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由澠池懷舊
北宋·蘇軾
【原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注釋】
子由:蘇軾之弟蘇轍字子由。 澠池:今河南省澠池縣,在洛陽西。宋仁宗嘉佑元年(公元1056年)三月,蘇軾和蘇轍一起到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應試,曾路過澠池。嘉佑六年(公元1061年)冬天,蘇軾出任鳳翔府僉判,其弟蘇轍送他又過澠池,返京后寄給他一首詩,題為《懷澠池寄子瞻兄》,蘇軾遂寫了這首詩和他。
何似:像什么。 鴻:鴻雁。
留指爪:指留下爪子的印跡。 計:考慮到。
老僧:名奉閑。據(jù)蘇轍詩《懷澠池寄子瞻兄》注說:“昔與子瞻應舉,過宿縣中寺舍,題老僧奉閑之壁?!?nbsp; 新塔:從前和尚死后,遺體火化,造一座小塔葬其骨灰。 無由:沒可能。 舊題:指上次寄宿奉閑處曾題寫在壁上的詩。
崎嶇:道路不平。 蹇驢:跛腳的驢。 嘶:鳴叫。蘇軾自注云:“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二陵即河南省澠池西邊的崤山。
【賞析】
詩的首聯(lián)說,人生隨處漂泊好似什么?應當似那飛行途中的鴻雁暫時歇息在雪泥上。蘇軾有許多好詩,開篇即如天外奇峰,陡然飛來。這首詩開篇不寫兄弟離別和澠池懷舊,卻突兀而起,對于漂泊人生發(fā)出提問,起筆超拔,有高屋建瓴之勢,頓時緊扣讀者心弦。次句回答提問,表達他對漂泊人生的感悟,但并不是直接抽象地議論說理,而用了“飛鴻踏雪泥”這個從來有人用過的生動新穎的比喻,將他的哲理感悟蘊含其中。這個比喻是由蘇轍原詩的“雪泥”二字引發(fā)的,蘇軾浮想聯(lián)翩,變實寫為虛擬,創(chuàng)造出虛幻飄渺、神奇浪漫的喻象“飛鴻”,真是詩心靈慧,妙不可言。
為什么飄泊人生恰似“飛鴻踏雪泥”呢?頷聯(lián)作進一步描寫和闡釋。這兩句說:鴻雁偶然在雪泥上留下指爪,但雪消泥融,它的爪跡很快就會消失;鴻雁是向東還是向西飛,它自己不會考慮也無法計較,就渺然不知去向了。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七》引北宋江西派詩人韓駒《陵陽室中語》,稱蘇軾寫詩“長于譬喻”,即舉這首詩作例證。從“飛鴻踏雪泥”到“泥上留指爪”,再到“那復計東西”,蘇軾對“飛鴻”這個奇幻的意象層層鋪寫,妙想聯(lián)珠,以飛鴻的行止狀態(tài),對人生的偶然無定、生命的短暫及命運的難測,作出生動含蓄、富于詩意的表達,引發(fā)人們無盡遐想與思索,彰顯出蘇軾敏妙超凡的藝術(shù)想象力。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云:“人所不能比喻者,東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東坡能形容。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形容之后,再加形容?!薄把┠帏欁Α闭恰叭怂荒堋钡钠姹让钣鳎质恰氨扔髦?,再用比喻”,堪稱蘇詩善用比喻的絕佳例子。
蘇軾詩的前四句,在句法、格律上有意創(chuàng)新出奇。次句句尾“雪泥”與三句開端“泥上”用了頂真格,使首聯(lián)與頷聯(lián)緊密銜接,“如驪龍之珠,抱而不脫”(元楊載《詩法家數(shù)》)。三四句以“泥上”與“鴻飛”相對,不求時仗工穩(wěn)而求句意自然連貫。而“何似”與“應似”、“雪泥”與“泥上”、“飛鴻”與“鴻飛”的疊用,也有回環(huán)往復、盤旋流暢之妙。清人紀昀評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三》評此詩云:“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渾灝不及崔司勛《黃鶴樓》詩.而撒手游行之妙,則不減義山《杜司勛》一首?!痹u得精切。
蘇軾這首詩的后四句,由放轉(zhuǎn)收,整飭歸正,扣住“澠池懷舊”題意,在敘事寫景中抒情,以自已所見所聞所憶來印證與深化“雪泥鴻爪”的喻意。蘇軾作本詩時,奉閑己去世。所以詩的頸聯(lián)說:老僧己死了,只能見到埋葬他骨灰的新建佛塔;在僧房的斷垣殘壁上,我倆舊日的題詩也無從尋找了。上句抒發(fā)對慈善老僧的深情緬懷,并印證人生短暫;下句表達不見舊日題詩的惆悵,也深化陳跡易消的感觸。這一聯(lián)用反對法,“已死”對“無由”、“新塔”對“舊題”,對仗十分工巧。
尾聯(lián)這兩句說:子由,你還記得當年在崎嶇道路上跋涉的困頓情境嗎?路是那么遙遠,人是那么疲憊,連我們騎坐的病驢也悲聲嘶嗚??!上句用真率深情的口吻呼喚并提醒蘇轍,要記著往日赴京應舉在崎嶇路上的艱難跋涉;下句用二、二、三句式,抑揚頓挫的音調(diào)節(jié)奏,連續(xù)疊現(xiàn)艱難跋涉的鏡頭,兄弟二人互相勉勵、比肩奮進的情景宛然在目。這是以景結(jié)情的實寫之筆,但又仿佛蘊含著隱喻、象征意味。年僅二十五歲的蘇軾,從昔日與當前的崎嶇旅途,已深深體驗了人生飄泊的艱難,弟兄遠別的悲苦,并且預感到未來人生道路將有更多的坎坷險阻。這四句與前四句虛實相生,桴鼓相應,全篇圓轉(zhuǎn)流動,渾然一體。施補華《峴傭說詩》評:“東坡七律,一氣相生旋轉(zhuǎn)自如之作,最為上乘?!边@首《和子由澠池懷舊》,即屬“一氣相生旋轉(zhuǎn)自如”的七律上乘之作。
如果將蘇軾此詩與蘇轍原作相比較,更能顯出蘇軾詩的高明。蘇轍原詩滲透著對兄長的眷懷、思念之情,頗為感人。但全篇句句抒寫離別情事,拘泥于寫實,未能從中提升出對人生漂泊的哲理思考,詩的意蘊顯得淺薄。蘇轍的想象力遠不及蘇軾,在敘事抒情中未能營造生動新領(lǐng)穎的意象,故而詩的審美魅力與韻味不足。蘇軾和詩要步蘇轍詩原韻,寫作難度很大,但他才華橫溢,筆墨揮灑自如,不受格律的束縛,能以其天馬行空般的藝術(shù)想象力營構(gòu)奇妙的“雪泥鴻爪”喻象。情、景、理融于一爐,使這首詩內(nèi)涵豐富深邃,意境自然高妙,鮮明地體現(xiàn)了東坡的思想與藝術(shù)個性。
蘇軾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用自然意象作為人生的隱喻并以此開篇;在章法結(jié)構(gòu)上是先議漢后敘,由思今到懷舊;詩的結(jié)尾蹇驢嘶鳴;尤其是詩人的人生感悟、生命體驗以及對未來的洞見帶給作品某種預言家和先知的味道。
【附錄】
《懷澠池寄子瞻兄》: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渡古淆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騎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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