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31 14:00 | 豆瓣：毛櫻桃

上午十一點到碼頭買了去卡普里的船票，十二點開船。等船時我買了一份當(dāng)?shù)貓蠹?，胖虎叫它拿波里犯罪報，除了廣告全是城里出的壞事，日本女游客被搶，黑幫成員家里搜出武器，誰家店里查出六公斤黃金，誰沖進藥店搶走價值幾十萬的疫苗，一對二十年夫妻也不知誰殺了誰，所有嫌犯全名全姓登出，正面照片一字排開。經(jīng)濟社會文化新聞只有幾小豆腐塊，南北差距在加大，2007年南方絕對貧困線下人口占百分之六七，現(xiàn)已增加到百分之十，拿波里所在的坎帕尼亞大區(qū)今年經(jīng)濟負增長，新任總理昨天第一次參觀了龐貝。

快船一小時到卡普里，時近圣誕節(jié)，船上空空蕩蕩，乘客看樣子以島上居民為主，一對老夫妻抱著個大彩電，包裝箱上寫著4k電視還有什么發(fā)光二極管，胖虎嘀咕說意大利不一定有4k的電視節(jié)目，老頭老太太估計被拿波里人忽悠了。

卡普里三年前我們來過，那次只是坐船觀光。島很小而地勢險，基本上是四面峭壁拔海而起，所以要繞島一圈最方便是坐船。藍天碧海白色懸崖，據(jù)說古羅馬皇帝在這座可能跟中關(guān)村差不多大的小島上建了十二座皇家別墅，羅馬帝國第二任皇帝提貝留就是在這走完了他荒淫的一生，直到十多年前還有貝盧斯科尼之流在島上聚眾淫亂。我們在船上無心圍觀船夫與女游客調(diào)情，遠望那些峭壁上的山洞、小徑，懸崖上看不清是廢墟還是房屋，覺得神秘極了，那是羅馬皇帝建的么？不堪入目的派對發(fā)生在哪里？

當(dāng)然也進了著名的藍洞，其實一共進了好幾個洞，每次都以為是藍洞了，激動的拿相機亂拍，最后到了藍洞才發(fā)現(xiàn)大船是進不去的，要下到小木船里，進洞時所有人得趴在船底，因為洞口非常低窄，以前只有游泳才能進去。洞里很大，一片漆黑，水卻是藍熒熒的，船似乎被水照亮了，然而唯一可見的光源是遠處那小小洞口。這應(yīng)該是海水特定深度加海底沙石的顏色材質(zhì)制造出的漫長光反射。明明剛才一路我都在對胖虎說，好藍的天！好藍的海！快看洞里水好藍快照相！可是在眼前這一塊藍對比下忽然覺得剛才看到的都是綠色，一時有些神經(jīng)錯亂。洞里很安靜，一直喋喋不休的船夫也閉嘴了，只有船和槳穿過水流的聲音，每個人都在盯著這塊從來沒有見過的藍色，看著它就在眼前仍然捉摸不定，不停變幻深淺明暗。據(jù)說在十九世紀被德國游客宣傳開以前島上人是不敢進洞的，都說這里有鬼，然而六十年代洞里發(fā)掘出三座古羅馬海神和海神之子的雕像，2009年又從水里撈出九尊古代雕像底座，原來不是有鬼，是有神。

三年前是十月底來的，這次十二月底，我兩次都被曬的睜不開眼，大冬天被迫買了頂草帽。話說藍洞之奇幻靠種種自然條件助力生成，其中萬萬離不得的就是拿波里的太陽。十九世紀一位克里米亞畫家在島上戶外寫生數(shù)年，之后將畫作在圣彼得堡展出，受到當(dāng)?shù)厮囆g(shù)評論界廣泛質(zhì)疑，大家批評他的作品脫離現(xiàn)實，光和色都很不自然，俄國人民真的沒見過這種太陽啊。

這次來先奔提貝留的別墅（Villa Jovis），從大港坐電梯上到半山的卡普里市中心，再沿窄窄小巷向山頂進發(fā)。胖虎很著急，他制訂了周密路線要把島上兩座小城所有名勝一網(wǎng)打盡。是的，這座袖珍小島上有兩座城市，卡普里市和阿納卡普里市，分別占據(jù)了兩個山頭，兩邊還有上千年的世仇，這不是賣萌，是真正的不對付。兩邊各有各的護城圣人，據(jù)說連人種都不盡相同，卡普里市人宗譜很雜，希臘、拉丁、阿拉伯、土耳其、猶太人大混血，阿納卡普里人比較純種一些，主要是希臘血統(tǒng)。究其原因大概主要是阿納卡普里那邊山更高，地勢更險，較難攻打，而卡普里市山頭矮一些還有可以停船的碼頭，經(jīng)年飽受匪患，這就是地緣政治吧。

說是山頭更矮，爬起來也殊為不易。胖虎一馬當(dāng)先火燒火燎，在他制訂的路線里我們要爬兩座山，而且最好不要坐纜車，一路有古跡有藝術(shù)有自然風(fēng)光，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而此時畢竟是冬天，天氣雖好太陽下山還是挺早的，所以時間非常緊迫。我跟在后面一邊馬不停蹄一邊東看西看，不知為什么島上植被比拿波里城中更滋潤十倍，小巷兩邊是一棟緊挨一棟的白色小房，每家都有院子，院子里花木蔥蘢，嫩黃的檸檬金黃的橘子象繁星長在綠葉間，紅的紫的不知什么花開的這么好看，不能駐足細看不能照相也是心急如焚。碰到一所小學(xué)中午放學(xué)，擠了一群家長來接，美的不真實的風(fēng)景里有了些煙火氣，這種地方還真有人在這過日子啊，買彩電接孩子，這都什么人??？一邊這樣嘀咕著一邊左右張望著，好幾次走錯路，汗流浹背快一小時到山頂。路不很長，但是蠻陡，山上除了一些很小的電動運貨車沒有看到任何機動車輛，所能提供給游客的方便只有路邊安置的每隔幾十米一個心臟除顫儀。本地人應(yīng)該是不需要這勞什子的，好多寫戰(zhàn)前卡普里的書都提到這里的女人頭頂大石上山蓋房子，這路邊一棟棟小房相當(dāng)于是這些正接孩子回家的婦人的奶奶曾奶奶曾曾奶奶們拿頭頂上來的。因為男人出海打漁經(jīng)常幾個月回不來，碰上海盜被賣成奴隸在從前也是家常便飯，這里自古女人當(dāng)家。

提貝留的別墅其實并不是“別”墅，而是一座正宮，這個皇帝在位的最后十年主要在這里度過，他在這寫就無數(shù)信件寄到羅馬在元老院里宣讀，掌控朝中角力，外交軍事策略，北非、西班牙、中東、小亞細亞的人事交接，有時信一讀完就有人頭落地，那些年間這個龐大帝國真正的心臟在卡普里島東北角山頭。這片廢墟面積很大，一個出口通往下山的路，其余三面臨淵，當(dāng)年從海上看一定很壯觀，如今地面結(jié)構(gòu)保存的還非常完整，但所有立柱基本被后人悉數(shù)移走，在別處建了豪宅大院，彩色大理石的地板如今鋪在山下的主教堂里，原本用作室內(nèi)裝飾的寶石如今嵌在護城圣人的銀像上，剩下這些挪不動的是羅馬人真正的成就，磚和水泥。別墅里位置居中面積最大的一片既非居所也不為辦公，而是幾座巨大的蓄水池。島上沒有淡水源，當(dāng)年整片宮殿屋頂上一定有一套系統(tǒng)收集雨水匯聚池中，加了拱頂大概為防止蒸發(fā)吧。緊挨水池面南而建的自然是羅馬人離不開的澡堂子。北邊有一長條供皇上散步，也就是放風(fēng)的長廊，長廊盡頭是一處斷崖，我們覺得這八成就是傳說中提貝留扔人的地方，看誰不順眼叫聲“來人！”直接扔海里了事。印象最深的還是東頭的書房，不知后人如何認定這里就是書房，果真是書房的話要羨煞后世書生了，半圓亭臺打開一百八十度海景，正對東邊的索連托灣。

其實提貝留有這樣的書房不奇怪，他應(yīng)該是個博聞強識的人，論文韜武略不一定會輸與古羅馬任何一位皇帝，他就是有比較明顯的性格缺陷，從他選的這地方就能看出來，自己把自己發(fā)配到小島上不說，干脆一直躲到懸崖邊，景色雖美，一住十年也太過了，可見羅馬給他制造了多大心理創(chuàng)傷，這種不安全感讓我覺得有點象尼克松，這種人就是會特別不招人喜歡，提貝留已被搞臭兩千年，這么一比尼克松遺臭才四十多年，也不必太委屈。

塔西佗的《編年史》用了整整一半篇幅寫提貝留治下的羅馬帝國，這個人寫文章功力很深，一場大戰(zhàn)役從最早埋伏下的隱患到其后枝枝蔓蔓旁雜事由一路寫來不慌不忙條分縷析，期間所有主要人物呼之欲出，不象希羅多德，主路走一會就要拐到支線上，可是支線走一會主路沒影兒了！對讀者的心理素質(zhì)要求很高。塔西佗是正統(tǒng)的學(xué)院派，任何時候他的主要線索都在視線之內(nèi)，可是這么一個聰明人，這么好的文章，他寫的提貝留就是不能讓我信服。一般的規(guī)律是這樣的，一件事發(fā)生，老塔敘述老提如何處理，免不了用幾個很刻薄的貶義詞，然后把老提的演講或信件原文奉上（不知他哪來的原文，如果完全是自己編的也未免太自相矛盾），我一讀原文第一反應(yīng)是，這說得多好啊，而老塔似乎預(yù)見到我的反應(yīng)，也感到不能自圓其說，最后憤憤來一句，這個人最能裝了！

老塔似乎憎恨所有的皇帝，可能他心里還有共和的夢吧，可我從他文中讀到的分明是元老院在推動專制的進程，老提倒是常孤軍奮戰(zhàn)負隅頑抗，他還在羅馬時有一年一位元老提案，為防止行省長官濫用職權(quán)，這一職位所有候選人必須人品正名聲好，而誰人品正名聲好得由皇帝決定。老提為此在元老院發(fā)表講話，“許多行省長官辜負了人民的期望或者打消了人民的憂慮，因重大職責(zé)對不同的人會刺激或壓抑不同的天性……法律所顧及的是已成之事，未成之事仍屬未知，正因如此祖先才規(guī)定懲罰應(yīng)在罪過之后，這明智的規(guī)則一向為眾人所接受，不要去違背它?；实鄣膿?dān)子已經(jīng)夠重權(quán)力已經(jīng)夠大。行政的人權(quán)力加大則法律的效力必然減弱，當(dāng)有法律可循時，啟動職位的權(quán)威是錯誤的。”這段話連老塔也忸怩表示擁護，那么狗嘴里如何吐出了象牙呢，老塔說，這個人平時不是這樣的！

提貝留的功過留給真正有學(xué)問的人去評說，我所看到的是元老院這副德行不是他造就的，奧古斯都剛?cè)ナ溃显阂槐娦〕笠呀?jīng)在上演爭相向老提效忠的鬧劇。奧古斯都一生的成就很難否認，那么是巨人催生了矮子還是矮子成全了巨人？高高矮矮的人在那塊人稱“制度”的大泥巴團上留下自己大大小小的手印，沒有哪部法或哪個人可以把這塊泥燒成如廢墟里這般千年不變的磚瓦，只要有人在，它的形狀就會不停改變。

提貝留五十四歲繼位，七十七歲駕崩，他本來一直盡職盡責(zé)照著上一代的規(guī)矩來捏這塊泥，然而捏著捏著泥巴團忽然變成沼澤地，差點整個吞掉了他和他的帝國。起初的變化都是微妙難言的，詞語的意義，人心的共識，比方一個叛國罪如何闡釋，在軍中煽動起義算叛國，散布皇帝隱私毀壞皇帝雕像算不算叛國？頭十年是不算的，元老院三番五次要判這類案子被老提勸下，一位騎士把自家的老提銀像化掉用作他途，元老院要判罪，皇帝不準，一位律師出身的元老上演了要求司法獨立的鬧劇，你皇帝雖大度，我們元老是咽不下這口氣的，你不要干涉我們！老提懶得爭論，一票否決。然而十年間老提兩個戰(zhàn)功赫赫受人愛戴的養(yǎng)子和親生兒子相繼在盛年死去，是病死還是被人毒死的？那個年代甚至沒有真假新聞一說，因為根本無從知道真相，連奧古斯都也有人說是被毒死的，每個人照自己的心情和意見播放自己的新聞，謠言重復(fù)一萬遍確實會變成真理因為它制造真實的恐懼。到老提治下后十年，叛國罪開始一發(fā)不可收拾，你說我叛國我說你叛國，公元25年，老提繼位第十一年，元老Aulus Cremutius Cordus被控在其所著史書中稱贊刺殺凱撒的布魯圖斯，并把布魯圖斯的戰(zhàn)友卡西烏斯說成是“最后一個羅馬人”，作者自知難逃一死，在元老院發(fā)表鏗鏘有力的演說后絕食而亡，皇帝在此案審判過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塔西佗這段敘述中老提根本沒有露面，五年前他的養(yǎng)子死了，舉國哀悼，他辦的低調(diào)克制的葬禮廣為人詬病，說他偏向自己親兒子，為養(yǎng)子之死竊喜，三年后他親生的孩子也死了，他再次辦了低調(diào)的葬禮，發(fā)表了冷靜克制的演講，這兩次葬禮似乎耗盡了他的意志力，他已經(jīng)想要逃出羅馬，逃往拿波里灣，意大利的蘇杭，聞名地中海的溫柔富貴鄉(xiāng)，26年他終于定居卡普里島，31年他一封寄往元老院的信件干掉了十幾年的寵臣涉嫌毒殺他兒子的Sejanus，羅馬自此陷入真正的白色恐怖，自殺的，處決的，病死說成毒死的，毒死看似病死的，妻子出賣丈夫的，母親迫害兒女的，多少年陰謀大白天下的，貴族元老象中了瘟疫紛紛倒地，羅馬城中出現(xiàn)一批職業(yè)告密者，提貝留曾幾次返駕在城外止步，他害怕這座城市，至死沒有再踏入城中一步。

下午三點已似傍晚時分，胖虎的周密部署看來要懸，站在老提故地向西看阿納卡普里，要在太陽下山前攻下那頭肯定沒戲，索性放松了，坐在山頂圣母像腳下吃東西，老帕斯卡的未來孫媳婦的面包很硬，咬了幾塊差點把門牙拽掉，但很香，帕爾馬奶酪很鮮也很解餓。吃完想找提貝留的小天文臺，路被封過不去，不去也罷，那也是個凄涼地方，一個老鰥夫，疑神疑鬼無親無故，結(jié)交些觀星相的騙子解悶。沿他放風(fēng)的長廊來回走兩圈，在我們?yōu)樗付ǖ娜尤藨已逻吷祛^看一會，耳邊似乎還回蕩著不知什么人的慘叫。這里是歐洲與非洲間候鳥遷徙的主要路線之一，每年九月大批在歐洲田地里吃飽了糧食的鳥南下過冬，飛到卡普里可能已經(jīng)累傻了，常有鳥一頭撞在這懸崖上掉進海里，等在下面的漁民往往收獲不小。老提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這么個鳥都能撞死的地方，那藍綠色的?？瓷鲜赀€是那么美么？我們轉(zhuǎn)了倆小時可就想走了，剛一出來兩個看門的就鎖上大門跟我們下山了，可他們網(wǎng)站上明明寫著開到五點半?；仡^看看那立在高處的抱著孩子的婦女，胖虎說那是戰(zhàn)后美軍拿直升飛機吊上來的，那么貧困的年代花那么多錢干這個，好吧，希望她能鎮(zhèn)得住這島上荒唐過往，給那個猜疑恐懼的人帶來些許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