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葉先生給我們講《擬古》第三首。在一個劇變的時代,人應該怎樣做人做事?是堅守還是妥協(xié)?是隨波逐流,還是巋然不動?在做選擇的時候,不僅需要道德觀,還需要很高的智慧;對待他人的不同選擇,不能意氣用事,而是需要溫柔敦厚,否則就有可能釀成非理性的爭斗。這一講,葉先生不僅在講詩,更在講人生哲學和歷史經(jīng)驗。 變,還是不變?這是一個問題 文/葉嘉瑩 我們接下來看《擬古》九首的第三首,我們先念一下: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從橫舒(這個“從” 在古代跟“縱”相通,這個字有的時候念zòng,比如“放縱”;有的時候念zōng,比如“縱橫”,所以我們中國的這個“破音字”是很講究的,它的意思不同,讀音就不同)。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我們上次當然是講了這個前面的兩首,第一首就是“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后面他說我們離別了,是“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边@個大家也要分別,我上次講到這種對于盟言的背負,曾經(jīng)舉了戴復古的第二個妻子為例,因為戴復古是欺騙了她說自己沒有結(jié)婚,后來他懷念第一個妻子和兒女的時候,他就走了,所以他的第二個妻子就寫了一首詞,說“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然后就說“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你當年跟我結(jié)婚的時候指天誓日,那不是一場夢嗎?現(xiàn)在你要走了,我“惜多才”,我“憐薄命”,我是沒有辦法把你留住,因為你是接過婚的,你有了妻子兒女,所以她說“后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就是這個盟言就背負了,本來是兩個很好的朋友,或者是愛人,而其中一個人背負了,背叛了。 我引戴復古妻子的例子,只是用一個更現(xiàn)實的故事來說明這種背棄的可悲哀,但是事實上,我這樣講已經(jīng)不是陶淵明的本意了,因為陶淵明這《擬古》九首都是講到一種變易,一種更改,在變易更改之中你的持守、你的出處、你的去就,他所面對的其實是一個人生的選擇,你每天吃飯睡覺,平平安安的就過去了,那你有沒有面對人生的一個重大的考試?當你面對一個人生重大的考試的時候,當你周圍的環(huán)境有一個大的變易更改的時候,當國家改朝換代的時候,你是忠于舊的國家、舊的主人,還是趨向于新的朝廷、新的主人?你作出了什么樣的選擇?這是一個人生大的考驗,每個人的選擇都是不同的。 而這種考試、這種人生的考驗從很早就有了,從商周的時代就有了。商周的時代有什么事情?夏商之際,“湯放桀”,就是成湯把夏朝最后的桀王給放逐了;“武王伐紂”,后來武王又把商朝的最后一個天子紂王攻破了。“湯放桀”、“武王伐紂”,這是夏商、商周之際的重大的改變。一個臣子在朝代改變的時候,你面對這種改朝換代的變化,你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這是從夏商以來自古有之的一個考驗。現(xiàn)在陶淵明“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所寫的是在這個晉宋之間,從東晉到劉裕篡位,晉宋之間改朝換代時陶淵明的選擇。從陶淵明的立場來說,是不變的就是好的,你守著這種貞操。所以說劉宋以后,陶淵明就從來沒有出來做官,就是在朝代的變易之間,陶淵明有一個持守,他所持守的是不變的持守。 可是從三代以來,面對這種考驗,就有不同的人生觀,就有不同的態(tài)度。孟子說“伯夷,圣之清者也”(《孟子·萬章章句下》),孟子就講到人的操守,“圣”就是能夠始終操守住,那么一個人始終操守住一種什么樣的品格呢?這是不同的,所以這種操守,有的是以“清”為好,就是清潔、清白,我不能讓我的身體(還不是現(xiàn)實的身體)、我的品德、我的心靈沾上一點污穢,那就是“圣之清者”,比如伯夷叔齊。伯夷叔齊在武王伐紂的時候,雖然紂王是暴虐無道的,武王要把這個暴君推翻,是吊民伐罪,是革命的,可是武王勝利了,建立了新朝,就是周朝,伯夷叔齊卻不肯吃周朝的糧食,這個糧食也不是說我們每天吃的糧食,就是說不拿周朝的俸祿,他們在周朝就不肯出仕了,所以他們持守的是“清”,就是我一點污穢都不沾,不管時代如何,不管百姓如何,我要保存的是我的清白,所以他是“圣之清者”。 孟子還說了一個人,就是輔佐成湯的伊尹。伊尹是幫助商湯革命的人,成湯把夏朝桀王推翻的時候,伊尹是他的宰相。伊尹怎么樣?孟子說他“五就湯,五就桀”(《孟子·告子章句下》),“就”是往,到什么地方去,說伊尹有五次去拜見成湯,希望成湯用他;他也曾經(jīng)五次拜見夏桀,希望夏桀用他。因為伊尹是以救老百姓為他的職責的,他所關(guān)心的不是他一個人的清白,而是天下人民的安樂,所以你們誰用我,我就跟你做事。如果夏桀當年用了伊尹,伊尹就會輔佐夏桀把政治搞好;那么夏桀不用他,他就去找成湯,成湯用了他,他就幫助成湯把政治搞好。孟子說這也是“圣者”,同樣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伯夷叔齊是“圣之清者”,伊尹就是“圣之任者”,就是在圣人里面以盡到自己的責任能力為目的的人。他不管自己的清白,“五就湯,五就桀”,你們說我是革命也好,說我是保守也好,我的目的就是要拯救天下的百姓。他是犧牲他自己而成就一件事情,所以是“圣之任者”。 我們一直在陶淵明的立場來講,當然陶淵明的品格貞潔,他有操守,而且他不肯出去做官,作了自己的選擇,付上了躬耕的、挨餓受凍的代價,這是了不起的。其實我們該說了,孔子說過“躬自厚而薄責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躬”就是自己,說是對自己要“厚”,對別人要“薄”,“責”就是責求、求全責備。你對自己可以嚴格地要求、求全責備,對于別人要寬厚。所以陶淵明的詩,你表面上看起來都很容易,可是你看他所說的,“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久。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你是改變了,你交了一個新的朋友,他很嚴格的寫了?沒有。他認為你碰見的也可能是一個好朋友,“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你這么短暫的時間就對他傾心了,沒有說一句話你就對他陶醉了,連對面喝一杯酒都沒有,你就傾心于他了,所以你就把我這個老朋友背棄了,“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這個“謝”字是一個“辭謝”的意思,就象我們說“NO. Thank you。”就是說你們這些個年輕人,“相知不忠厚”,你們交朋友的相知不夠忠厚,就是不能夠保持。你一定要注意到這一點,你看陶淵明就是在責備之間,他雖然說“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但是他對別人的責備也不是很惡劣地罵,他是非常的溫厚,所以這就是我們中國說的“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jīng)解》)。我們中國講這個感情的培養(yǎng),感情的藝術(shù),是“溫柔敦厚,《詩》之教也”。 陶淵明的《擬古》九首,都是寫的在時代變易、改朝換代的時候,你的持守是什么?今天我們要講的第三首,同樣是面對這樣的一個問題。“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仲春就是二月。我們中國把十二個月分成四季,每一季就是三個月,比如說春天,正月就是孟春,二月就是仲春,三月就是季春,每一季是分成孟仲季三個月,所以仲春就是二月。那么當早春二月,不再下雪了,忽然間今天下了早春的第一場雨,一場及時的雨,正在插秧、田地要耕種的時候下了一場及時的雨。“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始雷”就是第一聲雷,從東邊發(fā)出了第一聲雷響。中國把東南西北中與陰陽五行對應起來,東方就代表春天,代表生發(fā)的;西方代表秋天,代表肅殺的。所以是從東方聽到了第一聲雷響。 當雷響的時候,“眾蟄各潛駭”,“蟄”是伏藏,那些個伏藏在地下的,所有的伏藏在地下的,不管是動物也好,不管是植物也好,動物不是都冬眠了嗎?到地洞里冬眠了,植物的種子都藏在底下,等到春天的一場雨下了、春天的第一聲雷響了,所有那些個伏藏在地下的,不管是草木、不管是昆蟲,“各潛駭”,“潛”是還在地下,可是它已經(jīng)“駭”,就是驚駭,都驚醒了。就是說第一聲雷響把那些伏藏在地下的草木昆蟲都驚醒了,所以“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所有那些伏藏的都驚醒了。驚醒了以后怎么樣呢?“草木從橫舒”,所以你看那些個植物就從泥土里邊鉆出來了。那個干枯的樹枝都發(fā)芽長葉了,枝葉都舒展開了,所以“草木縱橫舒”,這是說的植物。 那動物呢?他后邊就說了,“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翩翩”是美麗的飛翔的樣子,就有翩翩飛翔的新來的燕子,燕子是候鳥,冬天的時候就到南方去,春天就回來了?!棒骠嫘聛硌?,雙雙入我廬”,雙雙對對的燕子就來到我家的房檐底下,“廬”就是廬舍,就是居住的地方,一對燕子就來到我住的地方,這個說的也很妙。當這個天地變易,從冬到春的時候,所有的生物都受了它的影響,而這個燕子也來到我的家中。這個表面上寫的就是春天了,可是這個也代表了改朝換代的意思,中國有這樣一個傳統(tǒng)。 北宋詞人周邦彥,遇到北宋新舊的黨爭。就是北宋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他們叫做新黨。你要知道,任何的政治、任何的組織有一個大的改變的時候,一定是有人說好有人說壞的,一定會引起很多的爭論,這是必然的。戰(zhàn)國時候,秦孝公任用商鞅在秦國推行變法,使得秦國慢慢強大起來。司馬遷的《史記》里就有《商君列傳》,寫到當時變法的時候,朝廷里邊很多的大臣都反對,他們說什么呢?說是“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史記·商君列傳》),因為一個新的改變要經(jīng)過一個調(diào)節(jié)的時間,它總會發(fā)生一些摩擦,所以要慢慢地調(diào)節(jié),慢慢地去改變。你忽然間一變,總是有很多的摩擦的,所以那些個人就說,如果沒有十倍的效率,就不要隨便更換你用的東西,“功不十,不易器”,就是你用的這個東西很趁手、很方便了嘛,所以如果沒有十倍的效率就不要更換;“利不百,不變法”,沒有一百倍的好處,你不要輕易地改變舊的法則,“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 王安石有很多很好的理想,但是當他推行變法時,當然也發(fā)生了很多摩擦,也發(fā)生了很多的弊病,所以就有人反對他,就是所謂的“舊黨”。因為神宗相信王安石,所以新黨就在臺上,可是神宗死了以后,因為繼位的哲宗年紀還很小,所以就由他的祖母太皇太后,就是高太后輔佐他掌權(quán)。老人一般比較保守,所以這個高太后就覺得新黨不好,就把舊黨都叫上來了,把新黨都趕走了。周邦彥以前是贊美新黨的,他是新黨執(zhí)政的時候來到朝廷的,所以舊黨一上臺就把他從朝廷趕出去了。十年以后,高太后死了,哲宗也長大了,正是年輕的時候,喜歡新的東西,所以又把舊黨趕出去了,把新黨都叫回來了,這就是北宋的新舊黨爭。 周邦彥就寫了一首《渡江云》,“渡江云”是一個詞牌。他寫的就是春天,寫的春天的到來。他說一個晴朗的美好的天氣,山上有很多的煙靄迷蒙,“晴嵐低楚甸”,晴天的煙靄低低地籠罩著楚地的平原,“晴嵐低楚甸,暖回雁翼”,天氣變暖了,那怎么知道天氣暖了?春天的暖和從哪里回來的?從大雁的翅膀你就發(fā)現(xiàn)春天回來了。那大雁的翅膀怎么告訴你春天回來了?你看哪,“暖回雁翼,陣勢起平沙”,這個大雁就排成一個陣勢,大雁在天上飛的時候,有時排成一個“一”字,有時排成一個“人”字,所以大雁飛的時候有一個陣勢。他說這個暖的天氣就回來了,從大雁的翅膀那里回來了,所以這個大雁的翅膀就從那個平沙之上都飛起來了?!芭匮阋?,陣勢起平沙。驟驚春在眼”,我忽然間驚喜地發(fā)現(xiàn)春天真的來到眼前了,“驟驚春在眼,借問何時,委屈到山家”,他說我請問一下,你是什么時候,不止是這個楚地的平原上你看到春天來了,天空上你看到大雁飛起來了,我忽然間就覺得春天在我的眼前。而且春天它是什么時候,“委屈”就是走了很多小路,就到了我山中的一戶人家?我雖然是處在山中的一個閉塞的人家,春天現(xiàn)在也來到我家的門前了。 周邦彥這一首詞寫的是什么?是周邦彥自己在當初舊黨上臺時把他趕下去的,現(xiàn)在這個太后死了,新黨上臺把他叫回去了,讓他回到朝廷做事,所以他所寫的這個春天啦、大雁啦,都是寫的朝廷的改變,怎見得呢?因為周邦彥這一首詞的結(jié)尾說了,“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說他們把我叫回去,我坐著船正要回去,可是預先就發(fā)愁了,說現(xiàn)在正是一個美好的宴席大家都上臺來宴飲了,我就憂愁有一天這個宴席散的時候,“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風一吹就把那個大旗吹倒了,潮水打上來就把烏紗帽打濕了。我們知道他這首詞是比喻的,就因為他的一個“旗”、一個“烏紗”,旗是代表黨派的,每個黨派都有一個旗子,他說“愁宴闌、風翻旗尾”,你今天在臺上,就很風光,一旦政治一改變你就下臺了,就“潮濺烏紗”,你的烏紗帽就會被誰打濕了。 我現(xiàn)在是要說明,這個春天的回來、這個大雁的飛起,這些都是代表朝代的改變,所以陶淵明現(xiàn)在說春天來了,是“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是“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你就知道中國有這么一個傳統(tǒng),這個所象喻的就是朝代的改變,改朝換代,說“草木從橫舒”,都是代表朝代的改變。所以周邦彥寫了這個大雁的飛起,他后邊也說到草木,說“涂香暈色,盛粉飾、爭作妍華”,所以春天來了,不但大雁飛起來了,他說你看,“涂香暈色”,就抹上香氣,染上顏色,“涂香暈色,盛粉飾”,大家都在修飾、裝飾,“爭作妍華”,在春天,大家都涂脂抹粉,紅的花綠的葉,是“爭作妍華”,他表現(xiàn)的是什么?是那些個新興的政治上的人,他們爭權(quán)奪利的那個樣子。 所以陶淵明表面上寫的是“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從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是周邦彥說的“借問何時,委屈到山家”,春天也來到我的家里了,燕子也回到我的家里了,“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你原來的那個巢還在,大家都結(jié)著隊回到舊日的那個地方去了,“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他說可是我跟你分別以后,自從跟誰分別?如果從這首詩來說,是燕子的分別,說自從去年我跟你分別以后,“門庭日荒蕪”,你的門庭已經(jīng)是非?;臎?,長滿了野草了,“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這個“我”是誰?這個“君”又是誰?我們從去年講《古詩十九首》,就說到《古詩十九首》有一個“ambiguity”的多義性,就說詩有的時候有一種“ambiguity”,就是說模糊、模棱兩可,那所以西方的文學批評就有plural signification,多重的意蘊,或者說multiple meaning,多重的意思。我們在講《古詩十九首》時說了,“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不錯,這是一首離別的詩,那這首離別的詩是用男子的口吻寫的呢,還是女子的口吻寫的?是這個遠行的人寫的呢,還是留在家里的人寫的呢?這就有多種可能性。這就是因為中國語言的妙處,因為中國的語言沒有明白的人稱的指稱,沒有男性女性的區(qū)別,也沒有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時態(tài),所以就有了多重的可能性。 陶淵明的這首詩也有多重的可能性,可能性在哪里?就是“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他說的是我還是燕子呢?說燕子回來了,“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燕子就問我說我去年跟你分別了,我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時代大變了,你的門庭都荒蕪了,我沒有改變,“我心固匪石”,“匪石”是一個典故,出自《詩經(jīng)·邶風》的《柏舟》這首詩:“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span>漢朝的鄭玄給《詩經(jīng)》作注,說這是什么意思呢?說“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的心比石頭還堅固,石頭還可以轉(zhuǎn),你還可以推動它,而我的心你轉(zhuǎn)都轉(zhuǎn)不動;“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席子雖然很平,但是可以卷起來,而我的心也不是一領(lǐng)席子,是不能夠卷起來的。就是表示我的心堅強、平直,永遠不會改變。所以這可能是燕子說的,“我心固匪石”,我的心沒有改變,“君情定何如”,那么你的感情是如何呢?也可以是人,人說你這個燕子回來了,我的心是“匪石”,你的感情是如何的? 陶淵明的這幾首詩,都是寫在一個時代外界的環(huán)境改變的時候,你是變還是不變?而你對別人的變與不變?nèi)∈裁磻B(tài)度?明朝黃文煥的《陶詩析義》說,“始雷發(fā)而眾蟄各潛駭,天地更變,說得可懼;先巢在而新燕還舊居,物情貞一,說得可愛;再拈荒蕪之感作一噴起,燕雖已來,情尚未可知,況飛入他家者哉!所自明者,僅我之自心耳,說得世界竟無一堪信,凄危欲絕。”清朝邱嘉穗的《東山草堂陶詩箋》說,“自劉裕篡晉,天下靡然從之”,“靡然”是都倒向那一邊了,都跟隨劉裕了,“如眾蟄草木之赴雷雨,而陶公獨惓惓晉室,如新燕之戀舊巢,雖門庭荒蕪,而此心不可轉(zhuǎn)也?!鼻宄瘻厝昴堋短赵妳R評》說“因新感舊,讀之令人慨然。”陶淵明這首詩是用這個時雨、用這個雷聲、用草木的驚醒寫一個時代改變的時候,變與不變的兩種情況。但是陶淵明真是“溫柔敦厚”,里邊沒有責備,只是說一個現(xiàn)象,而且改不改那是我的持守。所以陶淵明還有一首詩,是他《飲酒》里邊說的,是“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你們不是來勸我出去做官嗎?我不出去,但是我們可以一起喝一杯酒,所以是“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吾駕”就是我的車,我的車是“不可回”,我是不會為了你而轉(zhuǎn)變我的方向的。這真是“溫柔敦厚”,寫在一個大時代的變易之中的持守,是守還是不守的考驗。這個最好不要把它講定了,說一定是堅貞、一定是忠貞,也不要這么固執(zhí),不一定要這么固執(zhí)地來講,就是給我們一種反省,就是在變易之中,你變還是不變?你改還是不改?你變不變是一個問題,面對別人的變不變你取什么態(tài)度?而且變也不一定完全是壞的。我以前講過王國維,王國維是不變的,所以他后來跳到昆明湖里自殺了;梁啟超是變的,他說我常常以今日之我跟昨日之我作斗爭,我自己就常常變,我用今天的我跟過去的我這樣作斗爭。所以變與不變沒有一定的對錯,伯夷叔齊是“圣之清者也”,伊尹是“圣之任者也”,我們要“躬自厚而薄責于人”。 所以說在一個大的時代變易的時候,應該不應該變,這個要仔細地衡量。這個變,大的變革一定是有好處也有缺點的。拿捏這個分寸是非常重要的,就是你要衡量輕重,而且你要注意到你變的手段和方法,你如何以最少的摩擦、以最少的缺點來完成這個改變,你一個怎么樣去做,這是非常微妙、非常仔細的,不能夠意氣用事。但是中國歷代所有的黨爭最后都發(fā)展到失去理性,不是真正從利害得失來考慮,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就這樣說過了,“通鑒”就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講歷代的盛衰,那么王夫之讀這個《通鑒》,就說宋朝的黨爭,最初是“因政而爭”,說我的這個變法是正當?shù)?,是對的,是對國家人民有利的,所以要變,大家所爭的,都是“因政而爭”?span>可是后來變成了新舊兩黨“以爭為政”,都不管真正的利害得失了,凡是跟我一樣的就是對的,跟我不一樣的就是錯的,不管你是好還是壞。這是一個國家最不能走上的一條路,“因政而爭”還不失其正,“以爭為政”這是最大的危險。所以歷史給了我們一面鏡子,所謂“通鑒”,就是要學歷史,不要重蹈覆轍,我們說“前車之覆,后車之鑒”,前面的車翻倒了,后面的車就不要走同樣的翻倒的路。所以歷史是給了我們很多借鑒,人的得失善惡、好壞是非也不是那么簡單就能分別的一件事情。 陶淵明面對的就是一個時代的變易,人生都會遇到很多這樣的考驗,所以他說到底是變還是不變?這個你要衡量,而且那是很微妙的衡量。我屢次引到《論語》上的一句話,說你交朋友,有的人你覺得跟他談得很投機,但是“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論語·子罕》),“適”就是往,你可以討論學問,可是你不能跟他一起走在這個正道上,就是在實行上,他不能跟你去實行。“可與適道,未可與立”,有一個朋友可以跟你一起走,你走正道他也能夠跟你走,不是空口說的,但是“未可與立”,他不能跟你有一定的持守,“立”就是我們剛才說的“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就算有一個人同情陶淵明,說我也不愿意在官場上做這些個逢迎茍且的事情,我跟你一起,你歸耕我也歸耕,但是陶淵明挨餓受凍所時候持守下去了,你持守得住嗎?所以可與言也不一定能夠適道,可與適道的不一定能夠跟你站住腳步。再進一步,“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你站住他也跟你站住了,你挨餓受凍他也挨餓受凍,但是“未可與權(quán)”,“權(quán)”是什么?就是秤砣,這個秤砣是可以移動的,重的時候它可以過去一點,輕的時候它就過來一點,所以這個“權(quán)”是看這個你所衡量的東西的輕重而移動的,它要保持你那個秤桿的平衡,要因它的輕重而改變,不是在那里不動的。所以你是變還是不變?你要變到什么程度?你用什么樣的方法、什么樣的路途去變?這個中間是非常仔細、非常微妙的,那真是“權(quán)”,那個變的一點點、一絲一毫錯了,就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所以就是說可以你跟你“立”的人,到這個特別是有一個變故來臨的時候,怎么樣來權(quán)衡這個輕重,“未可與權(quán)”,他沒有這個智慧。我們剛才說的可以“立”,你可以立住了,那是一種持守,持守是一種品德,權(quán)衡是一種智慧,所以一個人要做到完美不是那么簡單的,你有了知識還不夠,你是不是有持守的品德的人?有了持守的品德還不夠,你在面臨真正考驗的時候,你有沒有智慧去分辨出來那個最適當?shù)倪x擇?這個真的是很重要的。(汪夢川整理) 作者介紹:葉嘉瑩,號迦陵。生于燕京舊家,40年代畢業(yè)于輔仁大學國文系,為詩詞名家顧隨先生入室弟子。50年代在臺灣大學任教授,并在淡江與輔仁兩大學任兼職教授,60年代赴美任密西根州立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并曾在美國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校訪問講學。后定居加拿大溫哥華,任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89年退休后,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自70年代末返大陸曾在多所院校講學,并被南開大學、四川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校聘為客座教授,及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F(xiàn)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主要著作有《迦陵論詞叢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靈谿詞說》、《唐宋詞十七講》等數(shù)十種。 欄目主持人 謝琰,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章黃國學主編。 書院中國文化發(fā)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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