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新山水畫的探索

     —  觀張復興中國畫新作

   這個夏天是上海這座城市歷史上難得的熱天。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持續(xù)不退的高溫，毫不留情地熏炙著每個人的肉體、耐心和意志。人類對享受現(xiàn)代化生活而失去理智和限度的近乎狂熱的追求，遭到了大自然無聲而頑強的抗議。在一片熱浪中，我尋找著自己的消暑之地。我讓心走出這座城市，讓它徜徉在連綿的群山之間，放縱在人跡罕見的那些極遠極遠的無名無姓的崇山峻嶺之中。我說的是張復興的山水畫世界。中國的山水畫不同于西洋的風景畫。相對而言，后者更傾向于客觀精確地描摹一個接近真實的世界。而山水畫能“暢神”——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是一個可供心靈自由翱翔的精神世界。

      《自然頌歌》系列  

    記得1996年，我曾為《張復興畫集》寫過一篇《從江南水鄉(xiāng)走向大山深處》的文章。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這二十年，我們生活的這顆星球連同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發(fā)生了滄海桑田的歷史巨變。而張復興只是像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工匠，心無旁騖地埋頭于他鐘情的筆墨世界。為此，他先是辭去了人人羨慕的領(lǐng)導職務去做美編，后又破釜沉舟地辭去了公職，為的是一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心靈的開闊地。前不久他邀我去青浦觀畫。雖置身于江南水鄉(xiāng)的小橋流水、鳥語花香之中，眼前展現(xiàn)的卻是一片與之完全不同的景象，是張復興這些年來潛心創(chuàng)作的一批大山大水的中國畫作品。上百件作品猶如徐徐展開的長卷。這種感動，我在河西走廊疾速掠過眼前時曾體驗過。雖說二十年前他的藝術(shù)視野已經(jīng)從他熟悉的江南水鄉(xiāng)的粉墻黛瓦、河流小舟擴展到了高山大川，但這批新作依然像遙遠天際滾來的隆隆驚雷，令我怦然心動。站在畫前凝視，有一種生動磅礴的氣勢撲面而來，有一股新的時代氣息向你涌來。

       《自然頌歌》系列  

    唯有心靈的自由，才有筆墨的自由，才有藝術(shù)的自由。張復興的山水畫是來自自由心靈的藝術(shù)。它們帶有21世紀的氣息。它們以一種全新的視覺形象開拓了山水畫新的疆域，以一種新的視覺經(jīng)驗給山水畫欣賞以新的視覺張力。它們既不是荊浩、范寬筆下壁壘森嚴的北派山水，也不是董源、巨然秀逸淡雅的江南山水。張復興的視覺靈感和造型原型來自于中國西北部那些雪域冰川。因為交通手段和疆域的限制，歷代山水畫的巨匠名家?guī)缀鯖]有親眼目睹過這些山川景物，遑論在筆下為這樣的山川造像寫神?？梢哉f這是中國山水畫一直未曾開墾過的處女地。20世紀后半葉，中國畫畫家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可畫性和極為獨特的繪畫性。較早的有湖北的著名畫家周韶華先生。而張復興則是近二十來年始終如一、專注鐘情于那片山山水水的中國畫畫家。這片山水的蠻荒、博大，它的閃耀著銀光、高聳入云的巍峨雪山，有一種傳統(tǒng)山水所沒有的洪荒之美，是人跡尚未抵達的原生的自然奇觀。在張復興筆下，我們看到幽暗中亮得耀眼的冰川在你眼前蜿蜒連綿、排闥而來，茫茫雪原敞開它們廣闊的胸懷，蒼穹無邊無際地覆蓋著群山……墨、色、水，在大山隆起的山脊和深深的峽谷之間交融回蕩，構(gòu)成一曲大自然的雄渾交響。這些大尺幅的作品，空曠、寂寥，似乎可以聽到大地深處的呼吸。像你面對寬幅的環(huán)幕電影，有一種強大的“被包圍感”，一下子就讓你的心被山川景物靜靜地、緊緊地擁抱在了大自然的懷抱里。對于一個生活于江南的畫家來說，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選擇，一次艱難跋涉的藝術(shù)之旅。其目的是開拓屬于21世紀、帶有21世紀的時代氣質(zhì)的山水畫的新氣象。山水畫藝術(shù)語言美學重心在于寫意空間的營造，在于營造一個特殊的帶有強烈個人精神印記的寫意空間。山水畫是中國畫的一個大項，有著豐厚的藝術(shù)積淀。以空間而論，早在宋代郭熙《林泉高致》就已經(jīng)概括了顯然不同于西洋風景畫焦點透視而更具東方意味的高遠、深遠、平遠的“三遠說”：“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辈⑶易髡邔Α叭h”的藝術(shù)處理有過相當具體的論述。

《自然頌歌》系列  

      張復興的山水畫有意識地營造出了一個我稱之為“廣遠”的空間。畫家經(jīng)常以一種居高臨下、凌空蹈虛的俯瞰視角，一種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氣勢，將崇山峻嶺、江河大川盡收眼底，一覽無余。經(jīng)過高光處理的山巔處在混沌的蒼穹環(huán)抱之中，起伏的山脊宛如游龍蹁躚在繚繞的云水之間。二十年前我曾用“崇高”來概括這種空間的美學特征。今天看來，稍有點西方味了。崇高是人仰望自然而產(chǎn)生的美感。更準確地似乎應該是司空圖《詩品》中的第一品，返虛入渾，橫絕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長風的“雄渾”。俯瞰不同于仰望。俯瞰群峰，群峰便有了“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動感，賦予了畫家心靈自由的博大情懷。這種新的空間營造，給張復興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帶來了許多技術(shù)上新的難點。

 年前我去寧夏，在賀蘭山下久久駐足，發(fā)現(xiàn)中國山水畫的皴法和點法幾乎都可以在賀蘭山的山體立面皺褶和變化中得到印證。但完全套用現(xiàn)成的皴法，已有的筆墨語言方式，很難完美地描摹出大西北、大西南雪山冰川高山梯田的外部形態(tài)和內(nèi)在氣質(zhì)，尤其是無法傳達畫家內(nèi)心審美的激情和沖動。用畫家自己的話來說，他要“呈現(xiàn)出絢麗的生命力的綻放”。為營造一種高視點、廣視野、滿構(gòu)圖的全新的“廣遠”的山水空間，他色墨并用，以色破墨，以墨破色，形成一種大塊面空間切割、交接，色、墨與各種筆法交渾一體的整體感、混沌感。在張復興的筆下，云山水天近乎不分彼此，云水靈動，高山隱約，云水遮蔽了高山，高山隆起在云水。山峰則利用高光加以凸顯。它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的整體。但藝術(shù)語言的時代感不是對傳統(tǒng)的反叛和顛覆，而是以一種屬于21世紀的藝術(shù)語言在新的更高起點上的對傳統(tǒng)的回歸。這種回歸不是簡單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技術(shù)如各種皴法的尊重、運用，而是對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古典美學的致敬，是以一種中國文化的情懷或中華美學的精神去營造一個屬于新時代的山水藝術(shù)世界。南朝宗炳《畫山水序》提到“山水以形媚道”，就是說山水以其形式形態(tài)親近、傳達大自然和人存在的本源之“道”。

      中國的山水畫是和老莊哲學最為息息相通的藝術(shù)。老子則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張復興筆下的群山完全擺脫了寫生時具體某山某水的形象和視覺限制，它們寂靜遼闊，它們橫空出世，它們沒有人為的破壞和污染，甚至看不到一個人影，它們沒有名和姓，它們是完全不受人類意志控制的自在自為的存在。筆墨線條色彩和巍峨的群山、飄忽的云嵐，一起盡情地舞蹈、吟唱。透過群山，人們諦聽到的是與自然相通的大地寧靜的呼吸，是藝術(shù)家揮毫丹青時生命脈動的節(jié)奏。大山大水的獨特氣韻，深入其間的抒情意境，形成了張復興山水畫的強烈個性。莊子有語“目擊而道存矣”。中國山水畫最精妙之處，就在于目擊山水之后，山水自身在審美接受過程中漸漸消隱而讓你進入一種“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之境。搜盡奇峰打草稿。畫家在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的時候，那些具體的山、具體的水已經(jīng)與自己的心靈融為一體，不分彼此。雖然深山不見人，但我們完全可以感覺到畫面背后負笈遠行的畫家身影，感受到畫家內(nèi)心世界的雄渾博大。此時畫家畫的是哪座山、像什么山，并不重要，大象無形，重要的是它們代表著山的品格、氣質(zhì)，有一種排山倒海、山呼海嘯的氣息，讓你不由自主地融化到大自然中。在上海的山水畫家中，張復興注重大局觀而不在細節(jié)上過多糾纏，他有自己的氣象和格局。西畫追求“數(shù)的精確”，國畫傾心“氣的混沌”。張復興的山水畫，彌漫著流動而飽滿的真氣。

    《自然頌歌》系列  

    張復興的大山大水雄渾而不粗魯，筆墨放縱而不粗糙。畢竟是江南游子眼里看出去大西北大西南的崇山峻嶺。除了雄渾，還有些許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朦朧濕潤，還有江南人那隱隱約約的一縷溫情。冷峻的色調(diào)、森嚴的造型、肅穆的氣象中，不時會有明亮溫暖的色彩，如從雄壯的交響和聲中飄來的長笛音色，或有絲綢般的云霓繚繞，或一流清泉穿插蜿蜒其間。有一種基調(diào)之外的別樣的感動。積健為雄。中國的山水畫走過了一兩千年的漫長路途，有了全世界繪畫所沒有的讓人羨慕的豐厚積淀。在我們前面已經(jīng)擁有了燦若群星般的大師巨匠。它就這樣走進了21世紀。如何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開創(chuàng)富有時代氣息的21世紀山水畫，是每一個嚴肅的藝術(shù)家必須直面的命題。不能說，張復興已經(jīng)完全成功，也不能隨便給藝術(shù)家戴上紙糊的炫目桂冠，但他一直在思考，一直在遠游，他的心在遠方。他能為藝術(shù)、為藝術(shù)所必須的身和心的自由，放棄公職、安逸和舒適，破釜沉舟，把自己完全托付給自己心儀的藝術(shù)事業(yè)，立志在山水畫的領(lǐng)域開拓出一方屬于自己的、以慧眼發(fā)現(xiàn)慧心創(chuàng)造出的藝術(shù)空間，為21世紀的新山水畫奉獻自己，是一個值得我敬重的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有很多，但這樣有勇氣、敢擔當?shù)乃囆g(shù)家還真的是不多。

  2016年8月17日

（作者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美協(xié)理論委員會主任） 

畫家 張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