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由壹學者編輯整理自《見字如面》節(jié)目相關資料 ◆ ◆ ◆ 《質數的孤獨》 本期,“壹學者”通過兩封信件,借由一個精彩的讀信視頻,呈現(xiàn)中國當代文壇一段赤誠相見、披肝瀝膽、見骨見血的交流。 1983年,59歲的畫家黃永玉,寫信給有“中國的莎士比亞”之稱的戲劇大師曹禺,他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曹禺的仰慕傾心“我愛祖國,所以愛你”;更在信中諍諍直言:“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里,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 原來,黃永玉對曹禺年輕時創(chuàng)作的《雷雨》、《日出》和《原野》推崇備至,許多臺詞都能背下來,但對曹禺在晚年沒有寫出相應的佳作很不滿意,所以寫了這封信,還說:“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予我的友誼?!?/span> 那么,當時73歲的曹禺,又是怎樣對待黃永玉如此尖銳的批評呢? 曹禺沒有一觸即跳,沒有拒黃永玉于千里之外,而是認真反思諍友的批評。 收到黃永玉的信十三天之后,曹禺回了黃永玉一封十五頁的長信,感謝他的坦率和真誠:“你鼓勵了我,你指責我近三十余年的空洞……我浪費了‘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這個年紀,才開始明白?!辈茇€在回信中“表決心”:但愿迷途未遠,還能追回已逝的光陰。 可以說,對于黃永玉的信,曹禺是視若珍寶,他鄭重地夾在相簿里反復翻看,并叫來妻女和他一同閱讀。后來,曹禺還把那用毛筆寫就的9頁長信裝裱起來,掛在墻上,以作為警示,時刻提醒自己。 著名演員張國立與王耀慶在書信朗讀節(jié)目《見字如面》中,分別用自己的聲音,將曹禺的沉著厚重與鬼才黃永玉的率真坦誠,演繹得漓淋盡致。節(jié)目呈現(xiàn)了繪畫大師和戲劇大師的思想交匯,其思考之銳利,言辭之懇切,在今天看來也有啟示、警醒的力量。有觀眾坦言:“以為讀的是兩封信,誰知看的是一場劇。” 你多么需要他那點草莽精神 黃永玉寫給曹禺 1983年3月20日 家寶公: 來信收到。我們從故鄉(xiāng)回京剛十天,過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兩個月,約莫六月間才轉得來,事情倒不俗,只可惜空耗了時光。 奉上拙詩一首,是類乎勞改的那三年的第一年寫的,詩刊朋友問我要近作,而目下毫無詩意舒發(fā),將信將疑從匣中取出這首給他看,卻說好。人受稱贊總是高興。但這詩不是好,是公開的私事滿足了人的好奇心而已。不過我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于手臂上刺著牢不可破的對她的忠貞,讓所有的朋友了解我當了三十六年的俘虜的確是心甘情愿。歌頌老婆的詩我大概可以出一個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還沒有這么一個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說老實話,真正地道的情詩、情書、情話,怎么能見得人?偉大如魯迅特精熟此道,說是“兩地書”,買的人圖神奇,打開看來卻都是正兒八經、缺乏愛情的香馥之感。全世界若認真出點這種東西,且規(guī)定人人必讀的話,公安局當會省掉許多麻煩。人到底太少接觸純真的感情了。 曹公曹公!你的書法照麻衣神相看,氣勢雄強,間架縝密,且肯定是個長壽的老頭,所以你還應該工作。工作,這兩個字幾十年來被污染成為低級的習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是充滿實實在在的光耀,別去理那些瑣碎人情、小敲小打吧!在你,應該“全或無”;應該“良工不示人以樸”。像伯納·蕭,像服爾泰那樣,到老還那么精確,那么不饒點滴,不饒自己。 在紐約,我在阿瑟·米勒家住過幾天,他剛寫一個新戲《美國時間》,我跟他上拍練場去看他邊拍邊改劇本,那種活躍,那種嚴肅,簡直像雞湯那么養(yǎng)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攝影家,輪流開車走很遠的公路回到家里,然后一起在他們的森林中伐木,砍成劈柴。米勒開拖拉機把我們跟劈柴一起拉回來。兩三噸的柴??!我們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飯桌邊吃飯。我覺得他全身心的細胞都在活躍。因此,他的戲不管成敗,都充滿生命力。你說怪不怪:那時我想到你,掛念你,如果寫成臺詞,那就是:“我們也有個曹禺!”但我的潛臺詞卻是你多么需要他那點草莽精神。 你是我的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里,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題不鞏固,不縝密,演釋、分析得也不透徹。過去數不盡的精妙的休止符、節(jié)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一筐的雋語都消失了。 誰也不說不好??偸恰案撸 ?、“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賤了你。寫到這里,不禁想起莎翁《馬克白》中的一句話:“醒來啊馬克白,把沉睡趕走!” 你知道,我愛祖國,所以愛你。你是我那一時代現(xiàn)實極了的高山,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與我的友誼。 如果能使你再寫出二十個劇本需要出點力氣的話,你差遣就是!艾侶霞有兩句詩,詩曰:“心在樹上,你摘就是!” 信,快寫完了,回頭一看,好像在毀謗你,有點不安了。放兩天,想想看該不該寄上給你。 祝你和夫人一切都好! 晚 黃永玉 謹上 三月二十日
我還想到,有一天為你的新作設計舞臺。 永玉 又及
我還想貢獻給你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看能不能弄出點什么來! 永玉 又及 但愿迷途未遠,還能追回已逝的光陰 曹禺寫給黃永玉 1983年4月2日 如本人已離京,可否轉給他,或留在家里等他回來。 永玉大師: 收到你的信和歌頌你的充溢美的一切的夫人的長詩。好像一個一無所有的窮人突然從神女手里得到不可數量的珍寶,我反復地看,喚出我的妻女一同看,一塊兒驚奇上天會給人——毫無預感地給了我這樣豐滿、美好、深摯、誠厚的感情。 我確沒想到你會寫給我這樣一封長信,這樣充滿了人與他所愛的那樣深厚的情詩,我一生僅看見這一首。 這首詩有太多真誠的詩句,要人背誦,背誦不出,就渴望一讀再讀。我讀一段,便立起在小屋里踱一遍,又讀,又管不住站起來來回踱著輕快的步子。它給我無限的幻想,想著你和她如何相遇,如何眷念,如何相慰,如何一步步踏上生活的艱難而又甜美的道路。這首詩有至性,也就有至理: 你常常緊握著我這和年齡不相稱的粗糙的大手, 母性地為這雙大手的創(chuàng)傷心酸。 我多么珍惜你從不過分的鼓勵, 就像我從來不稱贊你的美麗一樣。 要知道,一切的美, 都不能叫出聲來的??! 你和你的夫人大約想像不出,一個七十三歲的人會對你們的情詩如此敬重,如此羨慕,我只想再引一段來遏止我的過份的喜悅之情: 中年是滿足的季節(jié)??! 讓我們欣慰于心靈的樸素和美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滿是裂痕的手, 吻你靜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遠的美麗, 因為你, 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的故事。 關于你這首詩,我可以更多地引下去,更好地談講它是多么打動我,又多么是我想遇多年,終于見到的情詩。 你鼓勵了我,你指責我近三十余年的空洞,“泥溷在不情愿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這句話射中了要害,我浪費了“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這個年紀,才開始明白。 你提到我那幾年的劇本,“命題不鞏固,不縝密,演釋、分析得也不透徹”是你這樣理解心靈的大藝術家,才說得這樣準確,這樣精到。我現(xiàn)在正在寫一個劇本,它還泥陷于幾十年的舊爛坑里,寫得太實也陳腐,仿佛只知沿著老道跋涉,不知回頭是岸,岸上有多少新鮮的大路可走。你叫我:“醒來啊,把沉睡趕走!” 我一定!但我仍在矇眬半醒中,心里又很清楚我迷了道,但愿迷途未遠,我還有時間能追回已逝的光陰。天下沒有比到了暮年才發(fā)現(xiàn)走了太多的彎道,更可痛心的。然而指出來了就明白了,便也寬了心,覺得還有一段長路要趕,只有振作起來再寫多少年報答你和許多真誠的朋友對我指點的恩德。永玉,你是一個突出的朋友,我們相慕甚久,但真見面談心,不過兩次。后一次還有別的朋友似乎在閑聊,我能得你這般坦率、真誠的言語是我的幸福,更使我快樂的是我竟然在如此倉促的機遇中得到你這樣的誠真見人的友人。 你說我需要阿瑟·密勒的草莽精神,你說得對。他堅實,沉肅,親切,又在他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中又時時透出一種倔強,不失在塵俗中屈服的豪邁氣慨。 我時常覺得我顧慮太多,又難拋去,這已成了痼習,然如不下決心改變,所謂自小溪再匯為滄海是不可能的。 你像個火山,正在突突噴出白熱的火巖,我在你身邊,是不會變冷的。你說要寫二十個劇本,如果我真像你舉出的那種巨人,我是會如數寫出的。不過,有你在身旁督促我,經常提醒我,我將如你所說“不饒點滴,不饒自己”。 你的畫,你的“常在夜晚完成的收獲”,世間有多少人在頌揚,用各種語言來贊美,“我再添什么是多余的”,我更敬重的,我更喜歡的是你的人性,你的為人,你的聰敏才智、幽默感,你的藝術與文章,是少見的。但真使我驚服的是你經過多少年來的磨難與世俗的試探,你保持下你在“一個明亮的小窗口下”的純樸與直率。 大約任何有天賦、有真正成就的人,必須有純真和質樸,否則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永玉:我是多么羨慕多么敬重你的樸實與坦率。你的真摯的熱情使我驚異,使我感謝上天給人的多么可愛的賜與,多么可愛的品質。 我知道你不多,然即便那一次談話,這一封長信,這一首長詩,我明白我現(xiàn)在想起的,是多么令人尊敬的一個人。 我終將有所求于你的。你引過的詩:“心在樹上,你摘就是。”日后,我們會見面,我們將長談,不僅是你說的“雜七雜八”的事故,更多談談你的一生,你的習慣、愛好,得意與失意,你的朋友、親戚、師長、學生,你所厭惡的人,你所喜歡的人,你的苦難與歡樂。一句話,我多想知道你,明白你。當然,這要等你工作之余,你有興致的時候。 我很想一直寫下去,卻我也感到自己嘮叨了。 有一件事想告訴你,讀了你的信,我告訴我的女兒李如茹到街上買一個大照相簿來。她很快買到了,你的長信已經一頁一頁端正地放在照相簿里?,F(xiàn)在我可以隨時翻,在我疲乏時,在我偶爾失去信心時,我將在你的信里看見了火辣辣的詞句,它將促我拿起筆再寫下去;在我想入歪道,又進入魔道,“為勢位所誤”時,我將清醒再寫下去! 確實,我還有話可講。我可以講到半夜。但我的老婆說我不愛惜自己剛病好,又撲在桌上寫起沒完了。 你的長信來時,我正上吐下瀉,體虛氣短。其實只是吃壞了。你的信給了我一股勁,我要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為了留下點東西給后代。但是目前這個劇本是庸俗的,可能下一個劇本要稍如意些。請問候你的夫人和那“兩個年輕水手”,感謝你,我的朋友,我的永玉大師。 曹禺 一九八三年 四月二日 【征稿啟事】 據說,看完讀信視頻后, 有觀眾翻出各式各樣塵封已久的信件, 還把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寫信故事都給挖出來。 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許子東曾說: “書信這種形式正在消亡,但是書信里承載的文化與文明不應該消亡,應該轉到電子媒體和互聯(lián)網?!?/strong> 說到這里,小壹不禁要問: 你有多久沒有認認真真地寫一封信了? 在春節(jié)假期之間,不妨用心寫一封信, 無論是寫給家人、朋友,還是給心上人, 或者就寫給自己吧! 歡迎 在2月14日之前 將與信相關的原創(chuàng)稿件 (小說、故事、書信體均可,字數不限) 發(fā)送至壹學者郵箱yixuezhe@rucdm.com 與60萬學者分享你的真情實感。 我們將選取部分登載 你在文字中表達的,興許會得到不少的共鳴與回應呢。 ◆ ◆ ◆ 本文著作權歸原作者所有,不代表壹學者平臺觀點。 如有版權相關問題,請咨詢學術小壹(微信ID:xueshuxiaoyi) 壹學者精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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