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松大軟

（一）

   “專氣致柔”是李雅軒傳楊式太極拳的主要特征。

   如果說陳氏太極拳將剛猛風格的外功拳發(fā)展為“剛?cè)峒鎮(zhèn)洹钡奈湫g(shù)功夫，楊祿禪則在學習陳式“十三勢”基礎上，進行了繼續(xù)柔化方向的改革。這不是太極拳武術(shù)功能的倒退，而是淵源于“道”精神的時代創(chuàng)新，因此成全了楊祿禪“楊無敵”的神拳地位。從武“術(shù)”的角度看，楊氏祖孫三代均以松柔為努力方向，故楊澄甫弟子陳微明先生創(chuàng)立拳社時，專門取名為“致柔拳社”，明確表達了繼承楊式太極拳“專氣致柔”的特點和發(fā)展路向。后來鄭曼青以“松凈、不用力、不動手”的原則，李雅軒以“大松大軟、穩(wěn)靜安舒”的方式，把太極拳推向了“輕虛無為”的境界。至此以后，楊氏太極拳就與堅守“剛?cè)峒鎮(zhèn)洹痹躏L格的陳式十三勢太極拳分道揚鑣。

   道學大家張義尚先生在其著作《武功薪傳》中曾經(jīng)對此有簡潔的論述：“世間一切事物都是發(fā)展的，太極拳在陳家溝尚保存很多擒拿法、打法、跌法、腿法等，這是事實。后來各式尤其是楊吳兩式，漸漸揚棄了許多艱難的動作，而一歸于聽勁懂勁，這正是太極拳進步和發(fā)展的地方。他們實際上不是不講各種打斗方法，而是打斗的方法更巧妙、更高明了。但近來有人認為這是趕巧，吹捧提倡走老路，仿佛是不把揚棄的糟粕拾起，就好像是美中不足，這完全是厚古薄今的思想在太極拳里的反映。” 九秩高齡的張義尚先生如此開明而不守舊，值得后輩欽敬學習，勇于探索，勇于突破，勇于創(chuàng)新，我們大可不必固步自封。

   “大松大軟”是李雅軒先生在四川提出并堅持實踐的拳學思想?！按蟆迸c《老子》中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大字同義，即極致、徹底的意思?！败洝痹谒拇ㄔ捴兴绍浂滞?lián)用，基本上與“柔韌”同義。李雅軒反復強調(diào) “太極拳是松軟輕靈之功夫，在練時別忘了把身勢放松放軟放輕靈”。

   在推手發(fā)勁時，也要“發(fā)勁第一是要松軟，第二是松軟，第三還是要松軟。蓋不松則不能軟，發(fā)勁則無效也”。所以，盤練拳架或推手較技，李雅軒要求都必須大松大軟。大松大軟可以歸納為一個字：“松”。松是太極拳的必備條件，體若不松，無論練成多么高的功夫，都不是太極拳的成就了。

   “松字既普通，又特殊，若沒有切身感受，真是可以說三輩子都弄不明白?！睏畛胃ο壬@樣說，絕不是故弄玄虛，真是這樣，所以太極拳才有“入門引路須口授”的至理名言。

   松，其實也很簡單，就是讓肌肉柔韌順暢，把關(guān)節(jié)松開靈動，使心態(tài)平和自然。

   先簡單理解人體的三種運動時的結(jié)構(gòu)狀態(tài)：硬、懈、松。

   松和硬是相對的概念，容易區(qū)分和理解。

   “硬”是有意識用力或無意識用力時的狀態(tài)，它是初學太極拳的通病。表現(xiàn)為肌肉扭曲繃張有力，或關(guān)節(jié)緊固僵滯不靈，抑或精神緊張全身死板。

   硬容易理解，但“懈”未必能夠覺察。松和懈在日常用語中往往是“松懈”連用的，它們的意義基本相同相通。但是，李雅軒卻嚴厲批評了懈：“要知道太極拳不用力，有不用力的道理，不是將身體弄成了懈懈怠怠”。鑒于此，“懈”應作為不合要求的“病手”來討論。

   “懈”如果定義為“懈怠”“懈惰”“懶散”的負面含義，有人分析其狀態(tài)是：練拳時精神萎靡，骨節(jié)閉合，好像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一樣，頭垂、背彎、胯尖、膝軟，兩手兩臂也是如此，肌肉軟癱一堆。雖練拳多年，但是情緒不濃，松懈丟癟、無精打采。推手時丟癟頂抗，毛病叢生。以上弊病皆由“松”“懈”不分所致。

   其實，有懈必有硬，懈反映了身體的另一部位犯了硬的錯誤，只是原因不同。

   懈是肌肉萎縮無力、關(guān)節(jié)鎖閉和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因其沒有用力，也沒有用意，故在懈處的前端，一定有支撐維系它的“硬”處存在。懈處的上端必然出現(xiàn)了關(guān)節(jié)鎖閉或是肌腱緊縮扭曲，用力不均勻，更多的是兼而有之。比如說手腕“懈”，一定是小臂以上部位“硬”了；小臂懈，肯定是肩膀處硬了，否則它們是無法“懈”的。解決這種“懈”的辦法，不是把“懈”處用起力、鼓起勁來，而是把懈的上端即上一關(guān)節(jié)和肌腱放松，原懈處自然就不懈了。仔細檢查，這類型的懈可歸結(jié)為骨關(guān)節(jié)沒有松開，因而影響靈動。

   懈的第二個原因是缺乏整體觀念。太極拳的松，是一松百松，沒有一處不松，這是與其它體育運動放松方式的本質(zhì)區(qū)別。一處不松，相應就影響到整體的不松。而某個部位懈了，一般都是這個部位的肌腱群沒有均勻發(fā)揮作用，尤其是相對的肌肉群沒有發(fā)揮相應的功能，出現(xiàn)了“懈”。從而因懈導致出現(xiàn)了拳經(jīng)所說“缺陷、凹凸、斷續(xù)”之病。這類型的懈可歸結(jié)為肌腱不順不勻。

   第三個原因是這個部位沒有意識的貫串，即丟了意。全身各部瑣瑣碎碎，零零當當，斷斷續(xù)續(xù)，散漫無收，仍然沒能形成整體的完整一氣。即沒有做到拳經(jīng)所說“其根在腳，發(fā)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由腳而腿而腰，總須完整一氣”節(jié)節(jié)貫串的有序運動。這種“懈”即某個部位脫離了整體，不受心意的指揮控制，是局部的亂動或者板結(jié)而不能動。這類型的懈可歸結(jié)為精神不振，意氣不靈。

   換句話說，用意不用力謂之松，用意又用力謂之硬，不用意不用力謂之懈。所以經(jīng)典拳論：“用意不用力”“在氣則滯，在意則靈”“意氣君來骨肉臣”等語，這需要認真感悟。

   “松”之一字，太極拳經(jīng)典拳論僅有“腹松”一處。自從楊澄甫把“松”列入太極拳《十要》，松字才以壓倒一切之勢成為了太極拳的入門之道或進階之途。楊氏后人無不以松字作為練拳秘訣。不僅李雅軒首創(chuàng)“大松大軟”；鄭曼青也反復強調(diào)。

   “‘松’之一字，最為難能。如真能松凈，余皆末事耳！”“澄師每日必重言十余次：‘要松，要松，要松凈！’反此則曰：‘不松，不松，不松就是挨打的架子’?！?/span>

   鄭曼青在其晚年談及練拳的體會時稱：“我學太極拳五十年了，到了前年才悟到其中道理。為什么‘松’有這么大的好處？當時只曉得講松、松、松，但究竟什么叫做松；怎么能松得很干凈，這句話很難講明白。前年悟通這個道理，我才想到我老師楊澄甫先生所講的。他不大會講話，一天到晚坐在那兒，可以不發(fā)一言，不問他他絕不講話；但這個‘松’字，每天總要講個幾百回，我甚至連耳朵都灌滿了。他還講了一句話，更是奇怪，就是‘不跟你講這句話，你三輩子學不到的’。我就懷疑，難道講一個‘松’字，我就三輩子學不到嗎？現(xiàn)在想起來，不但三輩子，也許六輩子還學不到。”

   如何是松，鄭曼青大師是練了 48年之后才“悟通”的，李雅軒大師臨終前對松字作出了絕對的肯定，并認為太極拳還有許多待解之謎。即使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半年，還進一步肯定了楊式太極拳“專氣致柔”的特點，指出“松軟”對練功盤架、推手打斗的絕對意義：

   “我這一向練功夫又忽略了我以前想的松軟，一松百松的要領了，所以兩年來不進步也。推手之要領是要有精細的聽勁，如果聽勁不細致，不知對方之來力，那就絕對發(fā)不出人去。聽勁細微全靠一松百松，如稍有力在身上就絕對聽不出對方之勁來，此所以練功夫時一松百松。養(yǎng)出這種松來，在推手時才能聽對方之勁，去手時，對方不知不覺，化對方之手也使對方不知不覺，能打人于不知不覺之中全在松軟耳。發(fā)冷快絕倫之勁，發(fā)入里透內(nèi)之勁皆須一松百松。如對方用大力來攻，硬手來攻，其來必慢。我以松軟冷快之手法將其打出，必百發(fā)百中也。1975年11月27日夜悟?！?/span>

所以李雅軒對松軟的感悟和要求反反復復，不斷地要求松軟松軟，我們一定要理解他的苦口婆心：

“按太極拳的道理本來是很簡單，只要是把身勢放松下去，頭腦穩(wěn)靜下來，調(diào)勻了深長的呼吸，身樁坐得穩(wěn)穩(wěn)靜靜的，本著老論一手一勢地去用功，經(jīng)過老師的指點，日子久了就成了。但是近來有些人練拳胡思亂想，參上些其他的道理，又添上些外功的勁道，弄得心里思想亂了，神氣不能集中，就進步慢了。”

“無論練拳、推手、比斗，都要松軟著在輕妙上、空虛上、虛無上、輕靈上去找。本此意思，提起靈機來，用心用意用神用氣下功夫。有此數(shù)句話，整個太極拳功夫包括無遺。何必胡思亂想，多費精神！”

肯定地說，大師們花了數(shù)十年才認知到的松，絕不是我們常人理解的松，這可以用我們都熟悉的青原惟信禪師關(guān)于山水的三種不同境界的描述來理解。

在惟信禪師的眼中，有三種不同識見的境界，即“凡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是庸見；凡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是識見；依前見山只是山，水只是水者，即心中之山，心中之水，是真知見”。惟信禪師經(jīng)過三十年的修煉，“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借用這禪機來理解“松”：起初：松就是松，后來：松不是松，結(jié)果：松還是松。

   但這種松與最初的松在感覺和層次上已經(jīng)不同了。用現(xiàn)代話來解釋；起初 ——松是不用力或無力的狀態(tài)；后來 ——松不是不用力或無力，它還包括身體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調(diào)整的狀態(tài)；結(jié)果 ——在這種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中，松真是不用力而又有力的狀態(tài)。

   太極拳為什么這么強調(diào)松呢？從運用效果上講，體若能“松”，就能夠迅速恢復體位有利于穩(wěn)定；體若能“軟”，則能夠吸收能量有利于減少打擊；體若能松能軟則易形成“節(jié)節(jié)貫串”無堅不摧整體有序的爆發(fā)勁。因此，“松松松，太極功，太極頭條要放松；學太極，先學松，不松難得太極功?！边@歌謠說明，放松是衡量太極拳功夫的重要標準。

   總而言之，“松”是練太極拳的必要條件或練功時的狀態(tài)，它既是目標也是手段。但它不是一種招法，一種技巧，只是一種練習方法、一個檢驗標準。再概括的說，松是學習太極拳的必要條件，但還不是充分條件。

（2016年9月24日）

（待續(xù)：大松大軟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