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海鉤沉】 五柳先生究竟為何人？ 作者：顧 農(nóng)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蔽镀溲云澣羧酥畠壓?？酬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上面這份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大抵可視為他的自傳，歷代傳誦不衰。這種精神性的自傳恰如一幅寫意的肖像畫，只要神態(tài)像他就好，不必講究細節(jié)的一一對應(yīng)。例如“宅邊有五柳樹”，比較晚出的《南史·隱逸傳》說陶淵明家宅邊確有這么五棵柳樹，而比較早的陶傳都沒有提到這回事?！赌鲜贰穼⑽恼轮械囊痪湓捖鋵崬楹芫唧w的東西，未免刻板了一點。宅邊有幾棵樹，什么樹，全都無關(guān)宏旨，大約只是為了要給傳主取個名字而即興安排的。 傳主“五柳先生”亦即陶淵明的某些品質(zhì)，具有某種普遍性，在其他高人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例如對物質(zhì)生活水平的高下根本不在乎，雖然清貧而精神淡定，“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這樣的高人并不罕見。最近有學者說，《五柳先生傳》寫的是兩漢之交的大學者、大作家揚雄（字子云），傳里的好些字句都同揚雄有關(guān)。此說令人耳目一新，而論證曲折多姿，尚待消化。 按：陶淵明確實相當佩服揚雄，為他專門寫過一首詩： 子云性嗜酒，家貧無由得。 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 觴來為之盡，是諮無不塞； 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 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 （《飲酒》其十八） 《漢書·揚雄傳》載，揚雄是個窮人，喝不起酒，要靠朋友門生資助。陶淵明在詩里說，揚雄幾杯酒下肚以后就來了精神，談起學問來，什么困難問題都能解決，而一旦提到敏感的政治問題，他就不那樣侃侃而談了。什么東西可以多講，什么地方必須沉默，揚雄從不失去應(yīng)有考量分寸?！叭收摺弊杂凶约旱牡拙€。陶淵明是喜歡喝酒的，他寫這首詩大約是要表示，自己窮而嗜酒，跟揚雄差不多，雖然常常喝醉，但絕對沒有喝昏了頭。 談?wù)創(chuàng)P雄，并沒有什么可忌諱的，要為他寫傳，完全可以放開寫，為什么要將他改造為一個“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的“五柳先生”呢，這樣對先賢很有些失敬啊。 陶淵明嗜酒而酒德甚佳，有人請他喝酒他很盡興，而總不至于失態(tài)；他請人喝酒，如果自己醉了，就對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決不講客套硬撐?！安涣咔槿チ簟边@一點也寫進《五柳先生傳》里去了。揚雄的酒品如何史籍未載?！昂米x書，不求甚解”乃是詩人讀書的特色，學者揚雄讀書恐怕不能這樣瀟灑。諸如此類的地方，“五柳先生”不大像是揚雄。 《宋書·隱逸傳》等幾篇陶淵明的傳都說《五柳先生傳》乃陶淵明本人的“實錄”，是他寫來“自況”的。此說自當有其根據(jù)；現(xiàn)在要把它改掛到揚雄名下去，好像難度不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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