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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上\文
一
我大舅名諱傳富，二舅名諱傳貴，按姥爺?shù)念A(yù)設(shè)，小舅應(yīng)該叫傳財。小舅年輕的多，看不上這些俗氣的名字，上學(xué)后讓蘆清遠取了個大號，叫蘆傳捷。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村里還沒有幾輛摩托，二十來歲的小舅買了一輛。夏天，他騎著摩托在鄉(xiāng)間的大路上揚塵飛馳，棱角分明的臉上架著一副墨鏡，花格子襯衫敞著兩個扣子，隨風(fēng)獵獵作響，頭發(fā)也被吹堅起來了，向兩邊倒，很像當(dāng)時港臺那邊的明星。
他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崇拜的對象，更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盲目崇拜的對象。上初中時姥爺在集上給我淘了件二手皮夾克——我穿著有點大——被小舅拿去穿我都沒有在意，因為我覺得穿在他身上更帥一些。
現(xiàn)在他在老家開黑車，五菱榮光已經(jīng)開廢三輛了。他每天往返縣城一趟，節(jié)假日人多的時候要跑好幾趟。七座的面包車里能塞二十多個人——后兩排的座位都拆了，放了一些馬扎子在里面。有時候擠得關(guān)不上車門，他恨不能用腳把人踹進去。
在他面包車的儲物柜里放著一把名片，有人坐他的車就飛一張過去。從這張名片上，就能略看出他的人生。上面寫的業(yè)務(wù)挺廣，什么出租車、砸夯機、賣太陽能、拉貨捎?xùn)|西、安空調(diào)、充佛等等。其它我都知道是干嘛，唯獨不知道這“充佛”是怎么個意思，我私下里以為這“充佛”是“開光”的同意詞，想他應(yīng)該是涉足宗教業(yè)務(wù)了。我小心地求證，小舅說起話來中氣十足，鏗鏘有力，道：空調(diào)充佛！還大學(xué)生呢，這個都不懂嘛？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給空調(diào)充氟啊，不是開光。
二
名片里的“出租車”后面我重點講，先說“砸夯機”吧——先說砸夯機，沒有吧。
在我們老家，村里的男勞力在農(nóng)閑季都外出打工，一般做建筑工人。年輕的時候小舅也跟人出去過，呆不兩天就回來了，說樓太高了，站在上面眼暈。還有一回被介紹到冷庫里做搬運工，干了半月說里面太陰冷了，胳膊疼。也許是吃不了那個苦，或者不愿意吃那個苦，從此再沒出去過。在家里老婆孩子熱炕頭，挺好。這樣雖然舒服，但是看別人打工掙錢，年底回來置辦物件兒，他又眼紅，所在就在鄉(xiāng)間干些雜活，比方說誰家蓋房子請小工，他就去幫忙和泥，遞磚。
以前村里蓋房子，打地基都是人工的。好多人喊著號子把一個石磙反復(fù)拋到空中再砸下來，這樣干既費力氣，又沒效率，干出來的活還不怎么樣。不過，那勞動場面真是好看，喊的號子也好聽，我們村周天業(yè)是有名的“領(lǐng)夯”，喊起號子來一套一套的，他很不喜歡我小舅，因為小舅搶了他的風(fēng)頭兒。
是這樣的，小舅在電視上看到一種機器代替了人工打夯，那機器就是在拖拉機后面加了個三米高的架子，用鐵鏈把石磙帶到高處再突然釋放，石磙重重地落在地上，達到砸實地基的目的。這東西比人舉的高，石磙還重，打出來的地基比人工的堅實很多。小舅覺得這機器有前途，只是本縣沒有賣的，他打聽到天津有，就跟親戚們借了錢，不懼路途遙遠，開著拖拉機徐行五百里地到天津，裝了一臺回來。
機器買回來后，他一大早帶著和好的白灰到各村，向人家墻上刷字：蘆家蘆傳捷有砸夯機。這砸夯機廣告和計劃生育的“只生一個好”并駕齊驅(qū)，哪里有“只生一個好”哪里就有“蘆家蘆傳捷有砸夯機”，就好比哪里有麥當(dāng)勞隔壁就會開家肯德基一樣。廣告效果很好，誰家要蓋房子，就會到蘆家找他。往后，很多人跟風(fēng)效仿，各村的墻上又多了很多廣告，像”官道王灌液化氣”、“趙華治瘺保去根兒”、“郭家寺有種豬”等等。
小舅結(jié)婚后就跟姥姥分家了，兩個孩子卻一直吃住在姥姥家。他家里沒有煙火氣，每次到他家里都覺得很冷清。小妗子（舅媽）是婦女主任，家里還種了十多畝地，也正天忙得不著家。小舅更忙，早上家里不生火，他爬起來頂著雞窩頭到我姥姥屋里，拿個碗，頂著鍋蓋盛飯、拿饅頭，蹲在灶臺上吃完，把碗一推，開著砸夯機走了。姥爺很不待見他，說他不好好在家種地，盡瞎雞巴折騰……都分家了還在“老兒屋”（父母家）吃，碗也不刷。
九十年代村里裝電話，小舅也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裝了一部電話。姥爺又表達了他的意見，說裝這玩意沒用，光浪費錢，一個月好幾十塊。小舅卻有自己的算盤，他再到外面打廣告，就留下他的電話，“蘆家蘆傳捷有砸夯機，聯(lián)系電話lzsjx99”這樣就方便多了。那時候村里就兩部電話，村辦公室一部，那部電話用木頭盒子鎖著，在上面挖了七個指頭粗細的孔，也就是說，這七個孔只能把電話打到鎮(zhèn)上，別的地方打不了，鑰匙在鎮(zhèn)上統(tǒng)一保管。第二部就是我小舅家里這部了，他順便做起電話生意來，還在家里按了大喇叭，一有來電話的就打開廣播吆喝，“注意了，注意了，XX家里，XX家里，你男人來電話了，趕緊到我這里接電話”。被喊的就會放下手里的活，一路小跑來接電話。后來流行手機，他也是村里最早買的那幾個人。
打夯機干了十來年，歲月都蹉跎了，他不再是那個騎著摩托飛馳的青年。砸夯機這東西很笨重，坐在上面只能掛一檔徐徐前行，打起地基來更是亦步亦趨。拖拉機引擎抖動著，把大石磙舉到半空，再突然釋放，轟一聲砸下來，地動山搖，方圓一里地外的房子里都往下掉土。小舅坐在拖拉機上，大石磙每砸一下他都跟著顫三顫，你可以想象那是個什么狀態(tài)。
上初中時我們家蓋房子，小舅去砸地基，他不愿意呆在拖拉機上挨砸，就教我開，自己跑到帳篷里睡覺。怎么說呢，我開了一天這玩意兒，往后幾天都感覺有個東西在后面砸地，睡覺也總做地震的夢。
三
有一年深秋，小舅去北鄉(xiāng)砸地基，回家時很晚了，他開著拖拉機在路上走，車燈隱約照到一個人影，待近了，卻是一個婦女獨行。那婦女把小舅的車攔住，聲音顫抖地說，大兄弟拉我一程吧？
小舅說，大姐，這么晚了，你這是去哪里？
婦女說，就到前面亮燈的村你把我放下就行。
等到了前面的村子，婦女也不下車，小舅問她怎么個情況。那婦女說跟家里打架了，跑出來的，已經(jīng)跑出來好幾天了，也不知道跑出來多遠了，說是寧津一個什么村的。這邊也沒什么親戚，因為她是被人從南方拐賣過來的。
小舅心里就有數(shù)了，讓那婦女先跟他回家。到了家，小妗子給她盛上熱乎飯菜。這婦女有四十歲左右，偏瘦，臉上凍得紅撲撲的，綁著松松垮垮的辮子。她餓壞了，一下吃了好幾個饅頭。小妗子是個爽快人，吃頓飯的功夫就問出好多事兒。這婦女叫舒香蘭，湘西人，父母死的早，跟大伯家生活，被當(dāng)半個用人使喚，后來自己跑到廣東打工，被拐賣到寧津一個小村莊。跟村里一個男人過了十來年，因為身份證丟了，結(jié)婚手續(xù)就一直拖著沒辦。那男人有毛病，生不出孩子尋醫(yī)問藥十多年，也沒治好，就拿她出氣，日子越過越?jīng)]盼頭兒，破罐子破摔了。舒香蘭跑了好幾次都被捉回去，捉回去又是打，這次趁他喝多了，自己跑出來，不敢走大路，就走小路，一路往南，出來的急，沒什么準備，跑了幾天又冷又餓，多虧半路上遇到小舅。
小舅跟我妗子說，我看她跟咱大哥挺合適，就給帶回來了。我大舅人很木訥，四十歲了還沒成親，一直是我姥爺?shù)男牟?。小妗子越看越喜歡，就跑到姥爺屋里說這件事兒。姥爺聽了就抄著手到小舅的窗外看一會?；貋砀倚℃∽诱f，把她留下往幾天吧，看看這個人怎么樣。
小妗子跟舒香蘭說，先在這里待幾天，等想好去哪里再動身。舒香蘭很勤快，幫著小妗子下地干活，還給姥姥姥爺洗衣服做飯。那天小妗子，舒香蘭，還有姥姥一起包餃子。姥姥就跟香蘭說，香蘭啊，俺們家都是正經(jīng)人家，你可以到村里打聽打聽，俺跟你說個事兒，你看著行呢就成了，不行呢，你再做打算。
那婦女說，大娘，我知道你們是正經(jīng)人家，有什么事你就說吧。
姥姥躊躇一會兒，說，俺家老大一直一個人，人老實，沒有壞心眼兒，就知道干活，你倆個嘮嘮，如果覺得行呢，就留到俺家做媳婦，你要是覺得相不中，那俺給你三百塊路費，讓傳捷送你回老家。
舒香蘭點頭說行，于是跟大舅聊了聊，還真聊到一塊去了，說她就想嫁個老實人，要留下來跟大舅一起過日子。姥爺就開始張羅酒席，期間村書記來了解情況，跟我姥爺說這女人是拐賣到這邊的，這樣過門公安那邊一查，可能犯法。姥爺聽了手都哆嗦了，害怕起來。就把家人召集起來開會，商量一下怎么辦。小舅說，犯啥法啊，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姥爺思量再三，心里不踏實，就拿了三百塊線給那婦女，說，你還是回老家吧。
舒香蘭突然就哭了，說不當(dāng)媳婦給姥爺當(dāng)閨女留下也行。
姥爺還是不踏實，讓小舅送她走。小舅很有意見，覺得我姥爺太膽小了。但是也不得不聽姥爺?shù)脑?，叫來開黑車的李來勝，帶著舒香蘭去縣城坐車。
把人送走后，姥爺就后悔了，說當(dāng)初應(yīng)該去寧津了解一下情況。
讓人想不到的是，三個月后，那個舒香蘭又找回來了，還補辦了身份證，跟姥爺說要跟大舅登記結(jié)婚。我姥爺喬裝成編笤帚的，騎著加重自行車七八十里地，到寧津那個村打探消息，一打聽跟那個婦女說的一樣，沒撒謊。姥爺從寧津回來，趕緊把喜事辦了。我小妗子托人把舒香蘭的戶口落到大舅的戶上?，F(xiàn)在那個舒香蘭是我大妗子，跟大舅生了兩個孩子，日子過得還行，她很能吃辣椒，會做剁椒魚頭和臘肉。
四
新千年后，農(nóng)村蓋房子的少了，年輕人都到鎮(zhèn)上或者縣里買房子，小舅一個月出不了幾次活，又閑著了。他看李百戶村的李來勝跑黑車挺掙錢，就買了輛面包車拉活兒。一開始沒有駕照，不敢上公路，就在官道王村那里趴活兒。官道王是我們這一帶約定成俗的“車站”，不管是村里人外出，還是從外面回來，都在那個路口上下車，他就在那里趴活兒，掙個稀飯錢。后來他托人辦了個駕照，膽子就大了，縣城，濟南，泰安，天津，只要掙錢，哪里都去。
李百戶村的李來勝跑黑車時間最長，我小舅開砸夯機的時候他就跑黑車了。剛開始他在農(nóng)用三輪車上焊了個棚子，專跑縣城。后來這哥們攢了些錢，買了輛二手面包車。他做這行時間長了，都是回頭客，妖風(fēng)河畔每戶村民家里都有他的手機號。
小舅是后起之秀，他開砸夯機也掙了些錢，相中黑出租這活兒后，下狠心買了個新面包車，比李來勝那個大很多，噪音小，不漏風(fēng)，冬天還有暖氣。剛買車那陣兒除了客源少，每個方面都比李來勝強。李來勝那破車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一堆零件臨時拼湊起來的，坐在上面時刻擔(dān)心它會散架。這車時不時還鬧脾氣，拋錨在路上肯走。
開黑車又不是什么合法的活兒，不能再向墻上刷“標語”了，只能慢慢攢客，小舅印了一把子名片，見人就飛一張?？腿松?，他就找了個兼職，給一個公司賣太陽能熱水器。我上高中時，他在人家地里偷挖了半袋子土豆，讓我給副校長送去。這個副校長是我妗子娘家村兒的人，這半袋子土豆送過去，關(guān)系就接上了，隔段日子他登門拜訪這副校長，推銷他的太陽能熱水器，竟賣出去不少，連我們班主任家都裝上了。
掙了點錢后，他又貸款賣了輛小貨車，誰家要飼料了，要煤球了，拉化肥了什么的，找到他，他就幫人去拉，從中掙個運費。我姥爺對他干這么多活兒很有意見，說兩個拳頭打人怎么能打的疼？干一樣干好就行了！
五
李百戶村的李來勝長年開黑車，和他的車一樣，開出一身病，腰也疼，脖子也不得勁，不想開了，要養(yǎng)雞，找到我小舅要把電話卡賣給他。小舅一看挺好，就花三千塊錢買了他的手機卡。這個手機卡還真管用，簡直就是用車熱線。往后小舅少了競爭對手，收入也多了。
李來勝有個優(yōu)點，就是敬業(yè)，人家干出租，十多年風(fēng)雨無阻，輕傷不下火線，也不喝酒。反觀我小舅，不說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吧，也是五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有個小病就在家歇著，下雨陰天也不出車，還常常晚上有個局，喝醉了放人家鴿子。這一帶就他一輛黑出租，有急事的人都拿盒煙求著他出車。
這樣過了兩個年頭兒，有一天那個“用車熱線”突然安靜了，安靜得像一塊磚頭，連個騷擾電話都接不到，也打不出去。剛開始他還以為欠費了，趕緊到營業(yè)廳交一百塊錢，結(jié)果還是打不出去，又懷疑手機有問題，把卡卸下來按到別的手機上，還是不行。用別人的手機打打試試吧，一打竟然通了，接電話的人說“找誰??？”，他嚇一跳，以為打到平行空間去了，小心地問“你是誰呀，我的電話號怎么到你那里去了？”那邊一聽就掛了。
再打，就不接了。這事情太吊詭了，到晚上，小舅到我家里來，讓我爸給那個號打了個電話。電話接起來，那邊問“誰??？”
我爸也沒說誰，問“是蘆家跑縣城的車嗎？”
那邊說：你是哪里呀，去縣城嗎？
我爸說：是啊，仁周家西頭兒，明天去縣城。
那邊說：行啊，明天六點在你村口等著吧。
這一通電話打下來，就聽出誰來了，這是李百戶村的李來勝啊。我小舅氣悶道，這電話卡一直插在自己的手機里，怎么打到他那里去了？
我爸分析著是這張卡當(dāng)時沒過戶，李來勝拿著身份證到營業(yè)廳說卡丟了，又把號補回去了。
小舅聽了眉頭緊鎖，這狗日的……
那天他就在我家里住下了，說等明天李來勝來了，打他一頓，把卡要回來。
第二天天沒亮李來勝就把面包車開到我們村口了。我爸向副駕駛一坐，拔了他的車鑰匙。小舅在黑暗里沖出來，一把把李來勝薅下車，揪著他的脖領(lǐng)子質(zhì)問他，是不是把卡補回去了？
李來勝又矬又瘦，被小舅捏在手里和小雞一樣，他不反駁，也不承認，只說“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小舅要上手打他，被我爸拉住。我爸也是個老實人，怕事情鬧大，跟李來勝講道理，說，來勝兄弟，咱們都是前后兩村兒的，低頭兒不見臺頭兒見的，你辦的這個事真不地道啊，你還是把卡還給他吧。
李來勝低頭不說話，直嘆氣，唉——，唉——
聽到吵聲，幾個村民圍上看熱鬧，大伙兒七嘴八舌地議論，有人建議他把卡還給小舅，有人說不還卡還錢也行，還有人說李來勝也挺不容易的，這兩年養(yǎng)雞養(yǎng)賠了，養(yǎng)兔子也賠了，還供著兩個孩子念書，哪里還有錢？這卡你也用了好幾年了，早出來本了，就別要了。
小舅不聽那一套，硬是把李來勝的手機奪過來，摳出卡，把他的手機摔在地上，嚇唬他說，你要是再補回去試試，我打不斷你的腿！李來勝把摔成三塊的諾基亞撿起來拼好，一開機屏亮了，他把手機裝兜里，蔫蔫的開車走了。
過幾天，李來勝又把號補回去了，我小舅很無奈，除了截住他的車罵他一頓兒還真沒別的法兒——出手重了怕把人打壞了。往后很長一段時間，小舅如果在哪里受氣了——比如說跟我小妗子吵架了——就會遷怒于李來勝，把他的車逼停，劈頭蓋臉地罵他一頓泄氣。李來勝沒脾氣，落下鎖，熄了火，在車里玩貪吃蛇，待我小舅罵夠走了，再打著火送人。時間長了，不明真相的人倒覺得我小舅嗆行，欺負李來勝。
后來生活好了，去縣城的人就多了，我們村的周保正也買了輛面包車開出租。周保正跟我小舅是初中同桌，雖然只同了一年就雙雙輟學(xué)了，但也產(chǎn)生了深厚的同窗之誼。他兩個人合作搞“聯(lián)運”，比如說誰的車人多拉不了，另一輛車人少還沒滿，就相互勻一勻。又比方說，兩個人的車都人少，就湊到一起，讓一個人去，另一個人在家睡覺。又或者有一個人要去濟南，縣城的客不順路，也把去縣城的乘客讓給另一個人拉。兩個人協(xié)同作戰(zhàn)，效益達到了最優(yōu)化。李來勝就比較頭疼了，多了一輛車本來就人少了，到了淡季，就算一兩個人，他也要拉著跑去縣城，有時候還要空車回來。
六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中秋節(jié)回家?？斓娇h城時給我小舅打電話，打算坐他的車回家。一個電話打過去，我說，小舅，你現(xiàn)在哪里呢，我快到縣城了。
那邊接電話的說，我不是你小舅，你在哪里下車？我去拉你吧。
我說，你是哪位啊？
那邊說，我是李家李來勝啊。
李來勝說我小舅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已經(jīng)不開黑車了，電話號碼就賣給他了。
你就不怕我小舅再把卡補回去嗎？我挖苦他說。
李來勝扶著方向盤憨憨地笑，說，他已經(jīng)把卡過戶給我了，嘿嘿。
我小舅比你厚道多了，我說。
李來勝不說話，只嘿嘿地笑。
到家問我媽才知道，有一回兩個人包小舅的車去濟南，乘客在車里說話，大體意思是說，他們給一個外貿(mào)公司做包裝，在濟南的廠子人工和廠房成本太高了，現(xiàn)在老家修上“村村通”公路后交通便利了，就想把一個生產(chǎn)線挪到老家來，那樣成本會降下好幾成。
小舅跟人家搭上話，說自己家南邊有塊菜園子，可以蓋成廠房。這兩個人跟我小舅談了一路，覺得他是個可信之人。協(xié)商好小舅負責(zé)蓋廠房，招人，那邊負責(zé)進設(shè)備和人員培訓(xùn)。于是小舅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蓋好廠房，在附近村里招了幾十個婦女，那邊運過來幾十臺縫紉機，開始生產(chǎn)包裝袋，一下子成了大老板。
大老板每天西裝革履，一塵不染，頭發(fā)都向后梳，用發(fā)膠固定住，手表也戴上了，拿著兩個手機，在院子里接電話，“啊，趙總啊，好……沒問題，貨明天就發(fā)出去”，“張總，晚上出來聚聚嗎？請你喝兩盅”。
大老板應(yīng)該掙了不少錢，干了不到一年就買了輛桑塔納，出來進去很有面子，家里還裝了一套卡拉OK，沒事就唱歌，“流浪地人在外想念你，親愛地媽媽呀”“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我那個“撿”來的大妗子跟姥姥一起，就負責(zé)給廠里的人做中午飯。姥爺好像也變了態(tài)度，開始主動過來幫忙。期間我姥爺覺得不舒服，小舅帶他到醫(yī)院里查看，縣醫(yī)院看到胃里有陰影，懷疑胃癌，建議馬上去省城大醫(yī)院看看。于是小舅開著桑塔納帶著姥爺?shù)綕希菚r候我正在濟南實習(xí)，也去醫(yī)院看姥爺。大舅和二舅一來大城市什么都不懂，方向搞不清，電梯不會坐，還不認字，就我小舅一個人跑上跑下忙活。
姥爺躺在病床上，跟我說，你小舅挺穩(wěn)，什么都懂，比你大舅二舅強多了。
幾天后確診了，姥爺是胃癌晚期。那時候他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醫(yī)生說這么大歲數(shù)經(jīng)不起手術(shù)折騰了，還是回家好好養(yǎng)著吧。
回家后幾個月病情就惡化了，彌留之際，姥爺拉著我的手說，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老大不小了還沒結(jié)婚。小舅在一邊大聲說，你就放心吧，官軍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了。
七
姥爺走后的第二年，小舅開廠子的第三年。
來廠里干活的婦女一般都 騎車子過來，趕上陰天下雨，或都車子壞了，小舅就開車接送一下。后來小妗子發(fā)現(xiàn)，孫蔣村一個來干活的婦女叫張俊英，長得很英俊，她的自行車老是扎胎，小舅就經(jīng)常送她回家。
小妗子覺出不對，暗里觀察，發(fā)現(xiàn)就是我小舅老偷偷地給張俊英的車子扎胎，再借故送她回家。小妗子偷偷跟蹤，發(fā)現(xiàn)他把車停在半路的小樹林里。小妗子也是性情剛烈的女子，當(dāng)場找了塊磚頭把車窗砸了，上手就把我小舅的臉抓破了。
家里不是安著大喇叭嘛，好多年不用了，那天小妗子把廣播接好，把自己反鎖在屋里，跟全村人發(fā)表講話：咳咳，蘆家村的老少爺們兒注意了，蘆傳捷跟孫蔣村的張俊英搞破鞋……
小舅從外面聽到，趕緊回家把電線扯斷。不過已經(jīng)晚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他跟張俊英搞破鞋了。這個消息傳到張俊英她男人那里，不得了了，她男人拿著刀過來鬧，要精神賠償，拉了廠子的電，不讓開工，嚇得小舅躲到我家里不敢出門。
廠子開不下去了，公司那邊來人，把設(shè)備都拆走了。往后小舅整個人都恍惚了，他晚上開車回家，把車開溝里去了，幸虧溝里沒水，他撞破了頭，肋骨骨折，桑塔納報廢了。他在縣醫(yī)院里趟了一個月，回家養(yǎng)病，一趟就是小半年。我回去看他，他躺在床上，頭發(fā)油膩，臉龐浮腫，羞澀地笑，說，大外甥來了……
那天我正在上班，接到小妗子的電話，說我小舅要來濟南檢查，讓我過去幫著辦辦手續(xù)。我還以為是車禍的后遺癥，隨后我媽也打來電話，說我小舅去縣醫(yī)院復(fù)查，發(fā)現(xiàn)腹部有陰影，就讓趕緊到大醫(yī)院檢查，懷疑和我姥爺一樣，是癌癥。
那天我請了假，早早到醫(yī)院門口等著。以前小舅都是帶別人來醫(yī)院，這次是周保正拉他來的，我表妹也來了，把小舅攙扶下車。他頭發(fā)白了好多，臉色蠟黃，穿得松松夸夸的，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很低落。
在醫(yī)院辦完手續(xù)，把他安頓好，聊幾句，說別太有心理負擔(dān)，很可能就是個良性的腫瘤，做個手術(shù)割了就沒事了。他目光呆滯，說，唉咋地咋地吧，反正活著也沒意思。然后拉著我的手說，外甥啊，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了，你看你兩個妹妹比你小這么多都結(jié)婚了，你趕緊找個吧，別挑了。然后又別過頭跟表妹說，你們有合適的嗎？給你哥介紹一下。
三天后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虛驚一場，那個陰影根本不是腫瘤，是車禍后內(nèi)臟上的傷疤。從知道結(jié)果后，他整個人的狀態(tài)就變了，目光囧囧，聲音高亢，說，下面小醫(yī)院盡他媽胡說八道，嚇死他爹了！
他在醫(yī)院里太呼小叫，別人讓他小點聲，他說，這就是我正常說話，小不下來??！他被其他病人家屬攆出來，雙手插在褲兜里，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晃，這里踢踢椅子，那里晃晃盆景，又到護士站跟小護士扯淡。
表妹辦好出院手續(xù)，扶著他下臺階，他一把打掉表妹的手，掏出電話，找了個號撥過去：歪，保正啊，我出院了……屁事兒沒有，操他奶，嚇死他爹了，你到哪里了，快過來接我吧，趕緊的，趕緊的！
八
小舅當(dāng)老板頭一年，我放假回家，到縣城后給李來勝打電話（我小舅賣給他那個號），接電話的竟然是周保正。
我問他說，這個號不是賣給李來勝了嗎？怎么又到你這里了？
周保正笑而不語。我只當(dāng)他跟李來勝做了什么交易。
小舅誤診出院那年春節(jié)，我回家到縣城，給周保正打電話來接我（小舅過戶給李來勝那號），竟然是我小舅接的。
小舅在電話里讓我到車站對面等，說車站有查車的。
我到車站對面，遠遠看到他的面包車開過來。車里已經(jīng)好多人了，我剛擠進去，他就大力拉上車門，我的手被擠了一下，忍住痛沒叫出來。
小舅說，正好，你再晚打一會我就走了。他跟車里的鄉(xiāng)親們說，這是我大外甥，大學(xué)生，現(xiàn)在濟南上班呢，你們看有合適的姑娘給他介紹個，這孩子哪兒都好，就是太老實了。又補一刀，說，這年頭兒，老實就是傻！
看在他是我舅的份上，我沒當(dāng)眾揭他的短，忍住心里的不快，用阿甘的話回敬他：干傻事的才傻。
小舅猛打一把方向盤掉頭，把車里的人晃一下，引起一陣騷亂，小舅說，前面有查車的，咱走小路繞一下吧。小路上崎嶇顛簸，引得車里的人怨聲載道。
車子到了妖風(fēng)河畔，慢慢把人送下，我換到副駕駛，說，小舅，你這個手機號到底怎么回事，一會在李來勝那里，一會在周保正那里，現(xiàn)在又回到你自己手上。
我小舅得意地說，是啊，這個是我給自己留的后路……
小舅說當(dāng)初過戶給李來勝的號碼其實是新辦的一個號，他設(shè)置了呼叫轉(zhuǎn)接，把來電都轉(zhuǎn)到那個號上，讓李來勝用了二個月就把呼叫轉(zhuǎn)接取消了，號就給周保正用了，跟周保正說如果自己開廠子不順利，再把這個號還給他。
車在鄉(xiāng)間的柏油馬路上飛馳，小舅突然莫名其妙笑一下，自言自語道：李來勝那個傻波一。
作者公號：鄉(xiāng)上人
(全文完)
本文作者“鄉(xiāng)上”，現(xiàn)居濟南，目前已發(fā)表了29篇原創(chuàng)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qū)。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鄉(xiāng)上”關(guān)注T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