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維舟 “這是在跟上帝下棋。”在烏鎮(zhèn)圍棋峰會的現(xiàn)場,當五位中國圍棋國手聯(lián)手對戰(zhàn)AlphaGo仍中盤落敗之際,我聽到旁邊有人由衷地感嘆。在這次人機對戰(zhàn)的賽事中,類似的話大概早已不是第一次有人說,無論是世界排名第一的柯潔在與AlphaGo對決中說的“它就是圍棋上帝”,還是兩名圍棋國手聶衛(wèi)平和古力所說的“阿(爾法狗)老師”,都明白無誤地顯現(xiàn)出人們對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敬畏之心——古力的話很好地表達這種感受:“我對科技產生了一種敬畏感,僅次于對大自然的敬畏?!?/p> 世界排名第一的柯潔三戰(zhàn)皆敗,足證人工智能(AI)的強大。顯然,從大眾的情緒反應來看,很多人將此理解為人類的失敗,而不是人類的勝利。在好多人看來,這似乎就像是那個長久以來的科幻故事主題正在成為現(xiàn)實:強大無比的電腦將獲得人工智能和自我意識,最終控制并取代人類。在柯潔第一盤以1/4目告負之后,有一個說法在網上流傳:電腦始終控制著局面,之所以以1/4這一最小比分擊敗人類,只是為了給人類留面子。 在看了這樣的解釋后,我一些朋友感到“更心寒、更恐怖了”。然而事實是:AlphaGo并不懂“留面子”,只是它的程序在設計之初,追求的就是勝率而不是勝差,也就是說,不求贏得多,只求贏得穩(wěn)。從AlphaGo的下法來看,它其實是相當保守的,因為它追求的是立于不敗之地,而不是大開大闔地進攻,這意味著,它是在現(xiàn)有規(guī)則內計算最優(yōu)化方法,很多下法也是對人類經驗的基礎上延伸,但它不會像人類那樣打破規(guī)則或無中生有地創(chuàng)造——例如發(fā)明一種新的棋類游戲。 ▲ 柯潔輸棋不是人類的失敗,而是人類的勝利 之所以那么多人對AI感到恐懼,當然不是因為它連勝人類棋手本身,而是因為此事所代表的象征意義:圍棋被我們默認為是人類最復雜的棋類游戲,象征著人類智能的某種極限。當1997年“深藍”在國際象棋比賽中擊敗人類之際,甚至當十多年后電腦又攻克中國象棋之后,人們仍然樂觀地認為,圍棋仍將是很多年內無法被攻克的堡壘,保留著人類的尊嚴。這次在人機配對賽中獲勝的連笑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承認:“去年我們不是敵視(AlphaGo),而是不知道它的厲害;之前看棋譜,還都覺得應該是李世石贏,但最后才發(fā)現(xiàn)它那么厲害?!边@也許體現(xiàn)了一種在科技進步中時常出現(xiàn)的情形:人類沒能料到人工智能會以指數(shù)級速度發(fā)展。 其實人類創(chuàng)造的工具在某一項能力方面超過人,這早已不是新鮮事——當然,這就是我們創(chuàng)造它們的目的。人的力氣再大,也不可能超過舉重機;跑得再快,也超不過汽車;如果數(shù)學計算代表著人類的智力,那我們早已輸給了任何一部廉價的計算器。所有這些工具的發(fā)明,并沒有成為人類的掘墓人,倒不如說是把人們從一些繁雜重復的工作中解放出來,使我們可以去從事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 AlphaGo之父Demis Hassabis在柯潔惜敗之后曾表示:“這絕不是人和電腦之間的對抗,這是人用機器發(fā)現(xiàn)新的知識,就像哈勃望遠鏡,它能帶來新的奧秘的發(fā)現(xiàn)?!痹谖迕麌致?lián)手仍落敗之后,AlphaGo團隊負責人David Silver也說“今天的問題無關輸贏”,他認為這只是為了把人工智能這一工具更好地用于探索各種可能,來服務于人類的福祉。 這并不只是安慰人的官方說辭,因為顯而易見的是:投入那么多人力財力去發(fā)明這樣一臺機器,總不會是為了贏世界冠軍,那對它沒有任何意義。贏棋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只是通過這樣一種戲劇性的呈現(xiàn)方式,來讓絕大部分對人工智能一無所知的普通人也意識到,原來它已發(fā)展到了如此強大的地步。 就此而言,這場人機對決倒不如說是一次大型公關活動,輸贏確實不重要——就像1830年美國巴爾的摩舉辦的火車與賽馬的速度比賽,雖然當時火車還跑不過人類騎手駕馭的奔馬,但沒關系,僅此就足以讓人直觀地感受到蒸汽機車的潛力,而它要跑得比馬快也不過只是個技術升級的時間問題罷了。 對科技的威力感到敬畏,那是人之常情,也不失為一種激發(fā)自我潛力的驅動力;然而對之感到末日降臨式的恐懼,則恐怕是科幻故事看多了。這或許是出自一種技術邪惡論(“科技的發(fā)展往往帶來不可預知的災難性后果”),或是來自一種可以理解的人類中心主義的憂慮(“人工智能會替代人類”),但如果僅僅看到“壞”的一面而去抑制乃至反對科技發(fā)展,這是否讓我們顯得像當年反對火車的人一樣愚昧?兩百年前,因為被機器奪走工作而憤怒砸毀機器的盧德主義者,早被看作是錯誤的烏托邦理念,那么如今的新盧德主義是否又在重蹈覆轍? 當然,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是:AI和火車是可以類比的挑戰(zhàn)嗎?跑不過火車不可怕,因為火車始終只是火車;但下棋下不過AI,那就是質的不同了。的確,如果把蒸汽機為代表的發(fā)明視為第一次機器革命,而當下的數(shù)字化技術和人工智能作為第二次機器革命,那么顯然后者對人類的挑戰(zhàn)更為深遠得多。美國評論家Thomas Friedman在多年前就不無憂慮地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人類和受軟件驅動的機器可能正在日益變成替代關系,而不是互補關系?!?/p> 然而,這恐怕不是真的,至少眼下不是。不妨做個簡單的假定:如果現(xiàn)在人類消失了,那這些智能的機器能夠自動進化并統(tǒng)治這個世界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另一個常有的誤區(qū)是,我們以為圍棋代表了人類智慧的巔峰,因而電腦超越是很可怕的事,然而聽起來吊詭的一件事是,正像機器人研究專家Hans Moravec所觀察到的,“如果讓計算機展示成人水平的智力測驗或者玩跳棋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情,但當涉及知覺和機動性時,即使讓計算機完成一歲幼兒的某些技能也是非常困難或者不可能的?!?/p> 這就是所謂莫拉維克悖論(Moravec paradox):“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研究領域與傳統(tǒng)重要發(fā)現(xiàn)不同:高層次的推理幾乎不需要計算,但低層次的感覺運動技能則需要大量的計算。”這就是說,對我們人來說難的問題,對人工智能而言很容易,但對人容易的問題對它卻很難。這樣說來,如果電腦擊敗了圍棋九段,我們不必驚訝,倒是如果它炒菜勝過了一名普通廚師,我們才應該吃驚它是怎么做到的。 每一次新工具、新機器的發(fā)明,在給一部分人造成挑戰(zhàn)的同時,最終都變成了社會更進一步發(fā)展的驅動力,因為正是有了這種挑戰(zhàn),才使得不斷進步成為可能。如果說第一次機器革命的發(fā)明大多是人類手臂的延伸,那么當下的智能技術則意味著大腦的延伸和強化;以前它們在力量、速度等方面做得比我們更好,今后,也許它們會在下棋乃至寫作、繪畫方面都超過人類。 隨著科技的發(fā)展,超智能機器的出現(xiàn)是不可避免的,一些大膽的預測者甚至早就猜想過這樣一個未來。曾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Herbert Simon在1965年就說:“在20年之內,機器將能夠做人類所做的所有工作?!彼念A言也許只是錯在這個時間點上。許多人可能會被技術進步替代下來,然而也正是這樣,人類可以獲得更充裕的財富和空閑時間去做更有創(chuàng)造性的事,科幻小說家Arthur C. Clarke曾說,“未來的目標是完全失業(yè),那時我們就能夠發(fā)揮作用了”,他這么說并不是在諷刺。 沒有必要去恐慌這樣一個未來。我們也許將變得越來越離不開機器,《奇點臨近》一書甚至預測“在21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人類智能中的非生物部分將無限超越人類智能本身”,然而那也意味著我們能借助前所未有的強大工具來探索更多可能。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也將使我們更清楚地意識到“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些東西——要電腦模擬人類的理性、計算是容易的,但正如神經專家安東尼·貝爾曾說的,人類的大腦之所以是難以理解、更難以充分模擬其功能,主要問題就在于,大腦設計具有自組織、無秩序、不規(guī)則的特性。 正是這些特質,使得人區(qū)別于按邏輯運算的機器,也有著有時難以解釋的創(chuàng)造力。簡言之,人本身就是一個混沌、復雜、無序的現(xiàn)象。據(jù)說畢加索曾嘲笑計算是“無用的”,因為“它們只會給你提供答案”。對人類而言,也許越來越重要的是去提出問題,而可以把解答交給電腦。 ▲ 作者供圖:比賽現(xiàn)場 對人工智能而言最難的,也許就是那些對人而言很重要、卻不屬于理性算計的東西,諸如愛情、情緒、價值觀。AlphaGo之所以那么下棋,只是因為它的主要目的在程序上就被設定為是獲勝,但如果把它優(yōu)先級修改為“贏更多子”,那它就會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下法。更重要的是,在棋盤上,每顆子畢竟是等值的,但在人類社會中,卻不能說一個人的價值不如兩個人,因而就可以犧牲前者。據(jù)說人工智能研究的先驅Marvin Minsky和發(fā)明文字處理及鼠標的Douglas Engelbart 1950年代曾在麻省理工學院相遇,前者宣稱:“我們要給機器賦予智慧,讓他們有自我意識!”后者則問:“你要給機器做那么多好事?那你打算給人類做點什么呢?” 的確,這是永恒的問題?!叭藱C對決”的設定似乎強化了某種錯誤的對立意識,仿佛是機器在挑戰(zhàn)人類,但事實上,不如說他們是某種可借鑒的方法。就像電影《點球成金》里表明的那樣,一個完全不懂棒球的數(shù)學天才,通過技術統(tǒng)計后重新編排隊伍,就能奇跡般地提升勝率。AlphaGo當然遠遠先進得多,但本質上也是優(yōu)化和概率的數(shù)學計算,以及在此基礎上進化出來的深度學習能力。就目前的發(fā)展態(tài)勢來看,在未來幾年之內,人工智能將可望獲得長足的進步,會在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提供更加便利、高效的服務,其運用也許很快就跟網絡一樣無處不在——它能做的,何止是下棋而已。本來研發(fā)它的目的也是為了更好地解決人所面臨的問題和需求,否則它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吧。 國內媒體這次在報道人機對戰(zhàn)時,本身對這一事件的意義也有誤解和失焦。由于賽事是中國圍棋協(xié)會和浙江省體育局主辦的,媒體派到現(xiàn)場的大多是體育記者,似乎只有澎湃新聞等少數(shù)幾家將之視為科技新聞,但就它的意義來說,這確實不是一場體育比賽,因為下棋僅僅是人工智能較能引起戲劇性關注的一個應用領域;而許多報道中渲染的那種的“恐怖”和“失敗主義”情緒,更使得比賽似乎變成了人類失敗的象征,卻忽視了最重要的地方:它所開辟的全新可能。我們沒有必要不去利用人工智能帶來的新機會,就像我們也不必為了堅持心算而不使用計算器來增強我們的運算能力。 在這一點上,柯潔還是比許多人更豁達,他在戰(zhàn)敗后贊嘆了人工智能的未來,并說“如果AI真能造福人類的話,我們的尊嚴根本算不上什么”。確實,我們應該把目光從“圍棋”上挪開,也不要本能地看作是“人類的失敗”,卻忘了勝利的一方同樣是人類,只不過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科技。此刻與其恐懼那個陰郁的未來,不如現(xiàn)在就去創(chuàng)造和把握一個更好的未來,學會如何與新的人工智能共存,要比簡單地恐懼和抵制它更可取。如果擔心科技的發(fā)展脫離了人的控制后反制人類,那么這也正可以成為反思的起點,提醒我們重視人文的重要性,畢竟,科學太重要了,以至于不能僅僅交給科學家們來處理。 【作者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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