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典娜、宙斯、赫拉、波塞冬、赫爾墨斯……這些古希臘神祇耳熟能詳,列舉神話故事也不難,很多人愛讀那些神秘璀璨的星空和超越常人的神奇的故事,癡迷不在少數(shù)。那么,希臘神話和當時的世界到底有多大聯(lián)系? 荷馬在《伊利亞特》中一再強調,其中的人物角色不僅不像當時的人,而且更為優(yōu)越:一個人能夠單手舉起那么大的一塊石頭,而那塊石頭在今天合兩人之力也舉不起來。不過,荷馬并未如此敘述特洛伊戰(zhàn)爭:阿喀琉斯的憤怒在戰(zhàn)爭的第十年只是一個孤立事件,而奧德賽返回伊撒卡也只不過是要在以后的幾十年瀏覽整個希臘世界。希羅多德邁出了關鍵一步,他首先簡要列舉了“波斯”方面對希臘人同蠻族之間沖突根源的看法——從公元前5世紀的希波戰(zhàn)爭直接追溯到伊娥、歐羅巴和海倫的被誘拐——希羅多德對此加以否定,因為公元前6世紀上葉呂底亞王開始了對希臘人的侵略,而在此之前并無先例。
承認神話和歷史之間的間斷性,這是歷史研究成為可能的前提。拋開顯然沒什么歷史重要性的世界觀不說,斯多葛學派比以往任何哲學家都更重視偶然性的意義,認為任何個別事件都有其原因,而每個原因都在一個連續(xù)的鏈條中受制于其先行要素,一個沒有原因的個別事件足以摧毀整個宇宙。雖然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走向科學時間觀的必要前提,但如果將其機械地應用于人類活動,就可能出現(xiàn)任何偏差,甚至導致一種荒謬的結論——15 世紀在羅馬風行一時——即土耳其人在1453年摧毀君士坦丁堡重演了希臘人摧毀特洛伊城帶來的失衡狀態(tài)。
古代的希羅多德暗中對神話與歷史所作的區(qū)分,后來變得更加明朗甚至有所夸大。羅馬的古文物學家瓦羅就沿襲希臘人將過去一分為三的做法:模糊時期(從人類出現(xiàn)到第一次大洪水發(fā)生)、“神話時期”(從洪水時期到第一屆奧林匹亞運動會[Olympiad],從公元前776 年開始進入了歷史時期。這種歷史分期法其實不像看表面那樣武斷和沒有根據(jù),對希臘神話的定位大致是準確的,至少對英雄神話的定位是準確的。對神靈誕生的敘述無法與英雄世代相提并論,而是屬于完全不同的時間范疇(而英雄世代是計算前奧林匹亞時代的日期的唯一一種可用的方法),不過也有一些例外,譬如狄奧尼蘇斯,其母塞墨勒就是凡人,而且先他而去。
據(jù)希羅多德所說,是赫西俄德和荷馬記述了希臘版的眾神誕生傳說,并賦予他們名號,區(qū)分他們各自的司職和專長,甚至描述出他們的長相。
這種看法在今天看來似乎沒有當時那么矛盾,因為已知的希臘文獻中沒有更早的敘述,不過,在荷馬史詩記述眾神誕生這一點上,必須多加說明,因為荷馬史詩只是附帶提到了眾神的誕生(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荷馬凡是涉及前特洛伊戰(zhàn)爭的事件,幾乎毫無例外地限定在人類前兩代人的范圍之內(nèi))。赫西俄德《神譜》是一篇更有系統(tǒng)的論述,這在現(xiàn)存完整的同類作品中是獨一無二的。不過應當強調的是,該書作者并沒有任何官方立場。他在《田功農(nóng)時》中說自己在優(yōu)卑亞喀爾基斯島上舉行的安腓達馬斯喪禮運動會上得獎,這不僅說明《神譜》可能是因此而創(chuàng)作的贊歌,也可能不是,但卻巧妙地象征了他在希臘文學中作為一個成功的競爭者的地位:相反的觀點,比如后來的克里特的埃皮摩尼得斯所持的觀點,并沒有像修昔底德說的那樣“勝出”,盡管優(yōu)先性后來也成為這個過程的一個因素,但如果詩歌沒有和當時的觀點大致兼容,那就無法解釋它最初的成功(他明確宣稱,是繆斯神在赫利孔山上現(xiàn)身并把權杖授予了自己,但是很顯然,褻瀆神明的革新在這點上得到的支持是有限的)。如果排除后人對諸神的變更,或是根本不考慮各類不同觀點的釋義,無論是赫西俄德的敘述還是荷馬筆下的零星記述都難稱權威,因而并未排除后人對眾神的增添,也沒有永遠阻擋別人提出不同的論述,希羅多德認為上述兩位詩人奠定了希臘神話的基礎,事實上這種奠基更多地是預示未來而不是規(guī)定未來。
類似的情況也發(fā)生已知最早的英雄主義神話記述中——瓦羅三段分期法中的第二段。神靈與英雄之間的鴻溝有時變得模糊不清,比如宙斯懲罰阿波羅到非神非英雄的凡人阿德墨托斯家里提供一段時間的服務,又比如他同海神波塞冬一起屈尊于突如其來的苦工,為特洛伊國王拉奧摩東修筑城墻,而且未能得到自己應得的報酬。更多的情況下這種關系是正式的。因為父或母是神,許多英雄也都是半神。多數(shù)情況下父親是神,有時候是身為神靈的母親垂青于身為凡人的父親,最為著名的例子大概就是埃涅阿斯,他的父親安希塞斯受到阿芙洛狄忒垂青,此外還有很多無名的寧芙仙女愛上了凡人。不過這些是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的情況都是父親是神,母親是人。
正如荷馬史詩所述,神靈的介入常常只是純粹的人類活動之外的一個額外的維度(例如當雅典娜將力量和勇氣賦予狄奧米得斯),所以在神譜中,身為神靈的父親介入一般不會導致單親家庭的出現(xiàn),并且也不會阻止母親擁有一個身為凡人的丈夫,這樣也不至于使孩子有母無父。因此,宙斯雖然是赫拉克勒斯的生父(genitor),但安菲特里翁卻是他的父親,并且事實上已經(jīng)娶了他未來的母親阿爾克摩涅,這使宙斯再也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去假冒父親了。希羅多德很奇怪珀耳修斯沒有父親,因為宙斯化作金雨占有了珀耳修斯的母親達娜厄,目的是使赫拉克勒斯這一代成為整個家系希臘化的轉折點,而希羅多德本人則有一個極其異端的觀點,認為達娜厄的父親阿克里修斯是埃及人。
在現(xiàn)存的古典文獻中,神話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簡要的引述保存下來的,要追溯一個特別主題的發(fā)展軌跡和論述的變化,就需要對史料仔細整理。此外,文獻研究者們都有一個司空見慣的經(jīng)歷,他們經(jīng)常被感興趣的非專業(yè)人士問到有關希臘神話的問題,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不能回答那些問題,而且從來沒想過那些問題。
古羅馬時代的提比略皇帝經(jīng)常對文法學家們盤根問底,于是就產(chǎn)生此類的尷尬局面:赫庫巴的母親(或者問涅斯托耳的妻子)是誰?海上女妖們唱的是什么歌?通常這些問題有一種臨時的、不過經(jīng)常流于簡單的回答,那就是一本神話學手冊——“神話學”這個字眼模棱兩可,而且用法不明,因為其后綴–ology 不僅表示“某種科學”(比如“psychology”[心理學]), 而且也指“ 某種系列”( 比如“anthology”[選集])。
古代流行著很多諸如此類的神話學手冊,其中僅有少數(shù)流傳至今,最有價值的無疑當推阿波羅德羅斯寫于帝國時期的著作《文庫》。這部著作的特殊重要性不僅在于它的全面性和綜合性,也不僅在于他面對各種傳說往往根據(jù)名字引用比較早期的史料,而且在于它的組織方式,從眾神的誕生開始,然后根據(jù)嚴格的神系順序敘述各個英雄世代:首先是大洪水的幸存者丟卡利翁的子孫,其中包括他頗負盛名的孫子艾奧魯斯,其次是伊娥的后代,最后是阿特拉斯家族的龐大譜系?!段膸臁酚脝为毜囊徊糠钟浭隽搜诺渲T王,最后大致記述了雅典人提塞斯的英雄事跡——這點一直被認為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直到1885 年才有所改變——以及特洛伊戰(zhàn)爭和希臘人返回家鄉(xiāng)。
這些神話學手冊少有通俗易懂的,雖然充分記述了希臘神話中的主要事跡——阿哥斯水手之旅、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壯舉、獵獲卡呂多諾斯野豬和忒拜神系——但《文庫》一書只適合查詢,而不適合連續(xù)閱讀,原因是經(jīng)過總結的大量情節(jié)不可能一口氣理解,而且長長的神譜也不可能通過迷宮般的敘述為現(xiàn)代的讀者提供什么引導。不過這確實是早期作品的特色。
人們早已熟知一些早期的希臘散文作家基本上也采用了同樣的模式,比如雅典的斐雷庫得斯、萊斯沃斯的赫拉尼庫斯。近來更有一點變得毫無疑問,那就是最早的散文作家都有一個詩人先驅,這位詩人的《婦女名錄》大概寫于公元前6世紀,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四百多塊殘片,作為擁有神仙母親的英雄名錄,該詩被附錄于赫西俄德《神譜》的末尾。這一名錄并沒有詩歌那么耀眼,但仍不失為一個重大成就,因為它明確地提出了一元化的構思,并非常成功地將龐大的希臘神話簡化為一個秩序井然的結構,該結構包括三個主要家庭,每個家庭在特洛伊戰(zhàn)爭之前都不超過七個世代。這三個家庭進而聯(lián)姻和個體的遷移(從希臘世界的一部分遷移到另一部分)而互相聯(lián)系在一起,還有值得注意的就是,除了非希臘人,該名錄盡力合并已知的所有相鄰民族的個體祖先:伊娥的后裔不僅包括克里特人,還包括祖族同名的腓福尼克斯、阿拉伯人和埃及人,這些民族分布在安納托利亞的南北海濱。類似的廣泛性也反映在呂底亞國王的家族譜系中,其中坎道羅斯被視為赫拉克勒斯的后裔之一,更為驚人的是,一個譜系將波斯人的名祖定為希臘人珀耳修斯和安德洛墨達之子——令人吃驚的是,這兩個譜系都出自那位將自己的作品主題定為希臘人和蠻族人之間的沖突的作家——希羅多德。
希臘神話的這方面特點當然沒有最大限度引發(fā)后代人的想象力,而是提出了有關其起源的重大問題:神系的背景不一定和它的混雜性質有關,就像半人馬和西倫一樣,但是說到達娜厄的后人從他們多情的親人那里逃走的故事,神系背景的因素是不能排除的。希臘神話的這方面特點也反映了希臘人對他們英雄主義歷史的態(tài)度。在柏拉圖對話錄的著名一段中,蘇格拉底曾問智者西比阿有哪些特長在斯巴達最為搶手。聽到西比阿說斯巴達人無心研究天文學,其智商也不足研習數(shù)學后,蘇格拉底便猜測修辭學和語言研究可能更受歡迎,但斯巴達人似乎對這些也一無所知:他們唯一想聽到的就是“英雄和凡人的家族,古老的城市如何建立——他們喜歡一切陳年舊事(archaeologia)”。西比阿還承認,自己之所以在這方面有所造詣,完全是因為這是斯巴達人的嗜好。
有足夠證據(jù)表明,斯巴達的欣賞口味在整個希臘世界都很普遍,因為將英雄與凡人聯(lián)系起來,有助于用神話的過去確證希臘人向海外擴散開辟的新殖民地,至少從公元前6世紀開始就有一種一貫的傳統(tǒng),認為小亞細亞的希臘城邦由來自皮洛斯的流犯——先在雅典作短暫停留后——建立于特洛伊戰(zhàn)爭前后。人們有時也認為這具有一定的歷史真實性。
希臘的遺產(chǎn) [英]M.I.芬利主編著 張強等譯 2016年1月出版 一部希臘的遺產(chǎn),即是一部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記;從基因上了解西方,重新發(fā)現(xiàn)古典傳統(tǒng)的價值。 M.I.芬利、莫米利亞諾、伯納德·威廉姆斯等14位世界頂尖古典學家,15個獨家視角,精彩追溯現(xiàn)代世界的源頭。 從荷馬的《伊利亞特》《奧德賽》到赫西俄德的《神譜》《田功農(nóng)時》,從希羅多德的《歷史》、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到依舊響徹耳際的伯里克利“在陣亡將士葬禮上的演說”,從終究難逃命運魔掌的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俄狄浦斯王》到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延展開來的希臘哲學,從宙斯、狄奧尼索斯的神話傳說到留存至今仍然無法超越的希臘雕塑……古希臘的一切,惠及所有人。
《希臘的遺產(chǎn)》收入芬利、莫米利亞諾、伯納德·威廉姆斯等14位權威古典學家的精彩文章,從政治、哲學、藝術、戲劇等15個獨家視角,深刻解析古希臘之于現(xiàn)代世界的偉大意義,堪稱經(jīng)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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