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那是秋天的一個早晨,天光瑩徹。我對好友志高說:“好生奇怪,明明有陽光拂身,卻不見太陽?!敝靖哂哪卮鸬溃骸盎蛟S是太陽嫉妒我們將去月巖,故意隱身起來。”我呵呵一笑。月巖,天上有月球之巖,地上有道州月巖。天上的且不去管它,而地上的就在我西邊三十里處。此刻,我朝西坐著,在道縣縣城濂溪邊的一家粉店前。志高說:“這里是古道州的西門,當(dāng)年徐霞客就是從這里出城,去的月巖。”我們也從這里出發(fā)。 出乎意料的是,在永州那樣出門不是山就是石的地方,我們的車竟行駛在一片廣袤的平原上。徐霞客所說的“大道兩旁俱分植喬松,如南岳道中,而此更綿密”雖不可見,卻也松杉競茂,果樹飄香,雞犬相聞于鄰,小兒群逐于道,恍然桃源人家。 二十多分鐘后,密林突變?yōu)樘锂?,視野頓時開闊,忽見兩山夾一村落,仿佛一龍一象在爭搶一顆明珠,均不能得手。志高邊開車邊講解:“樓田村,濂溪故里,左邊是龍山,右邊叫象山?!蔽覇枺ハ世?,尚有故物否?志高啞然,俄頃告我,凡故鄉(xiāng)風(fēng)物,數(shù)十年后或陳腐成灰,或舊貌換新,覓得童年半點蛛絲馬跡,輒淋漓涕泗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濂溪距今千年,山河都幾曾變色,何來故物?如今所言之“故物”,無不是旅游業(yè)牽強附會的結(jié)果。 臨近村子,果見民居悉數(shù)飛檐翹壁、青磚白瓦,墻壁亮堂得連黃泥巴都沒粘一塊,連小孩的腳印都沒留一個,連“黃小蓮是大笨蛋”這樣的題詞都沒見一句。我對志高大喝一聲:開過去。志高一腳油門,便將幾年前豎立的“濂溪故里”牌坊丟在身后。 我和志高都安靜了下來,天地之間亦驟然安靜。我們跌入一種深淵之中,車輪雖在飛馳,卻似乎總在原地,因為眼前是同樣的景色:松散的田畝、零星的房屋、低矮的樹木,以及將我們籠罩得越來越深的巨大陰影。我們好像行駛在那片陰影的遼闊無邊的懷里。真的,都龐嶺給我的第一感覺是:恐懼。它高大得沒有道理,像是從地底直砌到天頂?shù)囊欢率?。志高及時安撫我說,它其實在月巖的更西邊,月巖就像她抱著的一個嬰孩。 接著,志高跟我講了一個故事,說某官員喜歡旅游,尤好攀登險處,聽說都龐嶺險,決意一游,當(dāng)?shù)刂缓门闪艘粋€人陪同。當(dāng)攀至半山,只見上有絕頂壓頭,下有高崖誘腳,進退維谷,寸步難行,官員頭昏腿軟,魂飛魄散,不由得號啕大哭。我認識這位官員,素?zé)o好感,但這個故事讓我對其平添欽佩之情。敢游,見勇氣;敢哭,見性情。人在社會,與人斗,所以人皆顯露其強硬;人在旅途,與山水比,人便暴露其渺小柔弱。一個認識到自己渺小柔弱那面的人,其強硬處便更富含人性,也更具信念。 【 二 】 直顧著講故事,志高竟然迷路了。問道于人,一位帥哥熱情地騎摩托領(lǐng)著我們沿都龐嶺北走數(shù)里,手一指,到了。志高說,他帶錯了,這是月巖的背面。我說,不能說他錯,月巖的背面也是月巖??! 小車拐離水泥馬路,在一條疑似能過車的田間道路上斗折蛇行。志高表現(xiàn)了他高超的駕技,一直將車開到一棟民宅前,再開就要去田里收稻子了。這時太陽鉆出云層,就像一個碩大的舞臺打出強光,聚照著前方不遠處一輪面容清白的新月,她修身素面,神閑氣靜,宛若披著金暉的世外仙子。我興奮地跑上狹窄的田塍,上午九點來鐘,露水重得好像田邊的青草都是水做的,我的皮鞋和褲腳全被打濕。這時,我看到新月又變成一把打開的紙扇,而志高跟在后面說,那是一顆閃亮的鉆石。那面巉巖有福了,它成了庇護仙女的壯漢、搖著折扇的書生,還有戴著鉆石的王子。那面巉巖上的草樹有福了,它們成了仙女頭上的長發(fā)、書生折扇上的水墨以及王子俊俏的眉目。越過一條清洌小溪,上到一個臺地,“那顆鉆石”擴展成一張敞開的大門,在歡迎我們,我們由此成為它絢麗光芒的一部分。 其實,這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石洞。洞口兩邊還有大小不一的多個小洞,稍大的一個中供有佛像。剛才的奇麗一閃而過,你仿佛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中來,心想,就像很多徒負盛名的景區(qū)一樣,月巖不過爾爾。 漫不經(jīng)心地走入洞內(nèi),我張開的大口也恍如一洞。原來,這座石山從外面看巖骨錚錚,與一般石山無二,里面卻是空的;空還不算神奇,大不了一洞而已,它的頂端竟也是空的!如果把它比做一間房子,這房子的天花板竟是天空。而且,與我們剛才進的洞門相對應(yīng),東邊還有一個大小相類的門洞,那也就是志高所說的月巖的正面。如果把月巖比作一座城堡,它便有東西方向兩座城門;它還是一座沒有封頂?shù)某潜?,天、地、山、巖直接對話。 當(dāng)然,不能缺少人。11世紀30年代初,一個當(dāng)?shù)厣倌陙淼搅诉@里,他叫周敦頤。一個嗜讀書和思考如命的孩子。他帶來鋪蓋,在月巖內(nèi)半山腰僅能容身的小石洞里,壘一張石床,命名為“拙榻”。人問,為何叫拙榻呢?多年后,已經(jīng)為官一方的周敦頤寫了一篇《拙賦》,全文僅七十余字: 或謂予曰:“人謂子拙?”予曰:“巧,竊所恥也,且患世多巧也。”喜而賦之曰:“ 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勞,拙者逸;巧者賊,拙者德;巧者兇,拙者吉。嗚呼!天下拙,刑政徹。上安下順,風(fēng)清幣絕。” 他帶來了很多書籍,堆積在拙榻上。石洞前有個小坪,他白天在坪里讀書,借助天地之清氣,含英咀華。他帶來了一雙好奇的眼睛,晚上觀察天象,借助眾星的語言,喚醒自己內(nèi)在的神明,與自己對話。 他發(fā)現(xiàn),月巖頂上的石洞玄妙無窮。每到夜晚,明月精光透射,石洞渾然如滿月,向東仰望酷似上弦,向西仰望恰如下弦。上弦與下弦結(jié)合成一輪滿月,而滿月自有上下兩弦交融于中。弦弦成滿,滿中生弦,那滿月不正是無窮無盡、無止無休的“道”嗎?“無極而太極”,太極一動一靜,動如弦,靜如滿,構(gòu)成陰陽兩極。由陰陽兩極化育萬物,有如月照萬淵,萬淵各異,月則一也。這是多么神奇的演變啊,周敦頤情不自禁地將上下弦月融成滿月的景象畫在了紙上,并在旁邊輕輕寫著兩個字:太極。 【 三 】 從月巖走出去的周敦頤脫胎換骨了。月與巖、晝與夜,共同培養(yǎng)了周敦頤的浩然之氣。周敦頤的卓越之處在于,對故鄉(xiāng)的這一處奇景,他并不只有廉價的感激,他思考的問題是,月巖靈異固然罕有其匹,然而,如果我不來,誰又能窺探、領(lǐng)略這大自然中的深奧道義呢!月巖在這里不是億萬年了嗎,如果不是我移榻于此,勤奮攻讀,笨拙思考,它的靈異不是還要埋沒在這荒山野嶺億萬斯年嗎?因此,萬物化育中,人才是最為重要的。唯有“人極”可與太極媲美。 人如何能“極”,怎樣才能達到人性的極點與巔峰?周敦頤一邊云游全國各地,到處做著不大的官,他的身心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月巖,或者說,月巖早已被它移植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他一邊不斷地問自己,萬物生生,變化無窮,什么才是亙古不變的呢?他想到月巖的弦滿變化——弦忠于滿,從不外溢;滿包容弦,從不虧欠。這是一種毫不造作、真實無妄、純粹至善的“誠”性在起作用。物稟其誠,就能感而通神,顯示陰陽變化萌發(fā)的微妙機緣;人稟其誠,就能成為“五常之本、百行之源”,造就人生道德的最高境界。中國的理學(xué)由此萌芽。 中國五千年哲學(xué)史,周敦頤正好坐在正中的位置。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融鑄儒、道、佛三教并自成一說的巨匠。他以儒家理論闡述自己的宇宙生成模式,但“無極”顯然是道家學(xué)說的精髓,周敦頤藉此讓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儒家上升到形而上的、超驗的本體論高度。北宋中期,士大夫參禪問佛相率成風(fēng),與周敦頤同時代的名流如蘇軾、黃庭堅、范仲淹、蘇轍等莫不如此,周敦頤亦自稱“窮禪客”,他師事、參研過的禪林大德有鶴林壽涯、黃龍慧南、祖心師弟、佛印了元等。有一天,壽涯在鶴林寺傳給周敦頤一首偈子:“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敝芏仡U聞之一震,腦海中即刻躍出月巖的圖像,自外而內(nèi),那萬古不變與移步換景,那無形的寂寥與萬象的喧鬧,那滿與弦的奇妙演繹,有如晴宵朗月,映照著他的全部身心。他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太極。 【 四 】 周敦頤的出生地——湖南省永州市道縣,自古即為窮鄉(xiāng)僻壤。直到2003年12月26日,永州首次開通高速,而道縣遲至2011年才進入高速時代。此前,從省會長沙到道縣坐汽車需要十多個小時??梢韵胍?,北宋時期的道縣離文明的中心有多遠,那時的世界會有多大。但沒有關(guān)系,如果你有求知的頭腦,有熱切探詢天下義理與人類命運的信念,有兼收并蓄的氣量和不屈不撓的毅力,那么,你就是自己的中心,也可能是世界的中心。 湖湘文化作為中國最重要的地域文化之一,周敦頤是真正的奠基者和中心人物。周敦頤之前,對湖南文化發(fā)展做出突出貢獻的,除了發(fā)明家蔡倫和兩位書法家歐陽詢、懷素,基本上都是外來精英,如神農(nóng)氏、舜帝、屈原、賈誼、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元結(jié)、劉禹錫等,特別是元結(jié)和柳宗元,他們分別遷調(diào)和貶謫于永州,永州的山水成就了他們的詩文和人格,而他們的詩文與人格又反哺,終于讓周敦頤在那樣一個僻遠蠻荒之地脫穎而出。元結(jié)居于浯溪,柳宗元謫于愚溪,周敦頤生于濂溪,永州三條小溪的陶冶與洗滌,讓三位大師擁有了共同的詩文特點與人格氣質(zhì),元結(jié)的《右溪記》、柳宗元的《愚溪詩序》與永州八記,周敦頤的《拙賦》和《愛蓮說》,不僅在文本上簡略沉雄,典雅高古,具有極強的辨識度與標志性,而且從元結(jié)的“隱”,到柳宗元的“愚”,再到周敦頤的“拙”,無不幽眇芳潔,慨然自得,表現(xiàn)出絕不茍同流俗的心性與胸懷,延續(xù)著屈賈一脈的精神氣節(jié)。 周敦頤之后,尤其是1167秋天,兩位理學(xué)大師朱熹和張栻在岳麓書院進行“朱張會講”之后,湖湘文化逐漸開始厚積薄發(fā),到明末清初終于有了王夫之這樣的大哲學(xué)家。王夫之與周敦頤都從鉆研《易經(jīng)》起家,不同的是,周敦頤從《易經(jīng)》中發(fā)現(xiàn)了“道”與“理”,王夫之則發(fā)現(xiàn)了“氣”與“器”。周敦頤締造了純粹的哲學(xué),而身受國破家亡之苦的王夫之則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匡時濟民。然而,他們的孤絕風(fēng)姿、高潔稟性卻是那么如出一轍。清末及近現(xiàn)代,湖湘人才有如井噴,他們以自己深湛的學(xué)問、獨特的個性、堅定的信念,影響和改變著中國的命運,讓一個年邁體弱的古老帝國,緩緩地走出“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泥潭,獲得新生。 《宋元學(xué)案》有言:“孔孟而后,漢儒止有傳經(jīng)之學(xué)。性道微言之絕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復(fù)橫渠諸大儒輩出,圣學(xué)大昌?!?/span> 元公是周敦頤的謚號。與周敦頤差不多同時代的哲學(xué)家張載,因安家于陜西橫渠而號稱“橫渠先生”。張載的學(xué)說曾得益于周敦頤的弟子程頤、程顥兄弟,并在此基礎(chǔ)上獨出機杼,自成一派。張載有震古爍今的四句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笨梢哉f,二程、張載上承周敦頤,下啟朱熹,是理學(xué)發(fā)展的幾位“關(guān)鍵先生”。民國某年,湖南經(jīng)學(xué)家王闿運應(yīng)邀赴江浙一帶講學(xué),那邊士人見王闿運身材矮小、容貌寢陋,遂哂笑之。王闿運不慌不忙,口吟一聯(lián):“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迸e座皆驚。王闿運曾擔(dān)任王夫之創(chuàng)辦的船山書院的主持,他的弟子中有齊白石、楊度、楊銳、劉光弟等不凡的人物。 周敦頤的哲學(xué)著述僅有一圖、兩文及一部《通書》,統(tǒng)共三千余字,但“濂溪一脈”影響了中國哲學(xué)和中國社會近千年。就哲學(xué)的原創(chuàng)性與豐富性而言,在湖南本土,周敦頤之后六百年有王夫之,王夫之之后又快四百年了,下一位是誰?我們也許看不到。但湘水看得到,月巖看得到。 【 五 】 拾級而上,進入那個小石洞。我摸黑在傾圯的“拙榻”前佇立良久。真黑啊,如何能從如此深重的黑暗里窺見到光明之“道”?如何能從變化萬千的自然之理中回到自身?我想不出個中真諦,周敦頤的那個反問忽然躍上心頭: 月巖天姿神相,固然人間罕見,但若不遇上天資超邁、堅忍求道的周敦頤,僻處南方荒野的月巖,亦很難成為學(xué)人的向往之地。天下有多少月巖這樣的地方,等著某一位孜孜不倦的靈秀少年呢?月巖幸運,千年前,它就等到了。 小車又上了公路,向?qū)庍h方向駛?cè)ァN因嚾换仡^,從后窗凝視著越來越遠的月巖。這樣看去,它不過一尋常小山,就像當(dāng)年的周敦頤,混跡于官場世間,泯然于眾人矣。 作者簡介:吳昕孺,本名吳新宇。1976年生,長沙人。曾獲安徽文學(xué)獎、新散文獎、《海外文摘》文學(xué)獎等。有作品進入各種年選、年度排行榜以及中學(xué)語文試卷,并被《讀者》《青年文摘》《散文選刊》《中篇小說月報》《小說選刊》《詩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已出版長詩《原野》,散文集《聲音的花朵》,文化隨筆《遠方的螢光》,中短篇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長篇小說《高中的疼痛》《空空洞洞》等二十余部?,F(xiàn)為《讀者》《散文選刊》簽約作家,湖南省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湖南教育報刊社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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