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作為─沉默
捷納狄·艾基 | 文 宋琳 | 譯
1 在話語所在的地方傾聽。甚至比幻覺之作為幻覺(譬如──在想象中)更為重要。 然而:蕭瑟地-并且-戰(zhàn)栗地。戰(zhàn)栗──如此遠離──已經──開始?!拔业摹?,“我自己”。 那兒“萬物”皆沉默。萬物──很久以來──已然告別??仗撌墙ㄖ铩:?。往昔的風,它死了。閣樓空虛。風是死亡粉末的死亡播撒。 別放棄鄉(xiāng)愁。因我也是非…噢!多少。太多廢棄的空間,太多長久廢棄的“力量”。 萬物皆──通過沉默以完成。但是──那兒。以一切所是之物的名義──那兒。 沒有“靈魂”的呼吸。沒有相遇。 睡眠-回歸。但是已經──在無人處。在寒冷。在無名。在缺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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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頓是歉疚所在的地方:面對──歌唱。
3 詩歌的孤獨之頁,人們確實是向著風說的。 詩歌的真實是燃燒,──一首孤懸于虛空之詩。 4 作為“上帝之地”的沉默(最高原創(chuàng)之地)。 “上帝?”──是一種引文:“從上帝”(這是我的未發(fā)表詩作之一的摘要)。 即是說,當它作為──燃燒。 5 在潮濕中──在薄暮之路的左側,有如是之時刻:圓形之死。仿佛某物無聲地腐蝕著:森林之寂靜。誘人的。溶解。 6 當前的冗長。使事物繁復。放大了它們的編目?!爱敶吩姟?。然而:倘若沒有與(“在人民中”)的“情感表白”相對應的“微弱聲音”。 7 在俄語詩歌中,關于沉默之下的通道,除了在普希金生命的最后兩三年,任何人的詩都不再觸及,它的出現同樣令人驚訝。句號、帶省略號的強烈問句越來越常見。似乎在說:“有何必要繼續(xù)”,“這毫無用處”。 8 是的,不應該放棄鄉(xiāng)愁。而我們必須為已故者哭泣。 9 唉,所有那些依然很少觸及──某種“崇高”事物的。我們還是不能說“這將被詛咒”。(那么,造成眾多詞語死亡的又是什么?特別是“最高能指”)。 而此即“這一秩序”的某物。 10 樸素超越威權:此柔弱比威權強大:這就是奇跡。 11 我個人的詩只制作標點。并非“虛空”,亦非“無物”:這些標點瑟瑟作響(是“世界之自足”)。 12 在拳頭與劍的時代,莎士比亞主義者悲劇的不朽性。 拳頭與劍,通過它們的實踐是具表現力的,同樣是不朽的。 現時戰(zhàn)斗機的野蠻……不過是細枝末節(jié),它們,恰如蝗蟲的群落。(我以見識過的方式說,它們那精密細節(jié)化的構成僅僅對智力而言是有效的。 13 在我的詩中,有的只由冒號構成。 一種“非-我的”沉默。 “世界自身的沉默”(在可能之“絕對”的意義上)。 14 一間茅屋,一個破敗的蔽護所比摩天大樓更加雄偉。 這里我聽到一種責備:“文明對文化的反對。” 我只觀察。 (畢竟……還有這“回答之回答”:諸文明,是的,“自創(chuàng)世紀以來”……不過是元文化所給予的一些階段而已)。 15 繼續(xù)奈瓦爾的步伐。在旋風中,談談腳步,輪廓的幽暗通道,談談篳路藍縷。 “自己”完成的最后“詩篇”。 16 越來越多小主題。越來越多小詞。 事物的贅疣。詩的廢話。 17 死路一條。 18 一個隱居的智者隆重接待另一個陌生之名的尋訪。 他第一次觀看。突然公雞在院中高歌。 ──那么,父親,您知道公雞嗎?訪客好奇地問。 ──是的。然而這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主人回答,隨即停止了對話。 19 對誰而言言說是困難的?對不為我們所期待者(讀者與詩人)。 20 失敗之僧侶。所有(在進入沉默之前不能平息的)“前激情”,“當眾”幾乎已經是“作品”了。未達到欲望的“凈化”,皆無意識所為。 21 運動之鏡。詩體的旅行指南Baedecker。 22 此即瓦格納:“確實,詩人的偉大恰體現于他沉默之處,以便無言在沉默中為其自身所陳述”。 23 村莊的左側,起初村道稍有坡度,兩俄里之后即“無村人”的田野,“不為誰”:它是“它所是”。車轍,小土崗,枯萎的草?!ぉの也豢赡堠ぉぴ诖拴ぉび|碰它(以“散文化的不精確”我只會因我自己而“弄臟”這一地區(qū),且難以在一首“詩”中捉住它),我放棄…………(它的瑟瑟的在場)。 24 貝多芬強有力地沉寂下來。 25 讓我們做此保留:此處所說不涉及豐富之美(因存在著一種……── 似乎偉大作品也難免的“空泛魔力”)。一種(與修辭術不同,且尚未接受專門訓練的)另類藝術。 26 臉龐-田野與田野-臉龐。 27 “繁冗”之美的唯一例子。陀斯妥也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在我們“抽象地”記住的情況下,作為痛苦的無詞音樂對我們而言是可聞見的(人人以其“確定無疑”的方式)。 那里也可能存在著一種沉默的音樂。 我并不想細致地談論同樣存在著(音樂性的或詩性的)偉大作家的“不可聞見”作品這一事實。 28 還有一種“純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即強詞奪理的傾向。于是突顯出:沉默的現實性這一問題。 29 也 許 像在一個欺人的僧侶家中 你是無人?你仿佛是如此 器皿的淡彩……直到現在我 卑微地發(fā)現:從一刻到另一刻 仿佛圣寵在祈禱者中間 (長久無言) 將溫柔地進入 詩歌 ──……阿門 30 正在說話的作曲家在空中顯示出手的輪廓(他們通過聽覺觀看)。在“社會”中,作曲家比詩人更加精神化(此類搞笑并無樂趣,似乎祛除了大量的語言不定質)。一個太能說的藝術家是危險的(但無論多么喋喋不休的詩人卻有別于此)。 31 荷爾德林在他最后的詩篇中寫道:“我本可以說出更多”。但愿如此。他的沉默之地(完全像在古代悲劇中一樣)。 32 不可思議,青年時代的我們是更加簡潔的。似乎我們可感的切膚之痛在展露它們自身時說出自身,經由一種“解剖學”的計算(排除了“關于”的考慮)。 33 這些墻和拱頂曾經詠唱,它們展開──朝向高處──以精神之歌(亦浸透著“數學”),我們與這奇妙的“回聲”一道游蕩于“當下”,仿佛我們覆蓋其上──用我們(同類人群的無數)大氅,仿佛我們即“簡單之少數”;悲哀,夜晚;城市。 34 在教堂唱經班中,一個領唱把禱歌唱得很激昂。D神甫激動得毛發(fā)倒立,他厲聲道:“瞧瞧這個,嗓子全啞了!你閉嘴吧,并非你有什么重要!” 確實,有時我們在“我們”的禮拜儀式中是太過“黯啞”了。 35 一個-田野-路標。在它之上有──“整個世界”。天-與-地,春夏秋冬。風的──全部哀悼與言說。那兒有一首“詩”,在夜里,在阡陌之間。 36 在藝術中所有的“設置”是累贅。 37 詩人V.M.的流亡詩歌。其中有他親近者(以及更多遠處的小民眾)之憂慮──沒有與儈子手的“法庭辯論”。也許,事實上,這樣更好些?“致鄉(xiāng)下佬”。對痛苦的反應:不要太多“哀嘆”,而是重新生起爐子,給孩子們東西吃。 38 與其抱怨這個世界和人類,不如保持沉默。 39 媽媽沉默不語(我四歲左右):為了給我──處罰。已經──迫切地(和無意識地)──建立了──她的未來:缺席?──不是真的嗎?……──(在草叢里,我與自己爭辯,長時間地。媽媽不在。) 40 再一次──冷淡-而-微顫。是我弟弟。 (在夢中同一個男人重現他說他是我弟弟,且沒有死)。 他的皮襖上粘著磨坊的粉末。外面,樹上有霜。 一張粗糙地拼湊起來的桌子。面包,啤酒。以及──我記不清他所說的。 惟有慶賀的熱情,──仿佛一個“光環(huán)”。 我本該只寫下這唯一的一件事:“記憶中臉的光芒”。 41 “我欠您一筆債,巴格達的天空”(是的,是馬雅可夫斯基說的)。很快手槍的子彈將尾隨而來。且天空顯現──開始:一個無邊的全景──寂靜。 42 而──對于此……榮耀開始了──穿過朝向院子的門:乘狂風-直抵-天穹,憑借太陽進入作為世界-整體的世界之中。 43 你?……──悄然-遠遁的狗。(因這是你開的玩笑:“詩人乃說話的狗, 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區(qū)分另外的狗”)。 44 然而前面──總是更遠──在雪中。在神秘的赤裸中。正如我們需要很少的東西。稍多一點──比手。詩……──是此很少的東西,但總有更多──無我之──世界。 45 通過“詞語之歌”我開始擁有。我時常記起君特.艾希的詩句:“這枚紅色釘子穿越不了冬天”。以銹鐵的軋軋聲,我對自己說,上帝,給我一管老“導火索”,給我──必不可少的詞語之──精確性吧! 46 臉 充滿──憂傷。 憂傷──那兒──在臉的“深處”──環(huán)繞田野。山崗、道路消失不見。 帶著斑點 抹去樹籬。小鎮(zhèn)。 像從霧中射出光線。 臉 (是亞美尼亞人的──“天國的”──“我的”) 充滿 憂傷。 寂靜。 47 無-言──引到極處──比沉默更可怕?!澳闶悄莻€嗎?”約翰問。與其直接回答──不如暗示。 48 那么──重建事物之關聯:與田野和太陽一起(哎,早起的──潮濕,仿佛大汗淋漓!)與草樹一起(哎,雨點──在粗糙的樹皮上!──輕掠過脊背)。無所謂哪個將出口成章。一個詞的──精確性──將要出現──仿佛聽寫。 49 然而,你……──對我們每個人而言──你是你。你給我們──送來詞語,──仿佛一種“自治”。 50 沉默與(詩中)話語的缺席──并非同一件事。 話語的缺席──是我們的──有“內含”的沉默。 是否存在另一種話語的缺席?“非-存在是不存在的,上帝不管相似的瑣事”,俄羅斯神學家弗拉第米爾.羅斯基如是說。 它包含“非-我們”之話語的缺席?!袄斫饬恕蹦且呀洺霭l(fā)的──沉默──與話語的缺席一道。一切皆──嘗試。 而──不要假設──有關“所有別的”某物。 51 而──一看見 極度貧瘠的殘廢小灌木 蘇醒過來 在柏林的一個小公園 突然 心的運行開始 似乎它已經被運往 俄國 52 我突然感覺,這個如約而來的清新的八月是為了對你說再見。(似乎是她──此一清新──悄聲-細語──通過你才得以平息。 53 而──你將問:仍舊那樣──與詞語一道? 是的,我們創(chuàng)造話語的缺席以及沉默:惟有──通過話語。 一個概念誕生了:“沉默之──藝術”。 54 然則──似乎是沉默進入了紙上的墨跡,它自己從它自身抹去推論,嘗試著──與我一道消融──成為:唯一的──并愈來愈──絕對。 1982-19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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