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梅是畫還是詩 ——讀許兆寅的題畫梅花詩 何榮權
許兆寅,清末貢生,賜恩進士。捷勝第八街人。許公以善畫梅馳稱惠潮梅三州,有“許家梅”之譽。解放初期,廖仲愷之妻、著名畫家何香凝慕其名,曾親赴海豐尋訪許公的作品。我曾見過許公梅畫的原跡:孤標粲粲,骨相清奇,高曠古拙,真是神品!許公畫名可謂大矣! 亦聞其擅長寫梅花詩,然多不曾拜讀,直至不久前從其后人許昌林先生處見到許公手書的《沅雪齋詩草》。名為詩集,實則殘篇耳!因里面大部分冊頁已丟失。許公筆跡沉著飄逸有如其所畫之梅花。連夜拜讀,大為驚嘆!遺稿幾乎都是題畫的梅花詩,然都重視情懷的抒發(fā),形式內容上很少摹古之痕跡,往往能不落窠臼,道人所未道!下面就許公的詩歌藝術談談我的一些淺見。
一、清氣。讀許公的梅花詩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清氣?!赌贰吩疲?/span> 可人不事寫胭脂,淡墨輕描便合宜。 品到極高誰解識?北窗只有月相知。
這是一種美得令人心顫的意境,梅花在淡月的烘托下,風標絕塵,清雅高潔,盡現(xiàn)原生態(tài)之美。疏淡省凈的文字讓人心胸滌蕩,情致高遠。此雖寫畫境,然畫中有詩,詩中有畫,讓人分不出是畫境抑或是詩境,但無論是畫境還是詩境,終歸還是心境。清氣至極竟直達悟禪通道之化境,《墨梅風》寫道: 我愛梅花風,吹送入簾櫳。 芳魂不可捉,落瓣認遺蹤。 灑向冰甌畔,飛來墨沼東。 一般清氣味,妙在不聞中。
和風吹拂下的梅花瓣輕盈飛灑,不可捉摸,有如精靈,明明有一股清氣在流動,然許公落筆驚人,寫出了非理性的直覺體驗:“妙在不聞中”,這完全是禪宗的“頓悟”了。《墨梅》里的: 百花頭上品,落紙幻云煙。 冰雪渾真相,胭脂謝俗緣。 寒疑棲老鶴,瘦恰認癯仙。 筆墨前身契,精神付尺箋。
這又是另一番面貌了,梅花冰雪精神,仿佛《莊子》里藐姑射之山,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的神人。老鶴不禁讓我們想起蘇軾名篇《后赤壁賦》中夢中道士化鶴的情節(jié),鶴變梅花,梅花變鶴。如莊周夢蝶,虛虛實實,亦真亦幻。 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和王冕的“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已極盡梅花的風韻、清澈。后人想超越很有難度,然許公卻能獨造幽徑,明心見道,深挖其清氣中蘊含的人生旨趣,在禪和道的了悟中,表現(xiàn)其心性澄明,迥絕俗情,別有一番滋味,讓人馳然向往之!
二、大氣。許公的梅花詩雖先有清新峻潔之美,但亦不乏大氣樂觀之作。《墨梅》是這樣寫的:
廿載拈毫遽返真,癯仙與我結前因。 一杯醉墨濃和淡,鑄出江南大小春。
又: 百花如夢此先胎,玉蕊今從筆蕊開。 滿幅春痕天地氣,毫端挾得一陽來。 《詠雪月梅花》亦傳達其心中之境:
雪似銀兮月似銀,群花不敢展精神。 梅兮信具神仙骨,卻自昂頭破早春。
許公此處的梅花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它們是春天的使者,希望美好的象征。在“百花如夢”,眾花默默之際,梅花率先破蕊而出,迎風而笑!宋代陸游的《卜算子》和明代高啟的《梅花九首》,雖獨絕千古,然意境過于愁苦,讓人氣沉神壓。寫梅花的大氣和風骨的詩并不少見,元代的楊維禎有好句“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王冕也有“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的佳句。但許公在寫梅花的大氣之外,極講究煉字,比前人有所超越。法國著名作家福樓拜給他的學生上課時說過:最好的文字沒有同義字,只有一個是最好的,其他都是次好的,不可能全好,關鍵就是把最好的字找出來。以上三首的“鑄” 、 “挾” 、 “破”都是沒法用其它字代替的“最好的字”了。至此,畫家的手法神乎其技矣,梅花的風骨錚錚挺立矣! 三、郁氣。許兆寅公的題畫梅花詩總體是彌漫著清氣和大氣的,但我們還可發(fā)覺其些許篇章郁氣充盈。蓋清末民初,國事魚爛河決,龔自珍所謂“目之將夕、悲風驟至”是也!詩人畫家不能脫離時代,故其筆下有《正月擬欲畫梅,有感不果》之句:
安排筆墨寫新梅,時事關懷蕊懶開。 梅道先生何必爾,窩中安樂即瑤臺。
許公關懷時事,上感國變,下哀生民,久不作畫,故下筆情深,難以自持!梅花的勸告看似輕松,實則無奈、慘痛!詩稿中還有一首《畫梅嘆》的五古,寫得特別好: 畫梅人說老,梅老花還好。 人豈不如梅,春風有遲早。 筆墨結姻緣,個中參妙道。 管城別有春,時時供揮掃。 落紙散瓊瑤,和羹擬國寶。 只為托孤山,不得摛懷抱。 熬雪兼煉霜,精神本天造。 置身極峰巔,與世無煩惱。
吁嗟乎!安得與世無煩惱? 世道澆漓,詩人不愿同流合污,只得學林逋棲息于孤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本可以無憂無慮,遺世獨立。但文化的良知使詩人不能忘情,最終還是回歸人間世,自尋煩惱!考稽許公一生,本有多次入仕做官的機會,然最終沒有選擇。而是用其學識人品,在家鄉(xiāng)第六街開辦遵經書室,以教終生,帶出一批有才華影響的學生,播下了吾鄉(xiāng)文化的種子。“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老梅不被人所理解,但老梅用迎春的新花默默回答一切。如此澄明郁撥之氣,如此曲折復雜的心路歷程,層層深入,節(jié)節(jié)打通,非一般人所能盡道!
四、淘氣。許公一生厚重,道德文章冠于當時?;蛟S有人以為許公應是板著臉孔,不茍言笑之人,其實不然。請看他的《戲贈謝鐵薌先生,先生年六十五,而繼室才三十余,因題》: 囑寫梅花春正新,先生信是惜春人。 虬枝雖老花偏嫩,筆底春風別有神。
許公機智巧思,契合其情,嬉戲之筆亦足令人樂不可支。 《予性喜吃茶,借畫梅寫意耳》也是寫得新意跌出:
畫梅甫就強吟詩,莫潤枯腸苦索思。 呼仆烹茶茶告罄,拈毫捻空數(shù)莖須。
許公用形態(tài),動作的細節(jié)描寫,寫生活中不可一日無茶,無茶則一切創(chuàng)作靈感煙消殆盡,人則悵然若失。其詩字里行間充滿生活情趣,一個可愛有趣的老人形象也呼之欲出!
拜讀許公的題畫梅花詩,總覺得許公把梅花的清韻,風骨,魂魄,理趣,寫得出神入化。詠梅至此,可卓然一家矣!劉熙載《詞概》所言:“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無論是梅花畫還是梅花詩,都已籠罩了個體的主觀色彩,已構建了許公的人格和精神家園。
末貢生、民國時期的海豐縣長、建國后任廣東省文史館副館長的張友仁先生有《贈許家梅》一首:
是梅是畫還是詩?鐵骨寒香瘦益奇。 官閣自嫌無雅趣,要從公乞兩三枝!
譽美之辭,溢于言表。我恭錄其句作為標題又惴惴地寫下小文以表達對吾鄉(xiāng)這位先賢的尊崇。如能有助推廣公詩,則又幸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