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屆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賽 感謝失敗丨和小提琴家寧峰聊天兒 采訪寧峰時,他的病剛有好轉。舞臺上還算體格魁梧的一個人,在住宅樓下第一次碰面,精神憔悴得差點兒沒認出來。這一天正是晴空萬里,一切都在陽光暴曬下顯得像生活在沙漠里。但音樂的話題真如一片綠洲,聊著聊著,寧峰就仿佛又回到了舞臺上。 小提琴協(xié)奏《流浪者之歌》 最近還不能演出吧? 搞這行的一個難處是預定性。演出安排、票房都是提前進行,有的甚至提前好幾年,所以輕易不能變動,牽一發(fā)動全身。那么遇到困難,本能地都是克服困難,例如倒時差、生病。最近我還是帶病上了場。給音樂表演帶來困難的主要是精神狀態(tài),一般情況下身體上需要注意的是演出前減少飲食(飽餐絕對沒有狀態(tài))和演出后的恢復。尤其作為獨奏,必須對演出負全責。 帕格尼尼金獎從你現(xiàn)在的角度意義何在? 比賽拿獎對我來說是名片,是敲門磚。但是參賽不可能以獲獎為目的,當然也不會為失敗做準備。其一在于藝術比賽的評判標準很主觀,30%在你的實力,30%現(xiàn)場發(fā)揮,其他是別人的競爭力和評委的喜好。假如我是評委,我再想保持中立,也會傾向于和自己有私人關系或者趣味相投的選手。其二,藝術比賽沒有體育比賽那么強烈的競技性,始終都是更廣闊的舞臺生涯的起點,只有自己挑戰(zhàn)自己。如果總想著比賽獲獎,往小了說分散自己的精力,影響比賽心理狀態(tài);往大了說,是害怕成長。我當時參加帕格尼尼比賽時是年齡最大的選手,25歲,比賽完了之后我唯一的感受是我不用再參加比賽了。也就是我的老師胡坤所說,一個階段過去了。比賽帶來的光環(huán)最多最多一年,之后完全進入一個更大的賽場,沒有年齡、沒有曲目限制,說細一點,就是面對音樂廳經理、經紀公司、聽眾的挑剔。 比賽在音樂生涯處于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藝術比賽是一個平臺。根本還是要獲得有實力的經紀公司的合同。如果認真對待比賽,你會增加經驗、得到啟發(fā)。大致從一個年輕的學生到職業(yè)演奏家得經歷三個階段。第一個是考試。第二個是比賽。第三個是音樂會。最難的是比賽。因為學??荚囀钦胰秉c,老師會幫助你,給予寬容地對待。音樂會聽眾買了票是來欣賞音樂,技術有一點瑕疵不算重要,基本上你只要傳遞出美的感受就能被接受。比賽卻會因此扣分,不僅要拉好聽了,而且要符合作曲家樂譜的要求。比如巴洛克曲目是沒有滑音的。所以比賽給人的鍛煉很強,短短2-3個星期的日程,從曲目量也是個增加,各時期各類型的都要端上來。還有就是體會什么叫失敗。從失敗中學到的東西才是最難磨滅的。我很幸運,從小到大參加比賽,以失敗居多。 除了比賽,音樂學生還有什么出路? 小提琴學生的出路,以結果論,只要沒放棄多數還是去了樂團工作。能獨奏為生的少之又少。小提琴獨奏曲目的數量相比管弦樂、歌劇只有很小的一塊兒,稱得上精髓的就更少。貝多芬有9首交響曲,勃拉姆斯有4首交響曲,都只寫了一首協(xié)奏曲和少數奏鳴曲。布魯克納、馬勒都沒有留下相關作品。 你為什么還選擇當老師? 我現(xiàn)在柏林和呂貝克教書。理由很簡單,我喜歡教書,也需要簽證的方便。兩個學校帶了9個大學生。我做教師具備不錯的實戰(zhàn)經驗,比如我知道某個部分獨奏和協(xié)奏容易脫節(jié),不會紙上談兵。小提琴演奏也算是個表演專業(yè),也要告訴學生用琴聲該如何哭,該如何笑。 嗜好收集唱片嗎? 我挺喜歡唱片,更喜歡買同一張唱片的首版。LP還搞不太清楚版次,主要是CD。我曾經在倫敦上學時,看到一張里奇(Ruggiero Ricci)的柴可夫斯基協(xié)奏曲LP,標價300多磅,LONDON標。老奧(大衛(wèi)·奧伊斯特拉赫,David Oistrakh)的一套巴赫小提琴、羽管鍵琴奏鳴曲至今也沒出版CD,3LP100多歐元一張,后來買了廉價的雙張LP。 聽唱片會不會干擾你的演奏? 任何演奏都是以模仿開始的。我上學時模仿最多的是帕爾曼。他的發(fā)音、揉弦都非常獨特。還有老奧,但當時不好買。文格羅夫是在我快出國時對我產生影響。我做學生時,有意無意模仿的就他們仨。直到我自己越來越有主見,大約20歲之后,就不再簡單模仿了,而是分析哪些有價值哪些無益。小提琴最容易聽出來的是滑音和揉弦的特征。比如我聽過伊薩·斯特恩的《流浪者之歌》,在快板之前的第二部分,他沒有使用滑音,我就覺得缺乏鈍刀割肉似的痛苦。吉普賽人比猶太人還悲慘,沒有祖國,到處被驅趕,他們血液里的滄桑感必須要滑音才表現(xiàn)得出來。所以我建議學生要理解這些樂譜之外的東西,并且練習的時候不聽唱片,不練的時候再聽。100多年來的錄音把小提琴家的優(yōu)點集中起來了,也把缺點暴露出來了,如果沒有建立起獨立思考的習慣,很容易給牽著鼻子走。不練的時候聽,更理智一點。況且錄音有時代習氣,曾經的某些優(yōu)點現(xiàn)在成了缺點,比如過去有改動音符的習慣,但是現(xiàn)在不合適。 這和欣賞音樂同理。先熟悉曲目再考慮版本。小提琴前輩們給你留下怎樣深刻的印象? 怎么說呢。我最崇拜的是海菲茨,最喜歡的是老奧。對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來說,不崇拜海菲茨,那對不起,我覺得他還不懂得小提琴。我自己小提琴掌握得越好,越覺得和海菲茨距離越遠,越自認為懂得更多小提琴,越覺得海菲茨是多么不、可、思、議!沒有任何一個小提琴家能讓我有這種感覺。海菲茨是最容易聽出來的,不論錄音質量多差。象帕格尼尼的無窮動,以這么快的速度,不加反復,演奏的如此精準(加了反復拉得最快的是梅紐因,但精準性沒法比)......他真的不是人,而是一架帶有人類感情的機器。快速地換把、快速地換弓、快速地換弦,居然此曲的每一個音都100%的準確。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的現(xiàn)場比錄音好。4、50年代海菲茨巔峰期的RCA錄音效果真是不敢恭維,不知道為什么,很可惜,但你依然能聽出來,他讓整個音樂廳的聽眾都瞳孔放大。Music&Arts曾經發(fā)行過兩次小雙張,每當最后一個音即將落下,聽眾已經控制不住情緒地鼓掌叫好。我如果在現(xiàn)場,也沒有辦法控制。他只能讓我仰望,當成神一樣。 老奧對我來說某種意義上正好相反。聽他拉琴就感覺音樂在我身邊兒,音樂是我的。還有一點就是他的發(fā)音,帕爾曼與之接近,但“油脂味兒”更多。老奧是“肥而不膩”,很厚很溫暖,不會讓你覺得熱,不會讓你覺得悶。有一張Praga公司的勃拉姆斯d小調奏鳴曲,我當時回家路上聽,剛下了地鐵,到第二樂章人就“杵”那兒了,一直聽完才邁得動步。那種真愛不渝的傷懷淋漓盡致,帕爾曼就美得缺乏憂郁感。老奧的琴聲形如冬天里的篝火。而他的限制就是貝多芬以前的音樂表達偏“重”。比如他的巴赫無伴奏小提琴組曲只錄了一首,除了規(guī)范沒有什么特點。說實在的,當時留下的小無經典演繹多數缺乏個性,象謝林、格魯米歐,沒味兒。格魯米歐拉琴當然很漂亮,但是不用心。我聽說格魯米歐發(fā)現(xiàn)學生練習有困難,就會直接讓學生照自個兒畫瓢。他的莫扎特協(xié)奏曲我也認為比較平淡。另一個不喜歡的是克萊斯勒,不僅音準不夠,而且換弓、連句總是氣喘吁吁。從技術角度,海菲茨的演奏失誤好像懸崖邊上賽車時出現(xiàn),格魯米歐卻是在高速公路上。謝林的發(fā)音雖沒有格魯米歐高貴,但至少有內心的沖動。他們的小無唱片可以做教科書,只是巴赫和同時期作曲家最大的區(qū)別是慢板樂章的復雜。那個時候很少有人寫32分音符,時值不一樣,音量也不一樣。就好像說話,比如只有100個字,得有相對的速度、重音變化才會有特點。巴赫的小無樂譜上沒有速度標記,沒有漸強漸弱,6首組曲只出現(xiàn)約10個弱音記號。那么巴洛克時期的演奏比現(xiàn)在自由得多得多,在格魯米歐時代還缺乏這樣的認識。 你對本真方式演奏的小無怎么看? 本真演繹的巴赫小無非常值得借鑒。但要分人,Monica Huggett就屬于亂來,不知所云。Rachel Podger則非常出色。非本真的小提琴家我認為Christian Tetzlaff拉的小無不錯,第一次(Virgin)比第二次(Hanssler)更好。 老奧也是個偉大的老師,你留意過他的學生么? 老奧的學生中莫德科維奇演奏肖斯塔科維奇協(xié)奏曲非常非常棒。除此之外很一般。最像老奧的學生是Victor Pikaisen,這個人現(xiàn)在也得80多了,技術比老奧好,恐怕是前蘇聯(lián)時代演奏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最多的人。另一個老奧的學生克萊默(Gidon Kremer)是最有思想的小提琴家,發(fā)音很細,跟他這個人那么瘦削如出一轍。我特別不喜歡他的琴音,一點不溫暖,但是不得不承認,他演奏的思想性絕非標新立異,我聽他很多唱片。比如他演奏的帕格尼尼、舒伯特、莫扎特從不炫技,屬于俄羅斯學派中最有意思的詮釋。他那張DG的帕格尼尼錄音我買過兩個日本版一個國際版,其中的《夏日最后一朵玫瑰》變奏曲無與倫比。 另外我還要提兩個小提琴家,即梅紐因與埃爾曼,他們倆給我啟發(fā)也很深。我的老師胡坤跟梅紐因學了7年。我14歲第一次聽梅紐因演奏埃爾加的《隨想曲》,如此純潔又如此成熟,看似矛盾之處水乳交融,令人難以置信。但回頭說,這并不“正常”。埃爾曼1930年代的錄音我百聽不厭,氣口不斷地換弓特別迷人,而老錄音沙沙的背景噪聲增加了這種魅力,如同把彩色照片做成黑白的懷舊感覺。他的自由速度常常失去節(jié)拍,但是“抻”得人仿佛男中音唱歌一樣美。不過后來他們都因為技術衰退就不行了,甚至令人無法忍受。小提琴不像鋼琴,人老了手發(fā)抖彈下去一個音并不抖,小提琴會顯得很刺耳,就是顫顫巍巍畫不成一條直線那樣令人傷心。 你會因為曲目偏愛而投入不同的經歷演奏么? 這個不會。就像我教學生要一碗水端平。每個人對曲目都有偏好,但是演奏還得付出同樣的認真。 北京三重奏是如何起步的? 我和陳薩在四川音樂學院就認識,后來都去了德國,一直保持聯(lián)系,又在各種國內的音樂會上相遇。漸漸就談起室內樂的合作可能性。雖然室內樂的教學、演出狀況均不理想,況且中國文化比較突出出人頭地、鶴立雞群的獨奏。正好今年中國室內樂協(xié)會在廣州成立,國家大劇院也有小音樂廳,加上楊錳,合作的機會終于成熟了。室內樂要求先聽別人演奏,而且通過別人的演奏去“配合”,相互往音樂的中心點去“靠”。我們算是幸運的,獨奏本來不易,再湊到一起排室內樂,挺難得。今年4月份剛剛第一次演出。 你們重奏的有什么計劃? 雖然我在德國上學時念過兩年室內樂,但排練機會有限,暫時不會擴大曲目,錄音更上不了議事日程。希望多掌握一些傳統(tǒng)曲目再看。 你個人接下來要做什么? 我現(xiàn)有兩套計劃,一套協(xié)奏曲,一套獨奏,包括巴托克、普羅科菲耶夫、興德米特無伴奏曲目。但愿這輩子能錄兩次巴赫小無,一生都值。60歲手抖之前再搞一次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 寧峰、秦立巍《教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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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KVic > 《Victor 音樂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