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介 “ 李敬澤,1964年1月出生,祖籍山西。1980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4年畢業(yè)后在《小說選刊》工作,任《小說選刊》雜志編輯,1990年調(diào)至《人民文學》雜志,歷任《人民文學》雜志編輯、第一編輯室副主任、主任、《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中國經(jīng)典作家訪談錄 從元寫作回到散文壯闊的樣貌 + 李敬澤 / 蔣藍 我不悔“少作” 蔣藍(以下簡稱蔣): 你已經(jīng)出版了二三十部著作,這本由譯林出版社新近推出的《青鳥故事集》,為什么顯得特別重要? 李敬澤(以下簡稱李): 我算是魯迅的信徒,從小讀大先生的書長大,我發(fā)現(xiàn)他是特立獨行的,連書名也是,一字不能易。即使不斷再版,大先生也不會另取一個書名,對此我一直是謹從的,而且我也學習大先生另外一個德性,那就是新書里不收錄別的版本里的文章,貨真價實,以示童叟無欺。但是,出版《青鳥故事集》卻是一個“例外”。 蔣: 此話怎么講? 李: 在我看來,一本書是否值得再版,要看它的思想、觀點是否過時。我至今認為,這本書的主要觀點沒有過時,而且對當下如何思考現(xiàn)實與歷史、本土與西方、文學和思想等等現(xiàn)象,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更何況,《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出版至今滿16年了。當下中國變化之巨大、思想更替之迅猛,歷史上沒有任何時代可以與之相提并論。16年回首,我就有一種充分自信:兩千年來,國人從未想到用這種言路來演繹、進入歷史。請注意,我提供的是一個散文家如何進入歷史敘事的角度和方法。16年彈指而過,你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作者也按照這本書的言路在寫作歷史了。這本書對于我而言,不但是一個具有生命刻痕的紀念,而且也是時間對我探索性寫作的一個褒獎。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我不悔“少作”。2016年,譯林出版社找到我,決定新出《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我思考良久同意了。在原稿基礎(chǔ)上,我修訂了百分之三十的篇幅,主要是去掉了一些抒情過分的段落,另外補充了一些觀點和部分新作。 蔣: 這就是《青鳥故事集》的由來。這本書在國外有譯本嗎? 李: 2003年,法國一家出版社決定出版《青鳥故事集》法文版,委托給法蘭西學院的一位資深翻譯家,不料這位年事已高的翻譯家突然病故了。接著,出版社又請來一位雙語翻譯的“高人”,商定一年半后交稿。哪知道,這位高人“突然失蹤”了,全世界都找不到他,據(jù)說是到亞洲某個山區(qū)修煉去了。這只能叫“禍不單行”!出版社只得委托第三位翻譯家再接再厲。我只能暗自祈禱,事不過三嘛。謝天謝地,這位翻譯家終于完成了譯作。這是13年的馬拉松啊。看起來,又似乎“福有雙至”:《青鳥故事集》的法文版書名,再翻譯過來叫《隱秘關(guān)系》,與譯林出版社的中文版于2016年11月同步上市。呵呵,想起來,世界真奇妙……我還得要說,成都分享會是《青鳥故事集》在國內(nèi)的最后一場分享會。我今年下半年還將推出一部新作《詠而歸》,書名用的是《論語·先進》的意思:“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書也是散文隨筆集。也與《青鳥故事集》一樣,是在《小春秋》基礎(chǔ)之上,陸續(xù)擴展而成的。我說了,我不悔少作。 蔣: 有意思的是,《小春秋》的結(jié)構(gòu),也是你閱讀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受到啟發(fā)《。小春秋》大部分篇章是有關(guān)《春秋》的,《春秋左傳》和《呂氏春秋》,當年有人就建議你干脆命名為《李氏春秋》…… 李: 豈敢豈敢!《呂氏春秋》的章法我極喜歡,每章起首照例是時序、節(jié)令、物候與相應(yīng)人事,歲月天地,然后才有故事和道理,小熱鬧和小機巧之后又大敬與大靜。我當時是想寫一本《春秋名人傳》,但這么多年過去了,忙忙碌碌的,我不知是否能寫出他們,不知何時寫出他們。 時間之書與生命之書 蔣: 《青鳥故事集》的命名,你自然有所考慮…… 李: 我當了多年文學編輯,書名命名自有“機巧”。開始本擬使用“飛鳥”,考慮到已經(jīng)被人糟蹋,白白毀了這個好詞,只好另辟蹊徑。李商隱就有名句“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青鳥”若不存,中國文明或中國文化就不會走得這么遠、走得這么穩(wěn)健。但我語境里的“青鳥”,含有一些這樣的意思,更多的指向,是來自大師梅特林克最為著名的代表作——六幕夢幻劇《青鳥》,在我的故事集里,留下了它巨大的鳥影。
蔣: 梅特林克的《青鳥》是歐洲戲劇史上融神奇、夢幻、象征于一爐的杰作。寫兄妹迪迪和麥迪去尋找青鳥的故事。一路上,他們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夜宮的五道大門,恐怖的墓地之路,難以置信的青孩子的身世,以及幸福家園的見聞。種種經(jīng)歷都是為了讓兄妹明白幸福的真正含義…… 李: 我在《青鳥故事集》里,展示的是我進入歷史迷宮的歷險。我們不應(yīng)該再采用教科書的刻板態(tài)度進入鮮活的歷史,而是應(yīng)該自由地探索歷史真諦:我強烈地感到,人的境遇其實并未發(fā)生重大變化,那些充滿誤解和錯謬的情境,我們和陌生的人、陌生的物相遇時警覺的目光和奔放的想象,這一切仍然是我們生活中最基本的現(xiàn)實。我們的歷史樂觀主義往往是由于健忘,就像一個人只記住了他的履歷表,履歷表記錄了他的成長,但是追憶舊日時光會使我們感到一切都沒有離去,一切都不會消失,那些碎片隱藏在偏僻的角落,等待著被閱讀、被重新講述。
蔣: 在《沉水、龍涎與玫瑰》一章里,你展示了一種“博物學”式的旺盛趣味與胃口,考據(jù)了這些事物、植物的自然歷史與人文歷史。引用、考據(jù)、想象、思考穿插其間,其碎片拼接之書天衣無縫。尤其是你對玫瑰與薔薇的考據(jù),引人深思……東方人之于薔薇,西方人之于玫瑰,各自的文化圍繞花朵之杯,傾注了完全不同的酒。 李: 這恰恰就是東西方在文化上的差異,也是歷史敘事里我最為看重的事物細節(jié)和事物在生活方式里的悲歡榮辱、花開花落。錢穆說過,要用“溫情與敬意”去詮釋歷史,我盡力這么做了。有時,“掉書袋”也是必須的。問題在于我們不是枯燥且無節(jié)制地引用。 比如,在你提到的《沉水、龍涎與玫瑰》一章里,我從各路史料中鉤稽出了一個重要的西來品種:香料,講述了一個香料如何進入中土的故事。有每晚必熏香的唐代富豪王元寶、有宋代以香料行賄的官員燕瑛,還有《圣經(jīng)》與《博物志》里關(guān)于東方產(chǎn)香料的記載。
蔣: 你在《沉水、龍涎與玫瑰》附錄里,收錄《聞香識女人》一篇,提到了唐人蘇鶚《杜陽雜編》和五代王仁裕撰《開元天寶遺事》里,兩則女人吞食香料、而后身體散發(fā)“體香”的事情,以至于她們行走起來,“蜂蝶相隨”。我在新疆伊犁做過一次田野考察,當?shù)剞r(nóng)民講,這一神秘的香料的確存在,恰是利用當?shù)氐纳硹椈ㄌ釤捇鄱傻摹?/p> 李: 由此可見,香料恰恰是從西域而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西域與內(nèi)陸的交流史,比我們想象的時間要早得多。我們想象萬里之外的異域,我們也想象女性的身體,女性的身體也是“異域”。通往異域之路有大漠高山,而在另一種冒險中我們經(jīng)歷著空氣中神秘、危險、充滿誘惑的香氣。聞香識女人,所以香妃來自遠方的回疆,來自回疆的香妃有與生俱來之香…… 在《窮波斯,還有珍珠》里,描述了唐朝人眼里的波斯王朝。當時唐朝人眼里,波斯人一個個腰纏萬貫“,窮波斯”乃被唐人列為“不相稱”之一?!赌鲜贰ひ孽鰝鳌吩杏涊d:“波斯國,有琥珀、瑪瑙、珍珠等……其人多賈,以貨殖之窮富為品位之高下?!辈ㄋ挂彩鞘澜缥拿鞴艊?,能到唐朝來的波斯人,非富即貴,即便在長安街流落街頭,多半在身上也藏著一顆珍珠。 還有自鳴鐘與明朝皇帝的故事。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一個日子:1601年1月25日,在這一天,來自意大利的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將兩座自鳴鐘呈獻給萬歷皇帝。像一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皇上驚喜地聽到其中一座鐘準時發(fā)出鳴響,這其實也是現(xiàn)代計時器在中國大地上最初的、決定性的鳴響。它發(fā)自大地的中心、莊嚴的御座背后,聲波一圈一圈無邊無際地擴散出去,直到兩三百年之后,鐘表的滴滴答答聲響徹人們的生活。 時間能夠被聽到!與此同時,時間也被看到。它不再是日晷的針影,不再是滴漏之水和沙漏之沙,影子僅僅是影子,水和沙僅僅是水和沙,它們不再表達和喻示時間的流動。時間就是純粹的“時間”,是 標記在表盤上的刻度,抽象而普遍,無論陰晴雨雪、無論晝短夜長,時間將放之四海而皆準。很多年以后,另一位“皇上”康熙皇帝寫道: ???????晝夜循環(huán)勝刻漏, 綢繆宛轉(zhuǎn)報時全。 陰陽不改衷腸性, 萬里遙來二百年。??????? 此詩題為《戲題自鳴鐘》,康熙另有一詩《詠自鳴鐘》: 法自西洋始,巧心授受知。 輪行隨刻轉(zhuǎn),表按指分移。 絳幘休催曉,金鐘預(yù)報時。 清晨勤政務(wù),數(shù)問奏章遲。 所以,在中國,皇帝最先掌握了時間的秘密……在我看來,正是因為這器物的存在,我們的“家國”因此逐漸變成“中國”。 元寫作是一種精神 蔣: 你為什么對歷史如此感興趣? 李: 我父母均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所以我的童年玩耍地點,基本上是在一些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考古十分艱辛,父親一年也不容易回一次家。我當時就想,歷史、考古自然是高大上的,是宏大敘事,與尋常百姓根本沒有關(guān)系。這種想法伴隨自己閱歷的增加,我最后徹底否定了這些看法。我從布羅代爾的著作里看到了西方的平民歷史,尤其是老百姓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我心目中可信的歷史。在我看來,記載歷代帝王將相的歷史,遠不及一部《紅樓夢》偉大。
蔣: 你是以平民歷史觀來演繹、展開你的歷史視域。也可以這樣說,《青鳥故事集》也是一種文學的“微觀史”。 李: 要害在于:我們?nèi)绾慰创腥A民族的歷史?而文學尤其需要一種平民史觀,只有這樣才能審視不同時空里的許多問題。我在一篇文章里談道,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什么意思?就是說,隨著每一代人的境遇、每一代人面臨的問題的變化,我們需要重新回望我們的過去,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僅豐富了對歷史的認識,也擴展了對自身、對當下的理解。所以歷史是需要不斷重寫的,每一代人都會重寫,否則只有一部《二十四史》不就夠了?在重寫中人們會不斷有新的發(fā)現(xiàn),達到對我們民族歷史更為真切、更為寬闊的認識。
蔣: 我印象里,你至少三次前瞻性地提出觀點引起世人關(guān)注:一是2000年針對歷史的平民史觀寫作;二是2008年你擔任《人民文學》主編時力推“非虛構(gòu)寫作”;三是你對亞洲與歐洲、東方與西方的文學性想象的對比…… 李: 承蒙夸獎。我曾經(jīng)說,人類一定是相互想象的,我們對西方的認識和理解,很大程度上也是通過文學作品。想象會有偏差,但偏差不能阻擋我們的相互想象和交流。比如對鄭成功的認識,我們的印象基本上是他早期的抗清和后來的收復(fù)臺灣,其實鄭成功的業(yè)績和意義遠遠不止于此。鄭氏父子不是孤立偶然的現(xiàn)象,其實在明代海禁之后,民間的海上活動就非常活躍,這種活躍某種程度上是十五六世紀世界貿(mào)易發(fā)展的結(jié)果,所謂“白銀時代”,明朝政府不讓出去,大量的民間商人出去,在正史敘述中這些人都是“海盜”、都是壞人。但現(xiàn)在看,當時的這些民間海商活動具有長時段的、深遠的歷史意義,甚至為后來我們的海上疆界的形成提供了強有力的歷史依據(jù)。這是被正史遮蔽的大規(guī)模歷史活動,從中涌現(xiàn)出的最杰出代表就是鄭芝龍、鄭成功海商集團。從日本到菲律賓,從東海到南海,我們的先民們,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冒著巨大的壓力、風險、困難,與日本、荷蘭、西班牙等國家展開激烈的競爭,而且還占了上風,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段歷史,真當?shù)闷鸩ㄔ幵谱H、波瀾壯闊。
蔣: 你如何評價自己的寫作?是一種由跨文體構(gòu)成的“超級寫作”嗎? 李: 從寫作方法上我基本認可“超級寫作”,但我未必是跨文體。準確說,我向往的是一種朝向元典的元寫作,這是一種精神,不是文體學問題。中國歷史上的所有問題,在《左傳》里均可以找到蹤跡。那是民族的元典,如此有力,展示出強有力的語言與強有力的精神??上У氖?,春秋時代斬釘截鐵的問題,被當代人搞得非常復(fù)雜和曖昧。一個民族的價值觀如果沒有從元典里吸取滋養(yǎng),它后來因為各種訓令形成的價值觀就是可疑的。 如果說柏拉圖的《會飲篇》展示了人類的基本問題,并且得到了可貴的延續(xù)和發(fā)展的話,那么中國的元典并沒有得到一流頭腦的詮釋,既然如此,弘揚與繼承就更無從談起了。《青鳥故事集》是對異質(zhì)經(jīng)驗的涉入與旁出,其現(xiàn)實意義可能要高于16年之前。 蔣: 你如何看待文學與吟唱? 李: 我不大相信口述實錄。一個人口才再好,筆頭很爛,這兩者沒有關(guān)系。但吟唱不同。走在天地之中,心中有歌要唱。這就是文學,這就是荷馬,這就是元典精神,這就是鮑勃迪倫給我們的啟示:我們需要不斷返回元寫作。 2017年,適逢中國新文學一百年,我們要意識到現(xiàn)在的文學體裁和門類,實際上是一個現(xiàn)代建構(gòu)。我們應(yīng)該也有可能重新從原初的“文”的精神那里,獲得新的力量和新的可能性。 “幽微”之境, 乃是文章之道 蔣: 作家阿來把今天《青鳥故事集》分享會的主題確定為:“過去的精妙事物,當下的幽微情思”,富有深意。古人認為,“幽”指的是天象,“微”指的是事物細小之處,粗人不懂。能夠探幽觸微的人,首先是一個閑人,而一個具有閑適情感的城市,比如在成都,方能明白幽微的情愫。幽微之境,蘊含文章之道。散文是古人應(yīng)用最多的文體,接近于應(yīng)用文,不應(yīng)該為散文定過多的規(guī)矩。 李: 我其實是北方的“糙人”,也是北方的“忙人”。但是呢,我心里一直喜愛這一份幽微之情。在我看來,幽微是“養(yǎng)”出來的,就是從歷史上的詩歌、文獻、器物里去感受那份精妙之氣。所以,幽微兩字,強調(diào)的是一種“養(yǎng)心之功”。養(yǎng)出那種對偏僻的、暗影中的細節(jié)事物的感覺。 我來過成都多次,我逐漸感受到一些來自古蜀的敏感細膩、注重生活娛情的氣場。而那種氣場與我的《青鳥故事集》氣脈相通。反過來說,所謂幽微,表面看是種種小事情,但恰恰在這些小事情里,蘊含著歷史上最為復(fù)雜、最為重要的氣息。 還必須注意到:四川是盆地,盆地曾出現(xiàn)過偉大的高峰。比如杜甫這位偉大的詩人,在大地上顛沛流離,詩人不僅僅行走在風景之中,而是走在黎民蒼生之間,并與之緊密相連。我們應(yīng)該重溫杜甫,重溫行走在大地上的杜甫,重溫“民胞物與”的胸懷。純文學這個概念不是封閉的,不是固有的經(jīng)驗。大地,大地上的人們,勞動、創(chuàng)作、感受,比所謂的純文學更為重要。如果說,存在一個純文學傳統(tǒng)的話,那么這個傳統(tǒng)的可貴就在于:向大地敞開,向生活敞開,獲得文本表達創(chuàng)新。
蔣: 我讀了幾遍《青鳥故事集》,深有感觸,這部作品中,既有中國筆記傳統(tǒng)的韻味,對歷史探幽察微的做法,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的韻味,同時又表現(xiàn)出強大的文體創(chuàng)新度和新的關(guān)照方式。阿來和我均認為,《青鳥故事集》會引領(lǐng)一種新的文章寫法。當然,需要學養(yǎng)好,有思考力,對文體、詞語敏感的人,才可以做得到?,F(xiàn)如今很多作家寫的散文,忽略了很多基本的傳統(tǒng),也很少把自己的思想放進去。 李: 先秦散文汪洋恣肆,是中國文章最偉大的,像《莊子》《左傳》《孟子》等等。我們心向往之,雖然未必能夠達到,但那是我們寫作人努力的方向。當下是一個偉大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互聯(lián)網(wǎng)使得寫作的能力、途徑必須予以全盤重組。 我私下認為,如果一旦缺失主流刊物的支持,比如說主流雜志不再出版紙質(zhì)讀本、或者不發(fā)稿費了,我們的小說、我們的散文還會存在,但是,它們一定會發(fā)生本質(zhì)的變化。因為,那個“規(guī)矩”變了。所以,這是一個即將發(fā)生散文大變革的時代,我們有機會重新回到偉大散文壯闊的樣貌。我想,我們這些“小魚小蝦”,要在互聯(lián)網(wǎng)這個“汪洋大海”里鍛煉自己。 我們等候著大魚、大鯨的出現(xiàn)。
蔣: 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演講》一文里指出:“先秦人的思想雖高,可是只存空言,而秦以后的漢、唐諸代,卻確在依著它實干”;“直到宋以下,政治社會,一切規(guī)模,都逃不出漢、唐成規(guī)”;“今后中國的政治社會,恐怕依然逃不掉漢、唐規(guī)模,如政治的一統(tǒng)性、社會的平等性,便是漢、唐的大規(guī)?!薄?/p> 李: 這些,恰恰就是我們研究東西方文化交流史的一個目的。我們現(xiàn)在談起中國文明容易把它簡單化,實際上我們的偉大傳統(tǒng)是一條浩瀚的大河,不知道容納了多少涓涓細流,包括漢唐以來對異質(zhì)經(jīng)驗的接收吸納融會,以及在這個過程中經(jīng)歷的種種誤解,同時也是好奇、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另一方面,在現(xiàn)在這個“全球化”時代,不同的文明、文化乃至不同的國家地域交往固然越發(fā)密切,但交往中的想象、偏見、錯謬,不是減少了,而是更高概率地發(fā)生著。恰恰是“全球化”的時代,會形成很多習焉不察的誤解和偏見,而且相當牢固。從漢唐到明清,很多事情我們現(xiàn)在仍然經(jīng)歷著。這種誤解本身就是一種想象,是一種文學經(jīng)驗、文學題材。面對誤解,表現(xiàn)誤解,是達成理解的必要途徑。
蔣: 你的寫作態(tài)度呢? 李: 我被人稱之為“文學評論家”,其實我比較博雜。我愿意稱之為“莊子式的知識興趣和寫作態(tài)度”。博雜的、滑翔的、想象的、思辯的,一方面是努力回到“文”的偉大傳統(tǒng);另一方面,偉大傳統(tǒng)不是死的傳統(tǒng),是在新媒體時代重新獲得生命力的傳統(tǒng)。在互聯(lián)網(wǎng)新媒體時代,這個傳統(tǒng)正重新獲得生命力。 古人對書寫十分敬重。比如講求“敬惜字紙”,除了對于書寫、書紙的敬畏之外,在當下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提醒我們:下筆之際必須慎重。 《莊子》是一片汪洋大海 蔣: 《青年作家》主編梁平在分享會指出,《青鳥故事集》的母本是2000年出版的《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16年過去了,你不改“初心”,繼續(xù)在史料、考據(jù)、想象、思考之路上前進,才有了這本新作。這些碎片化的寫作,又是一種別開生面的“錦匣敘事”。對于名物的考據(jù)加上想象性的復(fù)原與形而上思考,你在真實和虛擬的歷史真相中間制造出了一個設(shè)謎和解謎的局。這本打破文體界限、難以準確定義的書,背后有怎樣的創(chuàng)作秘密?比如,能否談?wù)勀愕奈恼轮溃?/p> 李: 古人寫出了很多文論,但并沒有論述清楚什么是具體的文體。也許可以說,如今所謂的“文體學”,極可能是一個偽問題。 如今人們大談文體,其實就是談規(guī)矩、談自己的價值尺度。比如,四川在20世紀80年代涌現(xiàn)出很多詩歌流派,山頭林立的,每個流派打出的美學旗幟,就是他們的規(guī)矩、他們的尺度。但是我想,好詩歌的尺度也不會有如此之多啊。 反過來看,就像阿來主席所言,我們就沒有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的小說流派、散文流派敢于亮出自己不同于主流的美學旗幟。真有的話,別人會認為你有病。 很多時候,我們對文章的界定過于狹隘了。其實,在我們寫作的時候,往往不是先預(yù)定要寫一個體裁:我要寫散文,我要寫小說……真不是這樣的。我們寫作往往是因為有話要說、有事要談,是事情決定了文體。 我的案頭一直放著兩本書,一本是《莊子》,還有一本是唐朝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我往往在有疑惑的時候,就隨手打開,看上那么幾頁,雜念就平息下來了……這就是說,不是文體解決了我的問題。你能判斷出《莊子》里的文章是小說?散文?詩歌?寓言?哲學思想?好像不能吧。但好像又都是,但又都不是。我必須說,《莊子》是一片汪洋。 寫作就是回到一個字:文。孔子還有一個說法:“辭達而已矣”。這是孔子講究語言修辭的一條基本原則,也是孔子文藝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文章之道,首先在于你對那片自由自在的汪洋大海的幽微感受。文,紋也。我們寫的是什么呢?其實是老虎身上的花紋,是水面的波紋。如此清晰的結(jié)論,只是現(xiàn)在的作家們,一直努力把問題復(fù)雜化了。我們看不到老虎,也看不到水紋。那么,回到本來,回到先前,回到原典,不要刻意在文體上畫地為牢,應(yīng)該成為我們努力的方向。
蔣: 你寫過《黑夜之書》一文,表達過對《酉陽雜俎》的敬意…… 李: 在段成式的想象里,許許多多的古時圣賢、后世大儒和史學家,他們在共同撰寫一部大書,在這部書中闡述和描繪人類在白天、在陽光下的清醒生活,但是,他將在這部書的背面全面記錄人的黑夜,黑夜的美妙、迷狂、恐怖和神秘,人在黑夜里放縱的怪癖……所以,《酉陽雜俎》是黑夜之書?!队详栯s俎》恰恰展示了作者對冷僻事物的傾心,是對幽微事物、人類黑夜的觀察與熱愛。與《莊子》一道,它們的旨意是一小一大,提示自己要在大與小的兩極中,如何保持“執(zhí)中”的中道原則。 原創(chuàng)性才華需要得到最大敬重 蔣: 你目前工作如此繁忙,如何來面對自己的寫作? 李: 2000年前后,我的寫作十分流暢。后來寫作時間就不夠用了。這也沒有辦法,我只好采取沖刺性寫作。我的寫作生涯伴隨著被逼稿被催稿,對于和我合作的編輯來說幾乎都是噩夢。近年我在《收獲》《十月》開設(shè)了個人專欄,真是讓專欄編輯揮舞鞭子趕著走。有時太忙竟然忘記了交稿,干脆拖到最后一天交稿。雜志馬上付印了,我還要一改再改??锍鰜硪谖⑿磐瞥隽耍胰匀灰摹偰馨l(fā)現(xiàn)表達不準確的地方,總認為可以更有力、更簡練。幸虧我是摩羯座,雖然沒有強大的動力,確定一件事之后還是蠻勤奮的。要做的事會盡我的全力。被編輯逼著也好,一年下來也完成不少作品。 蔣: 你說過,一個作家要讓傻逼與天才都能服氣很難。 李: 是的。首先是反省自己:在價值向度上,我必須知道好與壞。然后,在文本上等著別人來挑毛病。對此,我又有把握地說,我有“吊花腔”的本事。這本《青鳥故事集》,好看??! 蔣: 你是非常敬重才華與原創(chuàng)性的。 李: 一個有才華的人需要得到最大敬重,才華體現(xiàn)出來的原創(chuàng)性是一種感人的氣息。原創(chuàng)性在任何正常時代都是珍惜資源。談中國的文章之道,無論批評史還是文學史,大家覺得山窮水盡的時候,都是回到先秦,回到孔孟,回到老莊及《左傳》《戰(zhàn)國策》,再往下就是回到司馬遷。為什么?因為他們確實有著巨大的原創(chuàng)性。同時,他們的力量在于混沌未開,像一片汪洋,后來的文章只能從里面取一勺…… 蔣: 近日,育兒嫂范雨素的文章在網(wǎng)上刷屏。請問如何評價范雨素的那篇叫《我是范雨素》? 李: 我個人覺得,這篇文章“辭達而已矣”。范雨素盡可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的艱難生活,恐怕也是很多人感動的原因。當然,能做到“辭達”也不容易。因為,用文字做到自我表達,也不容易。我相信,絕大部分人也不是輕易就能做得到辭達。很多人都是茶壺里煮餃子,肚子里有東西倒不出來。很多人即使能寫出來,也是不準確或詞不達意。而且,從那篇文章里,也可以看出,范雨素是有自己的閱讀準備的。我對范雨素沒有特別關(guān)注,跟很多人一樣,她描述自己的艱難生活,對生活的態(tài)度、感觸,我也被打動了。 刊于《青年作家》201708期 轉(zhuǎn)載請告知 青年作家雜志社 新青年 新文學 新閱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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