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掛在煤山老歪脖子樹上隨風(fēng)飄蕩的尸體,如同鐘擺一般敲響了三百年基業(yè)的喪鐘。之后,八旗軍自山海關(guān)長驅(qū)直入,席卷中原大地,對于當時的讀書人而言,這當然是一個很絕望的事情。盡管此時南明勢力還看似挺壯大,各種王爺上躥下跳地自稱正朔,但其實大伙都明白,老朱家沒可能東山再起了。 因為實在不愿意仕官大清,隱居山林也又未必能得個清靜,所以有那么一批人,選擇了出國——畢竟祖師爺有圣訓(xùn)在先:道不行,浮桍于海上。 大洋彼岸,是日本。
明遺民與副將軍的筆談
1665年,一艘從長崎出發(fā)的船在江戶(東京都)靠了岸,一位老人從船上走了下來。 此時船下早已恭候了數(shù)十人,領(lǐng)頭的,是一個看上去40歲不到的中年人。眼瞅著老人踏上了陸地,中年人疾步上前,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他的雙手,恭恭敬敬地行了弟子之禮,然后用雖然生澀但卻練了很久的吳語說道:“學(xué)生不敢直呼尊師名諱,還請先生取一字號?!?/p> 老人想了想:“老夫余姚人,和舜帝同鄉(xiāng),就叫舜水吧?!?/p> 朱舜水像。草川重遠于明治五年(1872)繪制,根據(jù)京都大學(xué)文學(xué)部博物館收藏《日本肖像畫圖錄》翻印 他便是朱舜水。而那位中年人,叫德川光圀,時任水戶藩第二代藩主。 在日本江戶歷史上,石高二十五萬的水戶藩(現(xiàn)日本茨城縣)地位非常特殊,素有“定府”之稱。所謂定府,就是說水戶藩的藩主不用像其他三百藩諸侯那么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江戶參勤交代地來回折騰,他們有資格駐扎在江戶不動彈,可以多年定居那里陪在將軍身邊與其隨時共商國是,故稱定府,也被譽為天下的副將軍。 德川光圀雖然自幼頑劣,卻也天資聰慧,對于中華文化,尤其是《史記》和儒學(xué)尤為傾心。1661年他父親德川賴房病逝,33歲的光圀繼承家業(yè),成為水戶藩藩主,在給自己爹爹辦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儒式葬禮后(當時日本葬禮多為和式),他又派人四處出訪,打探尋找明亡之后來日本避難的讀書人,想把他們請來水戶藩。 當時就有好幾個人共同舉薦了此時正客居長崎的朱舜水,說這位先生自年輕時就是聞名四方的博學(xué)之人,尤擅《詩》《書》,被譽為“文武全才第一”,在學(xué)術(shù)界一般被認為是和黃宗羲、顧炎武同一級別的人物。 就這樣,朱先生被從長崎請到了江戶。 朱舜水到了江戶之后,主要的工作是講課,水戶藩為他準備了專門的課堂用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當時前去聽課的,都是些在日本叫得上號的學(xué)者,或者是跟水戶藩有密切瓜葛的讀書人。德川光圀也聽課,不過他當然不用跟人一塊兒擠教室,每有閑暇,便會親自登門拜訪,和朱舜水坐而論道。 兩個人什么都談——主要是筆談,因為兩國雖語言不通但卻共用漢字。反正水戶藩財大氣粗買得起紙,從中國文化到日本典故無所不寫。 有一天,兩人聊起了一個歷史人物,叫楠木正成。 楠木正成是著名的武士,一生效忠天皇。只不過由于在南北朝時站錯了隊,從而受到以室町幕府初代將軍足利尊氏為首的北朝諸豪族的領(lǐng)兵圍攻,雖然力戰(zhàn)但終究寡不敵眾,不得已自盡于湊川,年僅42歲。臨死前,留下著名遺言:“吾愿七次轉(zhuǎn)世報效國家?!敝螅粖Z取了全國政權(quán)的北朝皇室定性為朝敵,號召天下共同唾棄。 聽完了楠木正成的故事之后,朱舜水寫道:“我覺得,這人不應(yīng)該是朝敵啊?!薄昂我砸姷茫俊薄盀樽约旱闹骶M忠而死,怎能被論為朝敵?南北兩朝更替那無非是天運,如此詬病一個忠心耿耿良將,是沒有道理的?!敝焖此忉尩?,“更何況這楠木正成要真是大奸大惡之人,又怎會說出七生報國這樣的話?”德川光圀先是一愣,但隨后立即點頭稱善。 朱舜水則繼續(xù)寫道:“水戶殿下,據(jù)我所知,當今日本雖然由幕府治理,但實際上國家最高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是位于京都的天皇?!?/p> 德川光圀表示沒錯,只不過本來自戰(zhàn)國時代之后皇家威望就一落千丈,再加上我爺爺神君德川家康制定過的一部公家諸法度,更是把朝廷那群人管的半死不活,所以名義歸名義,實際上就算是天皇,也得乖乖聽幕府的。 “殿下難道不覺得這并不合適嗎?”朱舜水坦言道,“日本天皇和我中華皇帝一樣,都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德川幕府說到底不過是臣子,臣子以法度來約束天子,未免不妥?!崩舷壬J為,德川幕府是馬上得的天下,也就是所謂的霸道,作為霸者,理應(yīng)尊重王者,即天皇,倒不是說要把國家大權(quán)讓給朝廷,而是應(yīng)該對天子禮遇有加,絕不應(yīng)該想方設(shè)法地約束對方。 江戶時代的日本并無西方禮節(jié),如果有的話,那么此時德川光圀要做的事情多半是上去緊緊握住朱舜水的手,甚至是熱烈地擁抱,然后說一聲:“知音吶!”因為不能這么做,所以光圀只是一臉嚴肅正經(jīng)地寫道:“舜水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薄昂问??”“希望你能助我修史?!薄凹{尼?!”年近七十的朱舜水沒把持住,用剛剛學(xué)會的日語表達了自己的驚訝之情。 他雖是一代大儒,但說到底也只是中國的大儒,隔行如隔山,怎么修得了日本的史書。德川光圀表示自己是認真的,絕非開玩笑,而且水戶藩已經(jīng)組起了一套寫作班子,用不著先生您親自動手,您只需常常給他們傳道授業(yè)解惑,教會他們正確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就行了。話說到這個份上,朱舜水當然只能答應(yīng)了。 和思想一起被奠基的拉面
身為一介諸侯卻想編撰史書,德川光圀的動機并非是想攀附文雅名垂青史,而是為了圓自己的一個夢想——他自幼傾心《史記》,想學(xué)一回司馬遷,修一部史書。事實上,除了《史記》之外,德川光圀深愛的書籍還有一本,叫《神皇正統(tǒng)記》。此書由南北朝公卿北畠親房所著,主要內(nèi)容是說日本乃神之國度,應(yīng)由神的代理人天皇統(tǒng)領(lǐng)一切,同時也強調(diào)了皇家這種神性的獨一性,認為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了。 這種觀點很合德川光圀的胃口,他一直都想搞一部結(jié)合《史記》與《神皇正統(tǒng)記》兩者的巨著,只不過這事兒不光涉及歷史,還牽扯到思想教育,因此可說是難于上青天。而今時發(fā)現(xiàn)朱舜水居然也是同道中人,確是令他欣喜萬分,所謂弦斷千根知音少,兩位知音當下一拍即合,一個來組班子,另一個來洗腦,哦不,搞思想教育。 《德川光圀像》,1701,狩野常信,絹本著色,現(xiàn)藏于日本茨城縣水戶市水戶德川博物館。這是畫家在德川光圀死后第二年,受和光圀交往密切的高僧奧山玄建的委托而繪制的。狩野常信生于寬永十三年(1636),死于正德三年(1713),是江戶前期幕府官方御用畫師,畫風(fēng)明快華麗 要說那朱舜水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朱鴻儒,果然是不負眾望,在他那強大的理論攻勢之下,許多被德川光圀請來的幕府御用文人都一個個被弄成了尊王派,水戶藩也深受影響,興起了以尊王為主流的水戶學(xué)。 所謂尊王,指的就是承認日本皇家的神圣性,在理論上同意朝廷高于幕府這么個概念,而水戶學(xué)則是由尊王理論所衍生出來的學(xué)派,主旨是四個字:敬天愛人。 這四個字后來被維新三杰之一的西鄉(xiāng)隆盛奉為座右銘。 至于那部史書,則被命名為《大日本史》,從神武天皇日本開國起一直寫到明德三年(1392)南北朝統(tǒng)一,總共有本紀73卷,列傳170卷,各種志以及各種表154卷,共計397卷分226冊。這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巨著,因為它是日本歷史上第一部明確了皇國史觀的著作。所謂皇國史觀,指的就是認為日本歷史是由天皇為中心而形成的,評斷歷史人物、事件之于天皇屬于忠誠或是叛逆之觀點而出發(fā)的思想觀點。 這顯然是當時德川幕府所不能忍的理論。因此德川光圀并沒有堂而皇之地在《大日本史》里提出像《神皇正統(tǒng)記》那樣露骨的概念,只不過側(cè)擊旁敲地說了幾句,然后就把主題引向了民粹主義——天皇是神的后裔,所以我們?nèi)毡臼巧竦淖用?。于是一部很有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潛質(zhì)的史書就此搖身一變成了愛國主義教材,幕府自然也就不能多說什么了。趁著這個機會,水戶藩在全國大肆發(fā)行《大日本史》,造成了非常轟動且深遠的影響,皇國史觀和水戶學(xué)一起,在日本各地播種開花了。 1682年4月17日,一代鴻儒朱舜水于江戶病逝,享年82歲。德川光圀將其厚葬于瑞龍山(茨城縣內(nèi))水戶藩藩主專用墓區(qū)內(nèi),親筆以隸書題寫“明徵君子朱子墓”,并謚其為“文恭”。 在開堂布講之余,朱舜水還把很多中國的飲食文化帶進了日本,其中最有名的,當屬拉面——今日街頭你能看到的各種日式拉面,追根溯源,本都是他朱家的私房菜。除去教育家身份之外,朱舜水其實更應(yīng)該是一位啟蒙者,他和德川光圀所率先提出的尊王論和水戶學(xué),最終變成了后來明治維新的思想基礎(chǔ),后來那場維新運動的促成者們,包括西鄉(xiāng)隆盛,吉田松陰,木戶孝允等等在內(nèi),都是尊王論的信奉者。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說一句,朱舜水先生,就是日本明治維新的思想啟蒙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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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汐鈺文藝范 > 《東亞史研究日本和朝鮮半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