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季理學總體呈現(xiàn)一片凋敝之象,這一點向為學界之共識。太炎先生說:“清世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多忌,故歌詩之史楛;愚民,故經(jīng)世先王之志衰?!笔捯簧秸J為,“宋明理學之在清代最為不振”,清初理學家“所討論研究者,皆不過就前人之說,為之推闡證明而已,絕無發(fā)明也;此亦清代理學日就衰亡之象也。”“乾嘉以降,經(jīng)學幾成一尊之局,理學已不能軍?!瘪T友蘭兩卷本《中國哲學史》稍進一步,他論及清代,但僅以清初為重點,略及乾嘉,而不言晚清。今人龔書鐸主編三卷本《清代理學史》,雖意在凸顯清代理學之地位與綿延,但其所述之內容卻恰為清代理學荒蕪說之最好注腳。不過,也有一些學者的看法不同。王國維論清學,謂:“國初之學大,乾嘉之學精,道咸以降之學新?!眲⑾虨噪m然也說“有清之世,理學最衰”,但其《三進篇》卻認為理學在道咸之際亦有重大進步。事實上,就筆者所見,清代理學總體凋敝固然是不爭的事實,但在個案方面,一些理學家也不乏創(chuàng)新之處。在此方面,劉沅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一、劉沅其人 劉沅(1667-1855),字止唐(一說止塘),號清陽子、訥如居士,四川雙流人。據(jù)《劉氏族譜》,雙流劉氏“本湖北麻城縣劉家溝人”,明末遷居四川。劉沅祖父劉漢鼎好《易》,曾作《意蘊發(fā)明》。父劉汝欽精易學,洞徹性理,窮究河洛圖書,推崇先天之學。 乾隆二十三年(1667),劉沅生于四川雙流云棲里朗溪之濱。童蒙時代,在父親和塾師的指導下,他學習了《四書》《五經(jīng)》儒學經(jīng)典。與之同時,也接觸了《道德經(jīng)》和《南北斗經(jīng)》等道教經(jīng)典。乾隆五十年(1785),劉沅十八歲,入雙流縣學,習舉子業(yè)。在研讀理學的同時,他接觸到新道教內丹學著作《性理微言》。乾隆五十三年(1788),劉沅選明經(jīng)。乾隆五十七年(1792),由拔貢中式舉人。乾隆五十九、六十年、嘉慶元年,劉沅赴京會試。三年在京時間,使他對當時風行的考據(jù)學有了深入了解。然而,劉沅的科舉之路并不得意,“三試春館,薦而不售”,但此時他并不氣餒,還想繼續(xù)科考。不想回家后,劉沅遭逢許多人生變故,以致身體羸弱,命在旦夕。正在絕望之際,他邂逅了野云老人。據(jù)劉沅自述,筆者推測,野云老人應是一位主張三教合一、精通內丹術的全真教云游道士。劉沅拜野云老人為師,經(jīng)過長達八年的道教內丹術潛修,他的身體情況有了根本改善。與此同時,他一邊教書,一邊精研儒學,在當?shù)芈曂章。煊呻p流遷居成都純化街。其弟子記載說,劉沅“本居雙流云棲里,家有古槐,因名以軒。徙居省垣純化街,亦有三槐,故仍之不改?!币驗榧揖用盎避帯保屎笫雷鸱Q劉沅為“槐軒先生”。道光六年(1826),劉沅五十九歲,因在地方表現(xiàn)卓異,被薦入京候選。選得湖北天門縣,旋改國子監(jiān)典簿,返回成都。同年,長子薌林殤亡。道光七年,劉沅六十歲,此后生八子。么子果文出生時,劉沅八十歲,堪稱傳奇。咸豐四年(1852),劉沅八十五歲,次子松文中舉,“沅是科重宴鹿鳴,儒者榮之?!毕特S五年(1855),劉沅去世,享年八十八歲。光緒三十一年,清廷宣付國史館為劉沅立傳?!秱鳌贩Q劉沅著作“皆言顯理微,足資啟發(fā)”,“閩人稱沅為‘川西夫子’云?!?/span> 劉沅生活的時代,正是清朝由盛轉衰、內外交困之際。作為一位胸懷經(jīng)世大志的儒者,劉沅試圖會通國學精華,借以挽救世道人心,因此一生著作甚豐。巴蜀書社2006年出版的增補本《槐軒全書》收錄沅著《大學恒解》《中庸恒解》、《論語恒解》《孟子恒解》《詩經(jīng)恒解》《書經(jīng)恒解》《周易恒解》《周官恒解》《禮記恒解》《儀禮恒解》《春秋恒解》《孝經(jīng)直解》《大學古本質言》《史存》《明良志略》《槐軒約言》《性命微言》《正訛》《子問》《又問》《俗言》《下學梯航》《蒙訓》《拾余四種》《醫(yī)理大概約說》《槐軒雜著》《塤篪集》,凡二十七種,計一百七十九卷。此外,還有《槐軒全書》未收錄的著作數(shù)十卷,共計逾兩百五十余卷。通過以上著作,劉沅建立了一個會通三教,歸宗孔孟,以中庸之道為權衡,以天人性命為急務,修身為本、志在經(jīng)世的龐大新理學體系,是一位值得重視的晚清學者。 二、太極函三為一 “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自戰(zhàn)國中期稷下學宮鼎盛以來,古代凡試圖創(chuàng)建一種理論體系的思想家,極少有不講“天”的,而且大多是一種天人合一的架構?!疤臁保枪湃藰嬙煺軐W體系的根據(jù)。自天而人,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建構的基本邏輯順序。在這方面,劉沅也不例外。不過,劉沅的本體論具有鮮明的特點。大體說來,他是以太極為一元本體,而此一元太極又囊括了氣學、理學、心學的氣、理、心三本,構成為一個不可分離而又主次不同、功能各別的復合結構。在此結構中,神凌駕于理、氣之上,居于最高的地位。 1.太極為萬物之原 劉沅認為,太極“是萬物所從出”,是萬事萬物之母,是產(chǎn)生一切的本原。太極“渾然粹然者,無成虧無欠缺,萬物莫不共由則曰道,得之于身則曰德,無過無不及則曰中,至真無二則曰誠,生生之理氣所含則曰仁,本諸有生之初,所以承天地而立極則曰性。”在他看來,太極就是一個總的源起,它完美無缺、無所不包、無所不能、貫通一切,所謂道、德、中、誠、仁、性,都不過是太極的別名,它們從本質上是與太極相同的。在哲學上,本體與現(xiàn)象之間的關系,也可表述為一般與特殊、一與多的概念關系。照劉沅的意思,太極就是一般,而道、德、中、誠、仁、性就是特殊。 劉沅認為,如果抓住了太極,就得到了事物的本原。得到了事物的本原,圣學就可以一以貫之,豁然會通。他認為,數(shù)術之學“即末以求本原”;本原之學即本而貫末。數(shù)術雖不可廢,但卻不是圣學的核心?!鞍素灾灰魂庩枺庩栔灰惶珮O,得其原者可以該其末,立乎先者可以觀其后。凡料事于未然,觀變于已動,一以貫之之學也。神以知來,智以藏往,亦如此理。術數(shù)之學即末以求本原之學,然亦有適中,以此理布濩本無間隙,《易》之為用,本無不可也?!痹谒磥?,宇宙的本原即是太極,與太極相應的至高學問即是性命之學,一定不能舍本逐末。他說:“太極渾然粹然者,無成虧無欠缺,……其它星歷方輿、一切數(shù)術皆由此而衍之,隨所會通莫不有理,然于圣人承天立極、盡性至命之學為麟爪矣?!?/span> 2.太極函三 劉沅的太極,并非一個單一的概念,而是一個復合的結構。在劉沅看來,太極是一個總名,它兼有氣、理、神三者。為了更好地考察劉沅的原義,我們不妨先看看下面一段話。劉沅說: 大哉乾元,乃統(tǒng)天;至哉坤元,乃順承天。二元止是一元,一元者,氣也,即理也。理宰乎氣,氣載乎理,理、氣安可強分哉!原氣之本始,聲臭俱無,尚何有跡?觀氣之散著,萬象森列,不為虛無。然有理始有氣,有氣始有質。凡成形成象者,質也,氣之為也,氣在即理在,無在非理即無在非氣,而況人為天地之靈,得天地之氣以成質,得天地之理以為性。理氣凝結,至靈至妙者曰心,至純至粹者曰性。心性,無形也,著而為形象,然后是非、美惡顯然易知,見于事物者其后也。以人身言,耳、目、口、鼻為質,氣之所凝;視、聽、言、動為氣,理即在乎其中。非氣尚無質,更何有理?言理,曰心也,情、性、命也,及仁、義、禮、智等名,皆虛而無實,必著于事為、物象,而后可分別之,是故理在人身氣質之中,心通造化,以其理氣與天地同耳。言心性而不言氣,且不言神,蓋辟羽流神氣之說,然心者人之神明,神為氣主,持其志無暴其氣,凝虛無之神,養(yǎng)浩然之氣耳。 這段話有幾個意思:1、所謂“無在非理即無在非氣”,這是說,有理即有氣,有氣即有理,理、氣一體二物,同時存在。2、所謂“理氣凝結,至靈至妙者曰心,至純至粹者曰性”,這是說心、性是理、氣的精華,是太極的最純粹形態(tài)。3、所謂“理宰乎氣,氣載乎理”、“理、氣凝結,至靈至妙者曰心,至純至粹者曰性?!薄靶恼呷酥衩?,神為氣主”,是說氣、理、神三者之間雖不可分,雖然都可視為本原,但其功能、地位不同,各有妙用。其中,氣最基本,它是載體。沒有氣,理、神就無從附著。理高于氣,它是氣的主宰。神,為理、氣凝結的至靈至妙者,要比氣、理都高。即此可見,劉沅的意思是說,氣、理、心三者密不可分,且都可以作為本原。但作為本原的三者也非等量齊觀,而是各有層次和功用。劉沅說: “太極者,理、氣之總匯”。 “天止是一氣,氣即是理,宰理氣者神。神、理、氣三者,在天地渾為一元,人之初生亦然,后天乃否。” “夫人為萬物之靈,靈于其心,實靈于其理。理,氣之主。氣,理之用。宰理、氣者,曰神?!?/span> “天地一元之氣生萬物,而人得其秀靈。其秀靈何哉?理宰乎氣,氣以理行,理氣之靈名曰神?!?/span> “物必先有氣,而后有形。理則氣之主,而神者,理之妙也。” “理,氣之主。氣,理之用。宰理、氣者,曰神。 在這里,太極是理、氣、神的完美組合。理是氣的主宰,氣是理的運行,而神則既主宰氣、又主宰理,是高居氣、理之上的最高主宰。這種組合,若依今人的眼光,無疑具有某種結構-功能的意思在內。在此結構中,理、氣、心都具有本原的屬性,三者是共時性的,并不存在先后的關系,它們的區(qū)別主要在層次和功能方面。劉沅所謂“理,氣之主。氣,理之用。宰理、氣者,曰神”,正是這個意思。眾所周知,宋明理學在本原論上各主一端,皆是一偏。因為體為一偏,故用也是一偏,所見皆蔽于一隅,所以聚訟紛紛。劉沅的這個表述,把三本融為一體,明顯具有會合氣、理、心三本,統(tǒng)合理學各派,消弭儒學門戶的企圖。 3.劉沅所謂神 在劉沅太極函三結構中,理的地位雖高于氣,但卻不是最高的。在理之上,還有一個神存在。神高居理之上,自然也高居氣之上,居于一個至高無上的主宰地位,它是劉沅本體論中的真宰。那么,劉沅所謂“神”,究竟指什么呢? 劉沅對“神”的論述也很繁復,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三種: (1)神,心之妙也 劉沅認為,“神”是“心之妙”、“心之靈”或“心之靈妙”。他說:“理,氣之主也。氣,理之用也。馭氣者神。神,心之妙也。心正而神清,神靈而氣璞,中和位育備矣?!薄袄碓缀鯕猓x氣則理又無著。璞,如玉之在璞,粹然無損也。心之靈妙處曰神,神靈氣璞則心即天地之心,氣即天地之氣?!庇终J為,神可以妙應萬物,引申無窮,“神,宰理之妙者也。一元之用,引伸不窮”。在這些話語中,“神”是心之妙。 (2)心者,人之神明 劉沅說:“人身以心為主,而心之靈即氣之靈。但氣在先天不累于形,理亦純粹而人性皆善。氣在后天,形囿乎氣,故理亦雜而性特相近。心者,人之神明也?!薄靶募冇诘绖t神,不然則鬼?!?/span>“萬事萬理莫不咸具于心,而心有人心道心,正其心,人心純乎道心。”“蓋以萬事皆本于心,萬理皆統(tǒng)于性。性盡身修自得于己,則可以一貫萬也?!?/span>“理氣凝結,至靈至妙者曰心,至純至粹者曰性。”“理具于心性。心性,神氣之靈而已,其凝結者為精、神、氣?!薄胺蛏裾撸领`至妙之名?!庇蛇@些文字看,一方面,劉沅所謂神,即是理學家所津津樂道的“道心”,這個道心雖不是人心,但仍然屬于心的范疇。即此而言,馬西沙先生以劉沅為晚清心學一派,無疑是一個正確的認知。 (3)神生氣 形神之“神”,是與肉體相對應的概念,系指與肉體對應的魂魄。劉沅認為,神在形先,神可以生氣。周敦頤《太極圖說》云:“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fā)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眲渑u說,周敦頤所謂形生神的說法是錯誤的。他說:“神生氣,氣生形,形含氣,形氣之宰,理也,而神寓焉。此云‘形生神發(fā)’,似神生于有形之后而非宰于未生之前,且神者心之靈,心含理氣,先天純乎理,后天囿于形,知覺運動之靈非天命之性也?!边@里明確指出,神可生氣,是先于氣、形而存在的。 令人困惑的是,劉沅著作中的“神”,就其內涵而言并不嚴密。上文所謂神是道心,此處與肉體像對待的“神”卻是人的精神。這往往讓人十分費解。但就廣義而言,精神仍然屬于心的層面,這應該是肯定的。既然他說神生氣,那他就是唯心論者了。其所謂神,實際上不過還是心。就此而言,盡管在主觀意識上,劉沅公開批評宋明理學各家都有偏蔽,甚至批評陽明心學流于禪學,但實際上,他還是深受宋明理學的影響。劉沅的本體論,最推崇的還是陸王心學所發(fā)明的心本,這與劉沅哲學接續(xù)明學,急于心性的特點是一致的。與此同時,劉沅哲學也包容了張載氣學與程朱理學,并非與程朱理學水火不容。恰恰相反,他試圖以張載氣學與程朱理學彌補陽明心學的不足。從劉沅理學的復合結構可以看出,對于宋明理學,一方面,他是氣學、理學、心學三派都并重兼采的;另一方面,在三家之中,比較而言,他最欣賞的還是陽明心學。 3.函三為一 在劉沅看來,太極雖氣、理、神三分,但三者卻密不可分,而此三者的聚合形態(tài),即是所謂中,這個中即是一。這里,一有二義:一是三者密不可分,是一個整體;二是此一整體即是太極,太極即是中。 首先,劉沅哲學本體論非常強調理、氣的不可分。劉沅認為,太極是理也是氣,是理與氣的統(tǒng)一,不可舍氣而言理。他說:“大哉乾元,乃統(tǒng)天;至哉坤元,乃順承天。二元止是一元。一元者,氣也,即理也。理宰乎氣,氣載乎理,理、氣安可強分哉!原氣之本始,聲臭俱無,尚何有跡?觀氣之散著,萬象森列,不為虛無。然有理始有氣,有氣始有質,凡成形成象者,質也,氣之為也。氣在即理在,無在非理即無在非氣”。在理、氣不可分這點上,劉沅與朱熹是相同的,然而劉沅又強調“一元之氣”的重要性,這說明他與朱熹的理、氣觀念還是有某些區(qū)別的。例如他說:“天地一氣而已,散著為萬物,形象所呈,理即寓焉,而其自無而有、自有而無,皆氣為之,故‘理’、‘氣’二字不可稍分。理,至無也,著于跡象而始見其實,非氣以藏之顯之,將于何求理?人知為貴矣,然必有氣而后有質,氣在而理即寓焉。人知理之重,不知理非氣不著,且非氣亦無以養(yǎng),顯諸仁,藏諸用,皆氣為之也,而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者是氣即是理。”可見,劉沅雖承認朱熹的有理始有氣以及理主宰氣的思想,但卻更加強調理、氣的“不可稍分”。 其次,劉沅強調心、氣不可分。他說:“人身以心為主,而心之靈即氣之靈。但氣在先天不累于形,理亦純粹而人性皆善。氣在后天,形囿乎氣,故理亦雜而性特相近。心者,人之神明也,其應用不窮,皆氣為之。然必靜有所養(yǎng),而后動效其靈,心與氣豈二物哉!……心之必賴氣以存,此顯然可見者,故養(yǎng)氣者收放心于至善之地,心定靜而氣亦安,浩然之氣自生,所謂有諸己矣。”“心必賴氣以存”,“心與氣豈二物哉”,即是說心、氣一物,心、氣不可分。 第三,劉沅認為,具有理、氣、神結構的太極可以統(tǒng)歸為一中。劉沅說:“天地所以不朽者何哉?太極而已。太極何在?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理、氣之凝必有其所,所謂中也?!庇终f“中”是天道的奧妙所在?!案[者,中也。天地止一太極。太極渾然,無始無終,其理、氣凝結之所曰中。人身亦然。受天地之中以生,故能得太極之全,而孟子竟曰萬物皆備。人身藐然耳,何以能備萬物,為其全太極也?!眲湫蜗蟮谋扔髡f,太極是個“全體”,它是家一樣的所在,里面住著理,住著氣,又住著心,這個理、氣、心匯聚交通的地方,就是“中”。劉沅說講易理,也突出了土的黃中之德。他說:“太極動靜而分陰陽,陰陽流行、消長、進退,遂有五行。五行成質,則有金、水、木、火、土,其實止一陰一陽之精所凝結耳。循環(huán)相生亦循環(huán)相克,克者乃其生之機,生者即其克之漸,而握其樞者土也。土本中氣,天地合一,太極之精,其顯而為塊然者則天地之質耳。故金、木、水、火悉生于其中?!薄包S,土德。中,身內。地含天之元氣于內,天故不窮。人法之而以黃居中,意誠心正身亦修矣?!比寮依碚撊f千紛雜,不過要言之,都可歸根于中庸之道。劉沅本體論最后歸于一中,這反映了劉沅所宗,乃是孔孟,而非理學中的任何一家。就劉沅著作看,他的理學與經(jīng)說,所謂“恒解”其根本點,也都貫穿了中庸之道。另外,《正訛》一書,也反映了劉沅以中庸之道為標準,而不宗法宋明理學的特點。 劉沅太極函三本體論的出現(xiàn),并非無源之水,而是中國古代哲學長期積累和邏輯發(fā)展的產(chǎn)物。歸納起來,大致有以下幾個原因。 1.宋明理學中理、氣、心三本走向融合 宋明理學的發(fā)展,向來既有門戶之爭,也有各家的融合。例如,朱子學雖號稱伊洛正宗,但卻以洛學為主,同時吸收了周敦頤、邵雍、張載等人的思想。在理、氣之間,朱熹一方面分理、氣為二,認為理是“生物之本”,是形而上的道;氣是“生物之具”,是形而下的器;先有理,后有氣,理在氣。同時,他又吸收了張載氣學,很重視氣,主張理、氣不可分,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理、氣融合的傾向。此外,朱熹還吸收張載心統(tǒng)性情、邵雍先天心學,特別是陸九淵心學的思想成果,在推崇天理的同時,也很重視心的作用,表現(xiàn)出兼容氣、心的取向。此外,南宋蜀人魏了翁也主張心統(tǒng)理、氣,具有以心學為宗,兼容理、氣的特點。 明代,理學、心學、氣學之間的相互融合進一步發(fā)展。例如,王廷相、羅欽順等提出了“即氣認理”、“理在事中”、“三者一物”等主張。王畿的心易之學,雖以心學為宗,但也包含了心學、理學、氣學的成果。另據(jù)蔡方鹿的研究,湛若水、劉宗周在明代心學、氣學崛起之時,建立了具有心性二元傾向的哲學,并在心氣二元的前提下,提倡心、氣融合論,形成了與朱熹、張載、陸王并立的第四種宋明理學基本派別——心氣二元論一派。依蔡先生之見,明代心氣二元論一派首創(chuàng)于湛若水,劉宗周繼之,到黃宗羲又進一步發(fā)展。湛若水之學以其師陳獻章的心學為宗,復兼采張載氣學,在偏重于心學的前提下,對氣的范疇高度重視,提出“宇宙之內一心爾”、“宇宙間一氣而已”的命題。劉宗周的心學既認“盈天地間皆心也”,又認“天地之間,一氣而已,非有理而后有氣,乃氣立而理因之寓也”,把心、氣都看作宇宙本原。黃宗羲說:“氣未有不靈者,氣之行處皆是心,不僅腔子內始是心也,即腔子內亦未始不是氣耳?!庇终f:“佛氏明心見性,以為無能生氣,故必推原于生氣之本……離氣以求心性,吾不知其所明者何心,所見者何性也!”黃宗羲出自劉宗周之門,屬于心學一派,然而在晚明,心學一派已經(jīng)融合了許多氣學的思想。黃宗羲反對朱熹“理生氣”之說,認為“盈天地皆心也”,又認為“天地間只有一氣充周,生人生物。人稟是氣以生,心即氣之靈處”,并提出了“心即是氣”的主張?!耙哉咳羲⒆谥?、黃宗羲為代表的心氣二元的哲學傾向,體現(xiàn)了宋明理學心性論心學與理學、氣學融合的趨勢。雖然湛、劉、黃以心學為宗主,但已不能保持純正的心學形態(tài)?!贝送?,明代蜀人來知德有理、氣各具其用的思想。來知德不僅將理、氣并列看待,而且開始從功效不同的角度看待理、氣。劉沅很欣賞來知德的理、氣觀。他說:“善乎!來知德之言曰:‘主宰者理,流行者氣,對待者數(shù)?!眲渲髟渍呃恚餍姓邭?,理、氣之宰其名為神的思想,大概也受到了來氏說的啟發(fā)。應當說,劉沅理學的本體論也深受蜀學傳統(tǒng)的影響。即此可見,在明末清初之際,理學內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種深層融合的趨勢,非但三家門戶漸消,且學者已不能以純粹的氣學、理學、心學單獨立說了。在此情況下,一種融合理、氣、心三本為一本的新的哲學本體論的建立,應當是呼之欲出了。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在明清鼎革之際,隨著宋明理學向考據(jù)學的轉向,這個方向被中斷了。令人欣慰的是,在嘉道之際,劉沅太極函三為一的本體論彌補了這項空白。 2.前賢對太極與理、氣、心關系的表述 “太極”一詞,首見《系辭傳》,此后很快受到儒者的關注。董仲舒說:“中者,天地之太極也。”宋代,因為周敦頤的重視,太極成為各家普遍關注并認可的最高本體。例如,邵雍說“心為太極”,二程子說太極即道,朱熹說太極即理、性猶太極,陸九淵說中即太極、中即道。在這些表述中,惟有南宋蜀人張栻的思想與劉沅極為接近。張栻說:“嗟夫,道之難明也如此!非道之難明也,求之不得其本也。”“《易》有太極者,函三為一,此中也。如立天之道曰陰與陽,而太極乃陰陽之中者也!立地之道曰柔與剛,而太極乃剛柔之中者乎!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太極乃仁義之中者乎!此太極函三為一,乃皇極之中道也?!薄疤珮O函三為一,乃皇極之中道”,是張栻易說的重要命題。同時,張栻理學也明顯具有融合理學、心學的趨勢。蔡方鹿指出,一方面,“理范疇在張栻哲學體系中舉足輕重,貫穿在他哲學體系的各個方面和各個部分之中?!绷硪环矫?,張栻又主張“心與理一”,主張心、理融合。張栻哲學的心范疇,既是宇宙的本體,又是認識的主體,當張栻把本體納入主體之中時,便突出了心的主宰性。比較之下,劉沅太極函三為一的本體論與張栻最為接近。不過,二者不同的是,張栻的“三”只是天、地、人三才,而不是理、氣、神三本;張栻雖講心與理的交關,但較少涉及氣,所以不具備融合氣本、理本、心本為一體的創(chuàng)造性。就此而言,劉氏太極函三、歸于一中的天道觀,是在先儒基礎上的一個創(chuàng)新。它的主要意義在于:一方面統(tǒng)合了宋明以來分門別戶的本體論,另一方面,則使得劉沅的思想具有歸宗孔孟中庸之道的色彩。 3.道教中的一氣化三清與新道教內丹學 劉沅之學會通三教,與道教關系密切。因此,他的本體論,自然也受到道教的影響。道教典籍《云笈七簽》曰:“原夫道家由肇,起自無先,垂跡應感,生乎妙一,從乎妙一,分為三元,又從三元變生三氣,……三元者,第一混洞太無元,第二赤混太無元,第三冥寂玄通元。從混洞太無元化生天寶君,從赤混太無元化生靈寶君,從冥寂玄通元化生神寶君?!薄袄暇薜脷夥稚?一體玄功各揚名;同拜鴻鈞修道德,原是一氣化三清!”道教本來有“一炁化三清”的故事,這三清雖同屬至尊祖師,但又有各自的等級。若論劉沅本體論中的太極函三,也與一炁化三清有一些相似。 然而,劉沅本體論對道教理論的吸收,主要還在道教內丹學的元精、元氣、元神三元說。在這方面,其實王守仁已經(jīng)開了頭?!秱髁曚洝酚涊d陽明與弟子陸澄問答說:“來書云: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fā)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云云。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茍吾良知之說明,則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又“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痹陉柮骺磥?,仙家所謂元,雖有三說,但本質仍是心之良知,元精、元氣、元神不過是心之良知的不同現(xiàn)象。 劉沅對元精、元氣、元神的解釋也是在道教內丹學,亦即所謂先天之學的語境中展開的。他認為,從精、氣、神的角度,太極函三,即是元精、元氣、元神的完美合一,這個“三元”是先天固有的,它與后天的凡精、凡氣、凡神不同。劉沅說:“人之所以生者精、氣、神,而有先天、后天之分。元精、元氣、元神為先天,凡精、凡氣、凡神為后天。養(yǎng)凡精、凡氣、凡神者壽,養(yǎng)元精、元氣、元神者與天地合。人秉父母而生,必得天地之理氣而后為人。天地理氣,質言之止精氣神而已。未生以前為先天,既生以后為后天。先天子在母胎,無精氣神之可名,渾然一個太極,故能生長五官百骸,十月胎元滿足,顛倒出離母腹。小兒墮地必嗁哭方醒,前人謂哇地一聲,乾坤顛倒,精氣神散布周身,分者不能復合,散者不能復聚,非受中之本然矣?!庇终f:“先天者,本于天地。本天地者,分之曰三元,合之曰太極。太極,性也,性無質,以神、氣為質,精則其凝結之意。” “三元,一元之所分也,聚而為太極,分而為三元。天之精、氣、神渾然耳,而命之于人則各得之以成其太極?!?/span> “太極函三,元精、元氣、元神之所以本于天地?!庇终f:“理具于心性。心性,神氣之靈而已,其凝結者為精、神、氣?!眲淅韺W十分重視心性修養(yǎng)。因為在他看來,性即是中,中即是性,亦即是太極,所以在其本體論中,性即是太極,中即是性。太極可以分為元精、元氣、元神,而元精、元氣、元神也可用理學術語表述為氣、理、心。前引王陽明說:“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泵鞔鷣碇抡f:“主宰者理,流行者氣,對待者數(shù)?!倍鴦湓啤爸髟渍呃?,流行者氣,理氣之宰其名曰神”,這些表述足以說明劉沅太極函三為一的本體論有其復雜的淵源。 余 論 就筆者所見,時至今日,雖然劉沅研究者不乏名家,但最懂劉沅學術的知音卻只有劉咸炘一人。劉咸炘(1896-1932),劉沅三世嫡孫,《推十書》的作者,被譽為近世“天才學者”。劉氏《自述》謂“槐軒言同”、“言一”、“言先天”、“言本”,皆深得乃祖學術個中三味。劉氏在轉致梁漱溟的信中說:“且渠近已悟到心是整個,非西人分析法所能知。中華圣賢用力于此,迥非西人所及。須知所以為整個,即是神氣,且必須兼言氣,乃是整個。若知心氣交關,則知下手處當何在矣。此是問題肯要處”。此言心是整個,是對劉沅心、氣、神不可分思想的精辟概括。對于清代理學,雖然劉氏也持“有清之世,理學最衰”之論,不過他又認為乃祖劉沅之學,乃是此理學衰敗時代中的真學問。 劉咸炘《三進篇》云:“漢以后,儒者之學凡三變。漢唐儒者止于粗跡,至宋始知反本,而兼取老、莊、佛氏。至明更求靜處之實,得而通丹家,合三教。皆求之愈切,入之愈深,每變而益進者也。至明以后,乃復漢唐之舊,逐末忘本,陷儒學于小德細行,文章制度?!眲⑹险J為,從宋至清數(shù)百年,我國儒學有三次重大進步,一進在宋,二進在明。至于三進,《三進》篇沒有明說,但在《推十書》他處有。劉氏在轉致梁漱溟信中說:“須將炘所著《三進》篇大致說與,俾知槐軒之說,乃是較先儒更進一步,尋得實在著落?!薄杜c蒙文通書》說:“炘之家學,雖異先儒,而先祖之和會三教,乃有身心實功。以明以來學風大勢觀之,此止更進一步,非別為怪異?!痹凇吨夙w夫子暨師母李孺人六十雙慶》中又說:“祖師槐軒先生,邁宋明而上,遂于宗合道、釋而皆原于一。為人事天之學,乃得其實,其時亂猶未著也。”因為劉咸炘是劉沅的嫡親后裔,所以他要避諱,不便在正式文字中推尊乃祖,然而在劉氏內心,他是把乃祖劉沅作為理學發(fā)展最高階段的代表人物來看待的。劉氏的這個看法,他的好友唐迪風(唐君毅父親)并不認同,而劉氏也不勉強。就筆者所見,因為《三進篇》本身是一篇言之成理的嚴肅學術史論文,而劉咸炘對劉沅本身的學問的估價也沒有夸大。再者,比較于道咸之際若唐鑒、倭仁、夏欣、夏燮等名家,劉沅學說的確在諸家之上。所以,說劉沅是理學發(fā)展最后階段的代表,也是客觀的實情。姑且不論其他,若單就本體論而言,劉沅太極函三為一的氣本論,完成了我國理學本體“合”的使命,補足了我國理學由分到合的完整環(huán)節(jié),實在是有絕大的貢獻。 作者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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