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 照亮生活 』 版權(quán)所有 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 李敬澤在《一個散文家如何進入歷史敘事》的跋語里講到新作《青鳥故事集》的來龍去脈:“感謝布羅代爾。在他的書之后,我寫了這本書。1994年夏天,在長江三峽的游輪上,我第一次讀布羅代爾,讀他的《15至18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夜幕降臨,江水浩蕩,汽笛長聲短聲,憑生遠意。在那時,布羅代爾把我?guī)?5世紀——‘現(xiàn)代’的源頭,那里有歐洲的城堡和草場、大明王朝的市廛和農(nóng)田,我們走進住宅,呼吸著15世紀特有的氣味,察看餐桌上的面包、米飯,有沒有肉?有什么菜?走向森林、原野和海洋,我們看到500年前的人們在艱難地行進,我們注視著每一個細節(jié)……布羅代爾說,這就是‘歷史’,歷史就在這無數(shù)溫暖的細節(jié)中暗自運行。但這不僅是歷史,也是生活?!?nbsp; 李敬澤的這一寫作背景,使人不能不想到歷史學家唐德剛提出的“歷史三峽論”。他顯然觸及到了峽谷的陡巖與一些暗礁,他渴望在文學的視域里,以絕大的勇氣與才學,將他心目中的歷史與現(xiàn)實、東方與西方、宏大敘事與生活細節(ji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復雜關(guān)系,來一次厘定和呈現(xiàn)。 ○ 特約撰稿 蔣藍 《青鳥故事集》 李敬澤 著 2017-1 “我提供的是一個散文家如何進入歷史敘事的角度和方法?!?/p> Q 你已經(jīng)出版了二三十部著作,這本由譯林出版社新近推出的《青鳥故事集》為什么顯得特別重要? 李敬澤:我算是魯迅的信徒。從小讀大先生的書長大,我發(fā)現(xiàn)他是特立獨行的,連書名也是,一字不能易,《吶喊》《彷徨》等等,戛金斷玉。即使不斷再版,他也不會另取一個書名,對此我一直是謹從的。而且我也學習大先生另外一個德性,那就是新書里不收錄別的版本里的文章,貨真價實,以示童叟無欺。但是,出版《青鳥故事集》卻是一個“例外”。 Q 此話怎么講? 李敬澤:在我看來,一本書是否值得再版,要看它的思想、觀點是否過時。我至今認為,這本書的主要觀點沒有過時,而且對當下如何思考現(xiàn)實與歷史、本土與西方、文學和思想等等,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何況,《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出版至今滿16年了。當下中國變化之巨大、思想更替之迅猛,歷史上沒有任何時代可以與之相提并論。16年回首,我就有一種充分自信:兩千年來,國人從未想到用這種言路來演繹歷史。我提供的是一個散文家如何進入歷史敘事的角度和方法,16年彈指而過,你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作者也按照這本書的言路在寫作歷史了。這本書對于我而言,不但是一個具有生命刻痕的紀念,而且是時間對我探索性寫作的一個褒獎。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我不悔“少作”。 2016年譯林出版社找我,決定新出《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我思考良久同意了。在原稿基礎(chǔ)上,我修訂了百分之二十的篇幅,主要是去掉了一些抒情過分的段落,另外補充了一些觀點和少量新作。 Q 這就是《青鳥故事集》的由來。這本書在國外有譯本嗎? 李敬澤:2003年,法國一家出版社決定出法文版。委托給法蘭西學院的一位翻譯家。不料這位年事已高的翻譯家突然病故。出版社又請來一位雙語翻譯高人,商定一年半交稿。哪知道這位高人“突然失蹤”了,全世界都找不到他了。這只能叫“禍不單行”。出版社只得委托第三位翻譯家再接再厲。我只能祈禱,事不過三嘛。謝天謝地,這位翻譯家終于完成了。這是13年的馬拉松啊??雌饋怼案S须p至”,《青鳥故事集》的法文版將與譯林出版社的中文版于11月同步上市。呵呵,世界真奇妙。 Q 《青鳥故事集》的命名,你自然有考慮。 李敬澤:我當了多年編輯,書名命名自有“機巧”。開始本擬使用“飛鳥”,考慮到已經(jīng)被人糟蹋,白白毀了這個好詞,只好另辟途徑。李商隱名句“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但我的“青鳥”里并沒有多少這樣的意思,反而是大師梅特林克的最著名代表作——六幕夢幻劇《青鳥》,在我的故事集里留下了它巨大的鳥影。 Q 梅特林克的《青鳥》是歐洲戲劇史上融神奇、夢幻、象征于一爐的杰作。寫兄妹迪迪和麥迪去尋找青鳥的故事。一路上他們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夜宮的五道大門,恐怖的墓地之路,難以置信的青孩子的身世,以及幸福家園的見聞。種種經(jīng)歷都是為了讓兄妹明白幸福的真正含義。 李敬澤:我在《青鳥故事集》里展示的我進入歷史迷宮的歷險。我們不應該再采用教科書的態(tài)度進入歷史,而是自由地探索歷史真諦:我強烈地感到,人的境遇其實并未發(fā)生重大變化,那些充滿誤解和錯謬的情境,我們和陌生的人、陌生的物相遇時警覺的目光和奔放的想象,這一切仍然是我們生活中最基本的現(xiàn)實。我們的歷史樂觀主義往往是由于健忘,就像一個人只記住了他的履歷表,履歷表記錄了他的成長,但是追憶舊日時光會使我們感到一切都沒有離去,一切都不會消失,那些碎片隱藏在偏僻的角落,等待著被閱讀、被重新講述。 “文學尤其需要一種平民史觀,只有這樣才能審視不同時空里的許多問題?!?/p> Q 在《沉水、龍涎與玫瑰》一章里,你展示了一種“博物學”式的旺盛趣味,考據(jù)了這些事物、植物的自然歷史與人文歷史。引用、考據(jù)、想象、思考穿插其間,其碎片拼接之書天衣無縫。尤其是你對玫瑰與薔薇的考據(jù),引人深思……東方人之于薔薇,西方人之于玫瑰,各自的文化圍繞花朵之杯傾注了完全不同的酒。 李敬澤:這恰恰就是東西方在文化上的差異,也是歷史敘事里我最為看重的事物細節(jié)和事物在生活方式里的悲歡榮辱,花開花落。錢穆說過,要用“溫情與敬意”去詮釋歷史,我盡力這么做了。有時,“掉書袋”也是必須的。問題在于我們不是枯燥、且無節(jié)制的引用,而又沒有自己的獨特觀點。 Q 你為什么對歷史如此感興趣? 李敬澤:我父母均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所以我的童年玩耍的地點,基本上是在一些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脊攀制D辛,父親一年也不容易回一次家。我當時就想,歷史、考古自然是高大上的,是宏大敘事,與尋常百姓根本沒有關(guān)系。這種想法伴隨自己閱歷的增加,我最后徹底否定了這些看法。我從布羅代爾的著作里??吹搅宋鞣降钠矫駳v史,尤其是老百姓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我心目中可信的歷史。在我看來,記載歷代帝王將相的歷史,遠不及一部《紅樓夢》偉大。 Q 你是以平民歷史觀來演繹、展開你的歷史視域。也可以這樣說,《青鳥故事集》也是一種文學的“微觀史”。 李敬澤:要害在于:我們?nèi)绾慰创腥A民族的歷史?而文學尤其需要一種平民史觀,只有這樣才能審視不同時空里的許多問題。我在一篇文章里談到,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什么意思?就是說隨著每一代人的境遇、每一代人面臨的問題的變化,我們需要重新回望我們的過去,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僅豐富了對歷史的認識,也擴展了對自身、對當下的理解。所以歷史是需要不斷重寫的,每一代人都會重寫,否則只有一部《二十四史》不就夠了?在重寫中人們會不斷有新的發(fā)現(xiàn),達到對我們民族歷史更為真切、更為寬闊的認識。 Q 我印象里,你至少三次前瞻性地提出觀點引起世人關(guān)注:一是2000年針對歷史的平民史觀寫作;二是2008年你擔任《人民文學》主編時力推“非虛構(gòu)寫作”;三是你對亞洲與歐洲、東方與西方的文學性想象的對比。 李敬澤:承蒙夸獎。我曾經(jīng)說,人類一定是相互想象的,我們對西方的認識和理解,很大程度上也是通過文學作品。想象會有偏差,但偏差不能阻擋我們的相互想象和交流。比如對鄭成功的認識,我們的印象基本上是他早期的抗清和后來的收復臺灣,其實鄭成功的業(yè)績和意義遠遠不止于此。鄭氏父子不是孤立偶然的現(xiàn)象,其實在明代禁海之后,民間的海上活動就非常活躍,這種活躍某種程度上是15、16世紀世界貿(mào)易發(fā)展的結(jié)果,所謂“白銀時代”,明朝政府不讓出去,大量的民間商人出去,在正史敘述中這些人都是“海盜”,都是壞人。但現(xiàn)在看,當時的這些民間海商活動具有長時段的、深遠的歷史意義,甚至為后來我們的海上疆界的形成提供了強有力的歷史依據(jù)。這是被正史遮蔽的大規(guī)模的歷史活動,從中涌現(xiàn)出的最杰出的代表就是鄭芝龍、鄭成功海商集團。從日本到菲律賓,從東海到南海,我們的先民們,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冒著巨大的壓力、風險、困難,與日本、荷蘭、西班牙等國家展開激烈的競爭,而且還占了上風,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段歷史,真當?shù)闷鸩ㄔ幵谱H、波瀾壯闊。 “我向往的是一種朝向元典的元寫作,這是一種精神,不是文體學問題。” Q 你如何評價自己的寫作?是一種由跨文體構(gòu)成的“超級寫作”嗎? 李敬澤:從寫作方法上我基本認可“超級寫作”,但我未必是跨文體。準確說,我向往的是一種朝向元典的元寫作,這是一種精神,不是文體學問題。中國歷史上的所有問題,在《左傳》里均可以找到蹤跡。那是民族的元典,如此有力,展示出強有力的語言與強有力的精神。可惜的是,春秋時代斬釘截鐵的問題,被當代人搞得非常復雜和曖昧。一個民族的價值觀如果沒有從元典里吸取滋養(yǎng),它后來因為各種訓令形成的價值觀就是可疑的。 如果說柏拉圖的《會飲篇》展示了人類的基本問題,并且得到了可貴的延續(xù)和發(fā)展的話,那么中國的元典并沒有得到一流頭腦的詮釋,既然如此,弘揚與繼承就更無從談起了?!肚帏B故事集》是對異質(zhì)經(jīng)驗的涉入與旁出,其現(xiàn)實意義可能要高于16年之前。尤其是在一個面臨中華民族復興的時刻,我們就必須深入研究漢唐作為偉大帝國的高標,它如何與西方發(fā)生關(guān)系? Q 你如何看待文學與吟唱? 李敬澤:我不大相信口述實錄。一個人口才再好,筆頭很爛,這兩者沒有關(guān)系。但吟唱不同。走在天地之中,心中有歌要唱。這就是文學,這就是荷馬,這就是元典精神,這就是鮑勃·迪倫給我們的啟示:我們需要不斷返回元寫作。 Q 你目前工作如此繁忙,如何來面對自己的寫作? 李敬澤:2000年前后,我的寫作十分流暢。后來寫作時間就不夠用了。這也沒有辦法,我只好采取沖刺性寫作。近年我在《收獲》《十月》開設(shè)了個人專欄,讓專欄編輯揮舞鞭子趕著走。有時太忙竟然忘記了交稿,干脆最后一天交稿。這也好,一年也完成不少作品。 Q 你說過,一個作家要讓傻瓜與天才都能服氣很難。 李敬澤:是的。首先是反省自己:在價值向度上,我必須知道好與壞。然后,在文本上等著別人來挑毛病。對此,我又有把握地說,我有“吊花腔”的本事。書,好看! Q 你是非常敬重才華的。 李敬澤:一個有才華的人需要得到最大敬重。才華是一種氣息。才華在任何正常時代都是珍稀資源。 重要通知 本報微店訂閱2017年報紙已結(jié)束,還需要訂閱的讀者推薦以下兩種方式: 1、進入郵政官網(wǎng)報刊訂閱(http://bk.),搜索“文學報”,即可在線支付訂閱。 2、直接去就近郵局柜臺訂閱報紙,可按季度、半年、全年三種方式訂閱報紙。本報郵發(fā)代號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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