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春雷
在天空中寫字的鳥,大概只有大雁吧。它們“嘎啊、嘎啊”地叫著,將自己鋪展在遼闊蒼茫的天空中,御風而行,合力寫下“一”或是“人”字,或娟秀,或粗獷,排列在天空蔚藍的背景下。
我想我最早認識的,大概就是這“一”字或“人”字。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深秋,和祖母在院子里坐著,深秋的太陽將陽光大把大把地傾灑下來,落在身上,很暖。祖母正在收拾剛拔的蘿卜,其中一些放進土窖里,另一些腌咸菜。
這時候,雁陣出現(xiàn)了。是聲音先到達的,“嘎啊嘎啊”的聲音從北方隱隱傳來,漸漸地,從模糊到清晰。
天空被我家的天井框成四四方方的,大雁們就把字寫在這四四方方的天空上。寫“一”字的時候少,寫“人”字的時候多。奶奶站起來,仰頭望向天空,把一只手搭在額頭上,遮蔽秋陽溫和但卻刺眼的光芒,喃喃地說,大雁往南飛了。
我也仰頭看。祖母指著天空中的“一”或“人”字,就說,那是個字,念“一”,或者說,那個念“人”,然后讓我跟著念。祖母大概就只認識這倆字,因為我上小學后,拿課本上的其他字讓她認,她戴著老花鏡看半天,搖搖頭,說不認識。然后笑笑,難為情的樣子。
我想祖母認得“一”字或“人”字,大概是她小時候,她的母親望著天上的大雁教她認的吧。一定是。雖然祖母沒這樣說過。
那個秋天,很多個雁陣從我家小院的上空飛過。有時是清晨,有時是黃昏,有時在深夜。當雁陣飛過時,無論祖母在屋里忙著什么,都會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兒,站在院子里,往天空張望。從雁陣飛來,到雁陣離去,直到天空已經(jīng)沒了任何痕跡,祖母還會繼續(x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保持著仰望的姿勢,很久。
那時,我雖小,但我已經(jīng)知道,祖母仰望的,不僅僅是雁陣。當她終于肯落下目光,看向身邊的我時,有時就會說一句,大雁飛過去了,你爹也就快回來了。那時,爹在南方的一個小城,跟著他一個遠房的堂哥做差事,每年只在春節(jié)時回家。
祖母把她遙望的目光,讓一群群飛過的大雁們捎著,送到她三兒子那里去了。后來我沒問過父親,當他看到天空飛過的雁陣時,有沒有感受到祖母深切的目光?
終于有一天,我也離開了村莊,在異鄉(xiāng)飄蕩。一個秋日,當我穿越一片山野時,突然聽到天空大雁的叫聲,揚起頭,看到“人”字的雁陣,便篤定地以為,它們一定經(jīng)過了我老家的那個小村莊,心里頓感無限親切。
但當我想起無論天空中多少雁陣飛過,那“一”字或“人”字底下,都不再會有祖母顫顫巍巍仰望的身影,于是,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那時候,祖母已去世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