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我?guī)Ш⒆雍退男』锇榛剜l(xiāng)下的家，此時山不清，水不秀，又無游樂場，實在無甚可觀，很怕她們剛到便要哭鬧著返洛。

結(jié)果五個兩歲到七歲不等的孩子，在亂石崗的河灘里，找到一大水坑，大孩子玩打水漂的游戲，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嗖”一下飛出去，我們一起數(shù)水漂的個數(shù)；小孩子干脆往水里砸石頭，比水花；滿河灘跑著撿鵝卵石，比好看。他們從攔河壩上呼嘯著俯沖下來，剎不住車的孩子就撲倒我懷里，膽子大的還敢倒著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爛紙箱，于是他們排隊玩鉆箱子的游戲；又把衣服前后反著穿，用帽子捂臉，玩盲人摸象和老鷹抓小雞，整個原野灑滿歡聲笑語。

我還跟著他們做過一些瘋狂的事。在一個與眾不同的大號螞蟻身上做記號：給它的屁股涂紅。然后盯著它看，兩個多少小時，我們就盯著這只螞蟻，看它搶食，看它鉆洞，看它去搬救兵來抬火腿腸塊。那只螞蟻一定很郁悶，為什么自己被一群人盯梢了呢？而且，甩也甩不掉。

在田野里挖野菜，籃子很快就滿了，六六問我接下來干什么，我隨手一指，“看那個老母雞，它在麥田里下蛋，攆它玩吧，說不定跑著跑著，蛋就掉下來了”。孩子們對我的話深信不疑，得令后，對一只雞窮追不舍，圍追堵截。雞撲棱棱擦著麥苗飛起來，終于還是累趴下了。孩子們圍著等它下蛋。它真的不負眾望。這是一只母雞提心吊膽的一天，也是小朋友見證奇跡的一天。

兒童有顆無憂無慮的童心，還有一個好奇心，自帶情趣。他們會發(fā)現(xiàn)生活的樂趣，即使沒有樂趣也會創(chuàng)造樂趣，因而時時快樂著。

兒童的快樂還來自于他們很少有差別之心。事物只有品類之分，沒有貴賤之別。比如六六知道皮鞋和運動鞋是有區(qū)別的，電動車和轎車是有區(qū)別的，但是他不知道運動鞋有耐克和雙星的區(qū)別，車有寶馬和寶駿的區(qū)別，房有別墅和經(jīng)適的區(qū)別。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有一種懵懵懂懂的快樂，和佛無限接近。

說到底，快樂是情趣所養(yǎng)的一群女兒，在情趣的蜜意中成長，哪一種快樂不會出落得甜美活潑、超凡脫俗呢？

文學(xué)史上有一位非常有情趣的女子——陳蕓。若沒有蕓娘，清朝人沈復(fù)絕不會留下膾炙人口的《浮生六記》。盡管生活貧苦，兩人一直過得有滋有味，陳蕓不僅做得一手好菜，還親制梅花盒來盛；她自制插花，用繡花針將蝴蝶刺死做成標(biāo)本，用細絲扣項系在插花間，栩栩如生似在花中嬉戲，見到的人無不稱絕。還有兩個有趣的細節(jié)，記憶頗深：

春天蘇州南園菜花正黃，陳蕓建議沈復(fù)的好友們?nèi)ベp花宴游，可惜冷酒傷胃，無以果腹。陳蕓拔下簪子賣掉，花費一百錢雇了市井餛飩擔(dān)來，還親上陣，先烹香茗，待眾人品完，開始暖酒做菜。當(dāng)時，風(fēng)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蜂蝶飛舞，越阡度陌。眾人坐地大嚼豪啖，有的坐有的臥，或唱歌或吹簫，樂陶陶不思回返，羨煞游客。直至紅日西墜，方才興盡，大笑而散。

夏日的荷花，一般是晚上含苞，早上綻開。聰明靈透的蕓娘，利用荷花這一自然本性，用紗囊裹一小撮茶葉在里邊，然后，趁荷花將要含苞的時候，放置在花心里。第二天早上，當(dāng)荷花重新綻開的時候，便取茶葉出來，這時候，用天泉水泡之，清香撲鼻，韻味尤絕。

難怪林語堂的女兒說，他父親理想的女人便是這位蕓娘。她說，父親林語堂喜歡蕓娘能與沈復(fù)促膝暢談書畫，喜歡蕓娘的憨性，喜歡蕓娘的愛美。其實，像蕓娘這樣有情趣的女人，又有誰，不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呢？

帶三個小朋友在公園里閑逛時，遇見一對年逾八旬的老夫婦，他們坐在涼亭里，竊竊私語，認(rèn)認(rèn)真真地畫畫。閑聊時得知，兩人憑著記憶從他們童年的模樣畫起，又畫了年少時初見面的場景，婚禮之上新娘的嬌容，孩子初生的喜悅，以及現(xiàn)在兩人白發(fā)蒼蒼和貓為伴的姿態(tài)。他還把當(dāng)時的建筑、人、樹木都畫進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畫了十八本?！拔覀円膊唤o別人看，只是畫下來，心中所愛的人，就可以永久存在，畫一本《我們的故事》?！?/span>

石桌上放了厚厚一摞照片，我拿過一看，忍俊不禁。他們把過去的黑白照片重新沖洗，涂一點唇紅，描一下眉，把齊耳短發(fā)換成大波浪卷，再涂上流行發(fā)色，給格子裙著色，把鞋子改成高跟。老太太一臉少女的嬌嗔，笑瞇瞇地埋怨，“你笨死了，又把我畫丑了，重新畫”，老頭就會呵呵呵笑起來，“把女神化成女神經(jīng)了，好的，再來”。

有一張畫，一對男女靠窗對書而坐，上面寫“推窗時有蝶飛來”。老先生解釋，“文革期間，我們被被發(fā)配到新疆伊犁，一去十六年，一家四口居住在由一個亭子改成的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里，為了讓房間顯得更大更白凈也更嚴(yán)密，每年冬天我們都要給墻壁掛白一次，先用麥秸泥涂抹，抹得光滑锃亮，再刷上一層或者多層石灰，伊犁的氣候跟洛陽不同，那里夏季干旱冬季多雪潮濕，屋里一生火，溫度上升，麥秸泥里混藏的麥粒紛紛發(fā)芽，滿墻都是綠苗”，老先生說著，老太太幫腔，“太美了，白墻綠苗，跟童話里的房屋一樣，當(dāng)?shù)厝擞邢欢R窗觀景的習(xí)慣，真好玩啊，一到下雨，狂風(fēng)大作，那窗戶霹靂啪啦的響，又打雷，風(fēng)呼呼吹，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這個詩意，水泥房子領(lǐng)略不到這種山間的野趣”。

我問，“不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你們咋覺得有詩意呢？”

老先生說了一番很有哲理的話：“我想這跟心境有關(guān)系。不管什么時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詩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詩意的?！?/span>

老太太說，“他這個人心大，頭腦簡單，有次在新疆迷路了，差點餓死，他還說，死在那個地方真挺好”。老先生補充，“躺在地上，看著天色深藍，白云滾滾，遠處是雪山，近處草原，背后還有大漠，死在這里也挺好啊，就是想著自己有了老婆孩子，生命輕慢不得。

“阿姨，你別老說伯伯笨啊，傻啊”，我心想這不是一輩子的差評師嘛。老先生說，“早習(xí)慣了，我比她小三歲呢，她不是嘲笑我，嫌棄我，而是覺得我好玩，你看你連這個都搞不懂，我從來沒因為這個發(fā)過火，有些男人五六十了，還跟老伴兒吵架，說老婆如何如何不好。她沒你文化高，她智力不如你，你的邏輯好，你會分析，她不會分析，她講不出理由，她對你好的時候，你想過沒有。你有理，可是你無情。”

我們閑聊時，孩子把吃剩的雞腿丟在地上，不知道從哪里瞬間涌來幾百只螞蟻，雞腿就像一直黑色的蟲子在蠕動，孩子們圍著看，都表示“好惡心”。我欲清理，老先生阻止說，“不要驚動他們，讓他們吃吧?！蔽覀兺媪艘粫貋?，雞腿骨已經(jīng)變成白色了，原來螞蟻把它外面的這些肉隙都吃得干干凈凈。孩子驚嘆螞蟻好厲害。老先生說“螞蟻是生命，咱們也是生命。不能因為咱們有能力，有權(quán)，就要它死，你一踩，它就死了，但又何必呢？它對我們沒有影響。它也是生命，它也要生活。做人得善良。”

記得黃永玉說，“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span>

六六看他們畫畫入了迷，老先生一高興，也給六六畫了一張，還給她的褲子上畫了幾個洞洞，“這樣時尚”。這是一個特別天真的老人，記得《圣經(jīng)》有一句話，“只有兒童的心才會上天堂?！?/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