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的兩位世界級巨匠：一位是古典文學(xué)的代表；一位是古典音樂的代表。一位是綿延沉穩(wěn)著作不斷的83年；一位是輝煌和痛苦并肩的57年。歌德與貝多芬，同樣成功卻風(fēng)格迥異。

?Hu Chunchun

1812年相見時，歌德63歲，貝多芬42歲。都已各有建樹頗有聲望，見面前也已彼此聞名、相互通信，頗有景仰之意。從記載來看，貝多芬的景仰表達(dá)得更熱烈一些。所以，在距離布拉格九十公里的溫泉療養(yǎng)地Teplitz的那次會面，有點像現(xiàn)代的見網(wǎng)友—聊了許久，有所了解，挺向往看真人的。而這次見面，也沒逃過見網(wǎng)友的一大結(jié)局：見光死。

其實，如果能穿越回去，超能力似地站在魏瑪和維也納之間的半空中兩邊望一望，不用等到相見，也能預(yù)想到他們的不歡而散。

歌德出身富裕，性格溫和，凡事不喜正面沖突；貝多芬家庭窮苦，而且經(jīng)過酗酒父親的拔苗助長式訓(xùn)練。他十多歲時跟別人學(xué)音樂時，老師們已經(jīng)能看出這個孩子的特點：極有天賦、性格沖動、缺乏教養(yǎng)。從波恩到維也納，貝多芬一輩子都沒變過，就像那幅經(jīng)典畫像：怒目圓睜、怒發(fā)直豎、怒沖霄漢...再配上那首叩問命運的交響曲，不低頭不妥協(xié)。

見面之前，貝多芬已經(jīng)耳聾。由此帶來的打擊與不便，加劇了他的沖動和易怒。

經(jīng)一位年輕女作家促成，歌德和貝多芬在Teplitz同呆了幾天，時有見面。因性格差別甚大，齟齬在所難免。而最終也是最大的沖突，據(jù)說是這樣的：兩人散步時屢屢遇見在此療養(yǎng)的王公貴族，歌德總是彬彬有禮脫帽致敬。貝多芬覺得大可不必如此：貴族有什么了不起，不過世襲承祖蔭罷了。我們是靠自己做出一番事情的，要致敬也該他們敬我們才是。

貝多芬執(zhí)意要改變歌德頻頻行禮的習(xí)慣，甚至為此挽住歌德的手臂。當(dāng)一隊皇室人馬過來時，歌德還是撇開了貝多芬，退讓路旁脫帽問候。貝多芬火了，直直地迎面從皇室隊伍中間走過去。因他的名望，皇族成員們不但不以為忤，還禮讓問候。示范成功的貝多芬，很不客氣地教訓(xùn)了歌德。他性格中尖銳的棱角，深深刺傷了長于以筆剖析而不與人正面沖突的歌德。

故事成了流傳百世的經(jīng)典，留下無盡討論的空間。

痛快是貝多芬痛快：蔑視權(quán)貴，對面迎戰(zhàn)，大獲全勝。只是，到了一定年紀(jì)，你大概會想，這樣的勝利到底有多少意義。改變世界的，有時候，是一瞬間的摧枯拉朽，但更多時候，是潤物無聲的溫和力量。太猛的攻擊、太閃的霹靂，生命力不持久，也折傷自己。

無論歌德出于何種原因和習(xí)慣，脫帽謙讓都不算是太諂媚（大概我們看慣了封建社會動不動就下跪所以底線比較低）。貝多芬即便不贊同，也不必太激烈，更不必非要改變對方。你讓你的，我蔑我的，就好了嘛。其二，大可不必為了表示反對而沖進(jìn)對方隊伍里?？瓷先ズ孟褙惗喾亿A了，皇室還挺買他的賬。但貴族的友好也襯出了他的魯莽。其三，不必在事后乘勝追擊、訓(xùn)斥歌德。以友計，溫言討論不是更好么，何況人家還大你21歲，當(dāng)?shù)級蛄恕?/span>

?Wikipedia/Daderot

這是兩人僅有的一趟會面。仰慕?jīng)]有發(fā)展成友誼。仰慕注定無法在這樣的兩個人身上發(fā)展成友誼。

如果只是因為性格原因就不喜歡對方，作為偉人，是不是小氣了點？當(dāng)然不止于此。貝多芬是從童年就喜歡歌德的作品的。他以給歌德的作品譜曲為榮。即便在會面以后，他不能接受歌德作為一個詩人對宮廷的屈膝，也沒有改變他對歌德文學(xué)價值的崇敬。他仍然宣稱自己愿意為歌德犧牲十次生命。這是貝多芬了不起的地方。

而歌德呢，很抱歉，他不喜歡貝多芬的音樂。他欣賞巴赫和莫扎特。他不贊同浪漫主義的音樂，把貝多芬也劃歸在內(nèi)。羅曼?羅蘭表達(dá)得最準(zhǔn)確：歌德接受、承認(rèn)、欽佩這偉大，但他不愛它。所以，會面之前，歌德就對貝多芬寄來的為他三首詩而寫的歌毫無反應(yīng)。

這也是為什么貝多芬的景仰表達(dá)得更熱烈一些：歌德敬貝多芬，更多是理智；貝多芬敬歌德，是由衷發(fā)乎心的。

歌德為什么不喜歡浪漫主義音樂？簡單說，他不喜歡整個浪漫主義潮流。他主張“限制”和“法則”，覺得浪漫主義的文學(xué)也好音樂也好，都“過度”。他還討厭浪漫主義的憂郁和傷感，又嫌那時的音樂太大聲。說白了，有點老人排斥新生事物的意思。有趣的是，他自己寫的《浮士德》最最浪漫主義，還激發(fā)了一群浪漫主義作家。

其實貝多芬既不憂郁也不傷感，他是悲愴、是充滿斗志的。習(xí)慣冷靜和哲理的歌德，應(yīng)該是害怕他的沖動和熱情吧。既害怕火焰點著了，也害怕火焰?zhèn)饺?。這種害怕也蒙住了他的雙眼，讓他看不到貝多芬音樂的骨子里跟他一樣講究限制和法則，跟他一樣積極向上不作無病呻吟。會面之后，被貝多芬的脾氣所傷，他就更看不到了。

?Sun Zhenbin

誰的生命是完美的。偉大如他們，也沒有。

歌德因為與宮廷斬不斷的聯(lián)系，再加上老年的保守，被詬病為御用文人，弄得我小小年紀(jì)就自說自話把他和郭沫若歸一類。后來才發(fā)現(xiàn)，郭根本不能跟他相比。

貝多芬就更糾結(jié)了。橫沖直撞了一輩子不說，他標(biāo)志性的失聰，經(jīng)后人東研究西研究，起因越來越指向一種疾病—梅毒。于是，他與自身弱點的糾纏便躍然紙上。他的憤怒和抗?fàn)帲粌H對命運，還對著自己。

人性的美與丑、宏大與平庸、光華與缺陷，貝多芬臨終時看得明白：“我們大家都錯，不過錯法各有不同。”

(作者嚴(yán)崖冰就職于德國北威州投資促進(jìn)署上海代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