程，只能在他與潭州想干的詩句中去尋覓與閱讀。 《春中湘中題岳麓寺僧舍》中， 羅隱筆下的岳麓寺僧舍，已是危欄遠愁。《湘中見進士喬詡》 詩中背景是湘江邊魚艇上，與數(shù)年不見的故友暢飲賈太傅的松醪酒，一醉方休解春愁?！断嬷匈浄多y》 作于丹桂飄香時，借酒別友，霜風(fēng)吹折湘妃竹。此外，“洞庭”“蒼梧”“湘妃廟”“湘浦”“楚水”等，這些湘地之名，在羅隱的詩中還有不少。

衡陽主薄這段經(jīng)歷，在羅隱的為官經(jīng)歷中很讓他銘記，心緒復(fù)雜，感恩與悲憤糾結(jié)在一起。他落魄無奈離開潭州后，有不少詩文提及那短暫而耿耿于懷的湖湘之行。

十年八次落第，人到中年的失意才子，從38歲到55歲的壯年間便宦游隱居，羅隱初為衡陽縣主薄，后隱居池州，再失意淮潤。唐僖宗光啟三年（887），直到55歲之時，羅隱才中斷做了將近30年的科舉夢，抑郁憤懣中不得不歸江東，投奔年初拜為杭州刺史的錢镠，先后任過錢塘令、鎮(zhèn)海軍掌書記，升遷為鎮(zhèn)海節(jié)度判官、授給事中、鹽鐵發(fā)運使.

羅隱的對現(xiàn)實政治是洞察秋毫的，一直對朝廷動蕩不安深切憂念。 “矮窮挫”的他，晚年屈心降志性情略改，依附同鄉(xiāng)節(jié)度使錢鏐，落葉歸根，才有了一份安逸和榮光，直到開平四年（910），77歲卒于給事中任。

4被王夫之點贊“寓食于偏方，而不為亂首”

羅隱一生作品很多，他的詩很有境界，對人生的認識也很深刻，他初期的失敗主要是因為他的狂妄自大，但連年失意受挫，又使得他的詩才朝著另一個諷刺的方向有了大發(fā)展。有人說，假如羅隱稍微收斂一些鋒芒，恐怕會有更大的作為。歷史和人生都無法假設(shè)，如果假設(shè)成立，那個有才氣有傲氣的立體豐富的羅隱就不會兀立于晚唐的。

厘清了這位江東才子的凄惶失意人生履歷，才能明了他的《自遣》中“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是對他和當(dāng)時一些有才華而不能報國的志士的無奈心理描述。羅隱的諸多詩句將思想和藝術(shù)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詩藝達到了極高的水平。

羅隱的長相到底有多“丑”？我曾查找到的他的畫像，臉部多皺與抬頭紋，一臉苦相，五官還周正，卻無法查到具體的外貌描繪文字，也不能憑空想象與描述。羅隱可以說是唐代科舉和“公務(wù)員”錄取遭遇“相貌歧視”的典型。在湘南方言中，“丑”不僅僅是指外貌，也用來形容一個人的性格個性。

作為一個有爭議歷史人物和文學(xué)家， 機敏諧謔的羅隱，“矮窮銼”的江東丑才子，早年口無遮攔譏刺人事，也是因為一種“丑”的個性，遭遇時人的諸多誤解和權(quán)貴忌恨，科舉及仕途都累累受阻，卻留下世代相傳的市井閑話和文學(xué)佳話。

羅隱在唐末亂世的“實心不忘唐”的忠誠耿介、簡傲大義的高標(biāo)人格，被王夫之在《讀史通論》中點贊“寓食于偏方，而不為亂首”，在王夫之看來，一個本來善于詼諧的人，能“危言正色，千古為昭”。

（原文刊發(fā)于《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7年11期上半月刊，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