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黎海濱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軾詩《和子由澠池懷舊》

蘇軾，是我最為敬仰的古代文人。蘇軾的詩詞，行文自然，自由舒展，意境恣逸，感情真摯。每有煩悶，我就讀蘇軾以養(yǎng)心。

過完四十五歲生日后不久，我遭遇了三重人生變故。一是職務被免，黯然離開一手創(chuàng)辦的期刊社。二是卷起鋪蓋，下鄉(xiāng)去搞精準扶貧。三是孩子上大學，家庭突然空巢，顯得異常冷清。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情緒低落，感到非?？鄲灐?/p>

那段時間，我賦閑在家，不用像往常那樣趕時間上下班。妻子上班去了，孩子上學去了，家中特別清凈。我一個人坐在書房，泡一壺濃釅的“大紅袍”，閉門翻讀《蘇東坡全集》中的詩詞。喝一口茶，吟誦幾行詩句。我以這種方式排遣心中的郁悶與憤懣。

我一遍遍誦讀《和子由澠池懷舊》詩。每次讀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四句，浮想聯(lián)翩。讀著讀著，忍不住淚濕眼眶：我現(xiàn)在的境況與心情，與蘇軾詩何其相似！

《和子由澠池懷舊》這首詩并不艱澀。對一般讀者來說，難懂之處，是不太了解詩人創(chuàng)作這首詩的背景情況。

北宋嘉祐六年（1061年）冬，弟弟蘇轍（字子由）送哥哥蘇軾至鄭州，分手回京，作詩寄蘇軾。來而無往非禮也。蘇軾也作相和。所以，這首詩題為《和子由澠池懷舊》。

蘇轍十九歲時，曾被任命為澠池縣主簿，未到任即中進士。他與蘇軾赴京應試路經(jīng)澠池，同住縣中僧舍，同于壁上題詩。如今蘇軾赴陜西鳳翔做官，又要經(jīng)過澠池，因而作《懷澠池寄子瞻兄》。詩云：“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p>

蘇軾的和詩，四個腳韻與原作全同，卻縱筆揮灑，絲毫未受蘇轍詩的束縛。我將蘇軾的格律詩，試譯成一則現(xiàn)代散文詩，就更容易理解了。如下文——

人生在世，來到這里，又走到那里，偶然留下一些痕跡，你覺得像是什么？我看，真像隨處亂飛的鳥兒，偶然在某處的雪地上落一落腳一樣。它在這塊或者那塊雪地上留下一些爪印，屬于極偶然的事兒，因為鳥兒飛東飛西，根本就沒有固定的套路可循。

我和你一起去過澠池，曾一起在縣中僧舍的墻壁上題詩?，F(xiàn)在，老和尚奉閑已經(jīng)去世，他留下的只有一座藏骨灰的新塔。而我們也沒有機會再到那兒去看看當年題過字的破壁了。老和尚的骨灰塔和我們的題壁，是不是同飛鴻在雪地上偶然留下的爪印差不多呢？你還記得當時前往澠池的崎嶇旅程嗎？——路又遠，人又疲勞，驢子也累得直叫。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這首詩的前四句，一氣貫串，自由舒卷，超逸絕倫，散中有整，行文自然。首聯(lián)兩句，以“雪泥鴻爪”比喻人生。一開始就發(fā)出感喟，有發(fā)人深思、引人入勝的作用，并挑起下聯(lián)的議論。次聯(lián)兩句又以“泥”“鴻”領起，用頂針格就“飛鴻踏雪泥”發(fā)揮。鴻爪留印屬偶然，鴻飛東西乃自然。偶然故無常，人生如此，世事亦如此。他用巧妙的比喻，把人生看作漫長的征途，所到之處，諸如曾在澠池住宿、題壁之類，就像萬里飛鴻偶然在雪泥上留下爪痕，接著就又飛走了；前程遠大，這里并非終點。人生的遭遇既為偶然，則當以順適自然的態(tài)度去對待人生。果能如此，懷舊便可少些感傷，處世亦可少些煩惱。蘇軾的人生觀如此，其勸勉愛弟的深意亦如此。此種亦莊亦禪的人生哲學，符合古代士大夫的普遍命運，亦能寬解我此時的煩惱與郁悶。

后四句照應“懷舊”詩題，以敘事之筆，深化雪泥鴻爪的感觸。五、六句言僧死壁壞，故人不可見，舊題無處覓，顯示人事無常，是“雪泥”、“指爪”感慨的具體化。尾聯(lián)是針對蘇轍原詩“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而引發(fā)的往事追溯。追憶當年旅途艱辛，有珍惜現(xiàn)在勉勵未來之意，因為人生的無常，更顯人生的可貴。艱難的往昔，化為溫情的回憶，而如今兄弟倆都中了進士，前途光明，更要珍重如今的每一時每一事了。在這首早期作品中，詩人內(nèi)心強大、達觀的人生底蘊已經(jīng)得到了展示。全詩悲涼中有達觀，低沉中有昂揚，讀完并不覺得人生空幻，反有一種眷戀之情蕩漾心中，猶如冬夜微火。于“懷舊”中展望未來，意境闊遠。詩中既有對人生來去無定的悵惘，又有對前塵往事的深情眷念。

我一邊喝茶潤燥，一遍讀蘇軾詩養(yǎng)心。我一會兒端起茶杯又放下，一會兒拿起書本又放下。忽然之間，我心里一震，有所感悟。

喝茶與讀書，就是這么簡單：拿起，然后放下。而人生，看起來繁雜的一切，其實又何嘗不是這么簡單？有些事何必糾結于心？有些人何必糾纏不清？很多時候，看淡一些，看輕一些，世事原本可以像喝茶與讀書一樣，不過拿起和放下罷了。

我品茶讀詩，想自己的心事，解自己的胸中煩悶。

人生有若干個十年。我與期刊社一班兄弟姐妹辦刊十年，走過風風雨雨，贏得過一些榮譽與獎勵，也經(jīng)歷過一些磨難與波折，更收獲了許多成長與快樂。辦刊十年，是我人生中極其寶貴的十年。然而，這十年也像“飛鴻踏雪泥”一樣，注定要成為過去，成為一段有喜有悲的回憶。既然如此，我有什么理由放不下呢？

我對自己說，一切都是雪泥鴻爪。待到春暖雪化，那或濃或淡的印跡，亦隨之消逝不見。能留下的，只有當事人心海里、頭腦中的深刻記憶。值得我們倍加珍惜的，也只有難以割舍的的切膚之痛。

我對自己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就像喝茶，拿得起，還需放得下。不管怎樣，生活還要繼續(xù)。那個十年已經(jīng)結束，讓我們將一切歸零，重啟人生的下一個十年！

就這樣，我在那一段苦悶中，漸漸讀懂了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