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踩下宿命的硬漢

蕭樹

有種比較流行的說法：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維是人才。

此論我一直感到奇怪：王維這樣的人才，就算你顯微鏡、放大鏡加探照燈全用上，在泱泱中華三千多年的高度文明歷史中找找看，你能找得到十個王維不？

他的畫是南派畫宗，中國文人畫的始祖，文人畫在中國畫中有多牛，地位多高端，找度娘問問，便知端的。

蘇軾將他的畫與唐代畫圣吳道子相比，說王畫得于象外，吳畫工于技藝，都是了不得的大師，完全是等量齊觀，而錢鐘書直接說王維是“盛唐畫壇第一把交椅”。

這還不算，他精通音律，善書法，篆的一手好印，這樣的全才，只有后世的蘇軾跟他有一比。

他的詩自東晉謝靈運(yùn)開創(chuàng)山水詩一派，中間陶淵明又以田園詩接續(xù)余緒，別開生面，三級跳到了王維這兒時，王維再樹山水詩新格局，境界大開，又登一個高峰?？芍^傳承有序，大放光芒。

單項個個都是最高分，那綜合分還得了？這樣的人，跟神究竟有多大差距？還只能算是人才？

但是，不能你分?jǐn)?shù)有多高，就境界而論，王維與李白、杜甫的差別，依然肉眼可以區(qū)別開來！

而老天送給王維的聰明，一點也不比李杜少！

王維年少多才，十六七歲就詩名遠(yuǎn)播，深獲寧王、岐王的賞識，“視之如師友”，很鄭重地推薦給玉真公主，王維給玉真公主演奏自己創(chuàng)作的《郁輪袍》，這下子石破天驚，如受雷擊的玉真公主馬上安排王維入內(nèi)室換上錦繡衣衫，坐上賓客的上首……第二年，王維狀元及第，但只當(dāng)了個八品的《太樂丞》。

后世多有閑出鳥來的渾人，指手畫腳地斷定王維與玉真公主有一腿！這種完全沒有憑據(jù)的謠言，糊涂如我者，竟然會半信半疑。

因為，在這個關(guān)鍵節(jié)點操控王維命運(yùn)的，是玉真公主，而以狀元之身，僅獲八品閑職，卻有出入宮禁的極大便利。

只干了幾個月，王維便因伶人舞黃獅犯了個管理不力的小錯，以當(dāng)初玉真公主及其他皇族對王維的全力照拂，這點小事一句話就能輕輕揭過，而王維竟被貶到千里外的山東濟(jì)州，做了個管理糧倉的九品小官，而且一干就是四年半！

只能說，這時的王維，已經(jīng)離開了玉真公主的控制，把自己的命運(yùn)，交給自己管理了！同在這一年，王維的妻子去世，他從此開始長達(dá)三十年的獨身生活，不沾女色。這，會不會是對玉真公主的果斷昭示？

擺脫宿命的第一步，王維邁得如此決絕、豪邁、壯闊！

但聰明歸聰明，此時的王維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老道和圓滑。一個鄉(xiāng)間糧站的小站長一干就是四年半。

直到愛才惜才的張九齡當(dāng)上了宰相，王維才被張九齡提拔回京，任右拾遺，又干了差不多一年，張九齡又給王維升了官，當(dāng)上了監(jiān)察御史。

這時的王維受到賞識和重用，以才濟(jì)世的雄心大大地被激發(fā)，眼看著自己的人生已在眼前鋪開坦途，哪里禁得住房里報春花、迎春花、月季花相繼怒放。

但以張九齡的識人之能，他太了解王維在世事上的稚嫩了，所以，他在李林甫的構(gòu)陷排擠下眼看相位不保時，給王維安排了一個苦差——擔(dān)任河西涼州節(jié)度使慕判官，其實是保護(hù)了根本不懂當(dāng)官的王維，讓他遠(yuǎn)離官場，也遠(yuǎn)離總是要事情對王維橫豎不順眼的玉真公主。

遠(yuǎn)離官場是非縱馬于黃沙西風(fēng)的王維胸懷大暢，而且詩風(fēng)大開，一系列一等一好的邊塞詩如涓涓清泉從他聰明的腦子里流了出來，壯闊飛動，酣暢淋漓。

這首《觀獵》，氣勢何等豪邁！

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xì)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再看“大漠狐煙，長河落日圓”等句，你能想像得到日后他會寫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嗎？

在塞北粗礪的風(fēng)沙中掛職三年，長安又開始向王維招手了。但堂皇盛世中的長安，對他是如此格格不入，不久，他又外放荊楚，在這一帶游歷長達(dá)一年。這些經(jīng)歷告訴王維：不論是河山之壯，還是田園之美，都比靜水深流的官場更能找到真實的自己！

擺脫宿命，回歸真我，到哪里去？到山水田園去，到真正的自我中去！

再次回到長安后，他買下初唐詩人宋之問在藍(lán)田輞川的別墅，重加修建，納入那里的明月竹林，白石清灘，空山青苔，古木衰柳，天天與飛鳥夕嵐相伴，這無邊的美景都把他歡喜的醉了。

這個時候他的創(chuàng)作，在山水和音律中參悟禪理，又將禪理自然融入他的詩作和畫作中，佛理與山水田園情景交融，渾然天成，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中有音樂的獨特藝術(shù)景觀，真正將他引入中華詩壇大宗匠之列。

這時期王維的佳作實在太多，看他的《終南別業(yè)》——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沒有具體的山水描繪，但悠然自得的心境，不說你也很明白！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又包涵著無限的哲理和禪思。

這首《送元二使安西》，是王維眾多送別詩的代表：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朋友間的離情別意，力透紙背。還因為節(jié)律感太過鮮明，被琴師譜入琴曲后，成為著名的曲牌《陽光三疊》，千年傳唱，至今不衰。

如果此時的王維真正做一名無官一身輕的山水詩人，一個大詩人的圓滿就此完成。

但這個時候，王維骨子里的那股聰明勁，又在責(zé)怪王維慢怠他了，讓王維打起了小算盤：山水田園固然好，但當(dāng)一個小官，有些身名地位，再拿一份不菲的俸祿，那不是更好嗎？

這樣一想，王維開始戀棧官場，舍不得離開，平日里在官場裝裝樣子，混混日子拿份俸祿，下班了就跑進(jìn)自己的山水世界自成一統(tǒng)，在山水田園、夢想和禪理中，扎進(jìn)最真實的自我中。

可是，這股聰明到底還是讓他吃了大虧，這小算盤打的固然好，卻不知盛唐此時已走到盡頭。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安祿山一聲唿哨，帶著范陽十五萬虎狼之兵就撲殺過來，一路上勢如破竹，升平日久的盛唐王朝猝不及防，無兵可用，匆忙間只得召集一批街頭商販，提槍拎棒前去迎戰(zhàn)，簡直是送羊肉入虎口。

唐玄宗幾乎慌不擇路，狼狽不堪逃往四川，腿腳稍慢的王維叛軍逮了個正著，安祿山一看：這王維不光名氣大，還是唐朝的給事中，馬上喜哈哈地拿刀架著王維的脖子，從了，在這邊也好好地當(dāng)個官兒；不從，喀嚓就是一下，以后飯也不用吃了！

王維心里縱有千萬個美妙絕倫的大夢想，此刻刀架脖子上也只好從權(quán)了。于是，王維在安祿山的偽朝廷也當(dāng)了個“給事中”的偽官。

王維在這個重要的節(jié)點上“失節(jié)”，如果不是他寫了首《凝碧池》，思想上向往了一會兒大唐，只怕連小命都不能保！

唐肅宗還都長安，馬上開始秋后算賬，王維按律當(dāng)宰，這時的他已顧不得斯文體面，百般求饒，同時平叛有功的弟弟王縉愿意辭去刑部侍郎職務(wù)，削籍替兄長頂罪。

再加上唐肅宗看了《凝碧池》后氣消了一大半，這才保住了王維的小命，卻也嚇丟了他半條老命，劫后余生，他的生命由此澄澈：脫略形骸之后，山水和佛門成了他唯一的歸宿：“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縱觀王維一生，聰明先是成就了他，后來聰明又禍害了他，但他歷經(jīng)劫難后對田園山水的沉迷和對佛經(jīng)禪理的參悟，把天生的聰明轉(zhuǎn)化為勘破生死得悟人生大道的智慧，使他終于脫離了官場惡性傾軋的低端生態(tài)，完成了人性的升華，達(dá)到了自我圓滿。

這是作為一個人的圓滿，是一個人擺脫宿命，回歸自我，從聰明走向智慧的苦難輝煌。

從這個意義上說，“李白是天才，杜甫為地才，王維為人才”的說法，的確有其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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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江心語

圖片：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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