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畫作《最后的晚餐》,大家第一反應肯定都是達芬奇的傳世名畫。它是如此簡潔而富有戲劇張力,幾乎所有看過的人都對它終生難忘。我們都很熟悉它背后的故事:耶穌和他的12個門徒共進晚餐,他說:“你們中間有一個人要出賣我了?!庇谑且蛔廊水敿磭W然,忠誠與背叛,平靜與驚惶,悲劇就在不遠處等待。達芬奇的這幅畫是如此出名,以至于人們很難想象出其他方式描繪這個主題。然而戲劇性的瞬間自古以來就是畫家偏愛的主題,宗教題材又是那么的長盛不衰,看中這頓《圣經(jīng)》中著名晚餐的畫家怎么可能只有達芬奇一個呢?事實上,《最后的晚餐》在繪畫史上從來沒有“最后的”版本,不少著名畫家都畫過同名畫作。 歷史上,最早選中這個主題的是一位公元6世紀的意大利畫家。 畫中十三人的座次呈半圓形,基督坐在一頭,他身后的大部分門徒齊刷刷盯著叛徒猶大。餐桌上擺的是耶穌顯示神跡的五餅二魚。這幅拜占庭鑲嵌畫比較簡陋,11個門徒?jīng)]有各自的特點(約翰像個腦震蕩患者);猶大像個被同僚排擠的委屈受害者;強調(diào)耶穌的手法也很簡單粗暴,只是給他加了碩大的光環(huán),讓他的位置在第一個并且身體體積比其他人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耶穌的姿勢,他并非端坐著而是放松地半躺著,明明在預言自己的死亡,卻像準備安睡一般淡然,也許那時候的畫家已經(jīng)對塑造耶穌的性格有了初步的想法。
13世紀的《最后的晚餐》里人物神情依然呆板,動作依然僵硬。 猶大那時就往往被描繪成正向碟子伸手取食的樣子,因為耶穌說“與我共用一個碟子的人將要背叛我”,這個動作也有指責猶大貪婪的意味。 那時候的畫多半是宗教宣傳的手段,畫中人往往高高在上,鮮少生活氣息。
到15世紀中期,大約在1447年,寫實主義畫家安德烈亞-德爾-卡斯塔諾(Andrea del Castagno)留下一幅值得推敲細節(jié)的《最后的晚餐》。 這幅《最后的晚餐》早于達·芬奇半個世紀,目前藏于佛羅倫薩的圣阿波洛尼奧修道院。嚴格說來這幅畫不應該叫《最后的晚餐》,因為卡斯塔諾在餐桌上方從左到右依次畫了基督復活、基督受難、埋葬基督的場景,就像在預告接下去會發(fā)生的事,屬于強行加戲。這樣算是喧賓奪主還是拓展了時空,見仁見智吧。
不可否認的是卡斯塔諾的畫工細膩優(yōu)雅,建筑物的透視法運用得當。耶穌的表情耐人尋味,他的中指和食指作出十字架般的交叉狀對著猶大。這個手勢有祝福之意。耶穌對叛徒做出這個手勢,足見其身懷悲憫之心。門徒們各有各的反應,叛徒猶大獨坐在餐桌另一側,雪白的餐桌布把他和其他人隔絕開來。猶大頭頂沒有光環(huán),身著最樸素黯淡的服裝,頭部上方的大理石紋路散亂。 這頓晚餐所處的空間雖沒有任何豪華物件,但整齊的大理石墻面裝飾、人物淡雅的服飾依然給人一種端莊高貴的感覺,成功營造出了莊嚴肅穆的氛圍。
卡斯塔諾版《最后的晚餐》對達芬奇的啟發(fā)很大。達芬奇同樣選擇將所有人物安排在室內(nèi)的長桌邊,人物的服飾、表情動作也多有相似之處。然而問題是,把猶大單獨放在餐桌另一側后,他在畫中的位置很容易比耶穌更為顯眼,一旦處理不好就會讓耶穌的風頭被猶大蓋過。從13世紀起這個座次安排就在這個主題的畫中出現(xiàn)了,如迦地(Agnolo Gaddi)的這幅《最后的晚餐》。
還有這幅科西莫-羅塞利(Cosimo Rosselli)繪于 1481年左右的壁畫同樣如此,觀看者第一眼總是落在猶大身上,而非真正的主角耶穌。
下面來看這幅基蘭達約所作的《最后的晚餐》,他注意到了這個座次安排的問題并作出了補救。 多米尼哥·基蘭達約(Domenico Ghirlandaio)生活在15世紀的佛羅倫薩,是達芬奇的同時代人。他最出名的弟子是米開朗基羅?;m達約也是一位寫實主義畫家,擅長將宗教主題描繪成世俗化的生活場景。
此畫繪于1480年,比達-芬奇的畫大約早15年。此畫人物與景色和諧相融,眾門徒不但神情各異,肢體動作也豐富不少。猶大依然獨自坐在餐桌另一側。不過基蘭達約注意到了耶穌的地位亟待突出這一點,他用拱形屋頂將人物分成兩組,耶穌坐在正當中,垂下的房梁指向耶穌。畫家還給他單獨加上了主角光環(huán)。 看了以上那么多個版本的《最后的晚餐》后,我們來看看為什么是達-芬奇(Leonardo Di Ser Piero Da Vinci)的版本最為人稱道。
因為相比之前的畫家,達-芬奇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打破了傳統(tǒng)。 達-芬奇之前,猶大都是和其他人隔絕開來的。他要么沒有其他人的頭頂光環(huán) 要么是背對的姿勢 要么正在被喂食或者拿東西吃 達-芬奇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拋棄了,他采用的是新的方法。 首先,猶大不再獨處,而是和其他人在餐桌的同一側,這樣場景就獲得了更強的統(tǒng)一性。如果硬要指出基蘭達約的不足之處,那就是他為了強調(diào)耶穌,不得不讓笨重的拱頂指著耶穌的頭頂,人物挨個擠在墻和桌面形成的兩條平行線中,顯得逼仄。而達-芬奇將場景設置在寬敞的室內(nèi),將十二個門徒分為四個小組,每組三人,于是耶穌很自然地區(qū)別于其他人,成為無可爭議的中心。他的背后是一扇敞開的大門,門兩邊是較小的窗,光線從門窗中透入,既保證了畫面的對稱性,也讓耶穌出場自帶背景光,比強行添加主角光環(huán)更自然。 其次,達-芬奇的明暗技法更加純熟,他打破了兩道水平線的限制,讓場景有了深度,天花板和墻面的掛飾增強了立體感,卻不會奪走應該屬于人物的注意力,因為背景用的是深沉的色彩。 最后,達-芬奇描繪人物的技法也更加高超。畫面左右是兩個挺直脊背、以側臉示人的圣徒,以此標示出場景的邊界;猶大和耶穌最喜愛的圣徒約翰在同一組,形成強烈的對比;暗示猶大是叛徒的方法更加含蓄,他是唯一臉部籠罩在陰影中的人物。之前畫家們?yōu)榱酥覍嵱谝d所說的“共用碟子的人是叛徒”這句話不得不把猶大的位置安排在耶穌身邊。達芬奇沒有讓猶大挨著耶穌,仍然能讓他和耶穌向同一只盤子伸手;基督?jīng)]有被描繪成正在說話的樣子,他只是安靜而略顯倦怠地坐在那里。這種沉默巧妙解決了一個問題:早期作品中基督說話時使徒們各有各的反應甚至在自顧自交談,這顯得不夠莊重。喧嘩中的沉默不但更顯出基督的高貴,也使這個場景有了時空上的連續(xù)性,看到畫的人耳邊自然會響起耶穌的上一句話“你們中間有人將要背叛我”。 下面這幅版畫出自拉斐爾的學生彭尼(Francesco Penni),明顯受到達-芬奇的影響(如彼得的手勢)。這幅畫上的基督同樣沉默著目視遠方。彭尼沒有像達-芬奇那樣把人物分組,而是讓耶穌成為畫中惟一完全正面示人的人物。
明暗技法和“逆光的猶大”在達-芬奇之后的同主題作品中頻頻出場。此外達-芬奇那種讓人物散亂中自有一套秩序的安排也影響了后世。除了長桌,圓桌開始出現(xiàn),這頓晚餐的參與者從此獲得解放,不再釘在座位上而是有了更多動態(tài)。猶大常和其他人同桌,叛徒身份也有了越來越多新穎的暗示方法。 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這幅《最后的晚餐》大約繪于1630年。猶大正心虛地看著和其他人相反的方向。 奇怪的是他腳下臥著一條通常象征忠誠的狗,和他一起直勾勾盯著看畫的我們。不知性格叛逆的魯本斯是在羞辱猶大其人不如狗,還是采信了一種說法,認為猶大的背叛事實上加速了耶穌的神化。
尼古拉斯-普桑(Nicholas Poussin)讓猶大起身離開餐桌背對光線。
西蒙-武埃(Simon Vouet)沒有用逆光那么含蓄的方法,選擇的還是耶穌宣布他喂誰吃餅誰就是叛徒這個瞬間。 雖然畫家大膽地讓前景出現(xiàn)了比耶穌形象更大的人物,他依然成功確保了觀眾第一眼落在耶穌身上,繼而順著他的動作看到猶大。除了頭頂若有若無的光環(huán),畫家讓耶穌身著鮮艷的橙色服裝,伸出胳膊以顯示較大的色塊。而比耶穌體積更大的角色,要么在畫面邊沿,要么位置比耶穌低。
這時有一個難題出現(xiàn)了:人物姿勢各種各樣,如果同時有人在陰影中、背對畫面、做出取食的動作,到底哪個才是猶大呢?比如杰拉德-雷瑞斯(Gérard De Lairesse)的這幅作品,猶大是是最左邊陰暗角落里的那個,還是背對著畫面的那個,還是座位邊有狗的那個?
19世紀的德國畫家弗里茨-馮-伍德(Fritz Von Uhde)這幅《最后的晚餐》也有同樣的問題,既有背對畫面的人,也有隱藏在陰影中的人。 還有瓦倫?。↗ean de Boulogne Valentin)的這幅畫。
不能讓觀看者很容易就看出正邪之分,但也不能讓他們疑惑太久。 就人物安排來說最夸張的是這幅
作者丁托萊托(Tintoretto)是提香的弟子,喜歡描繪動蕩不安的畫面。這幅畫采用罕見的45度視角,人物之眾多、色彩之絢麗、動態(tài)之豐富,簡直可以說是大型戲劇的一角,第一眼甚至不知該往哪看。做出這樣的畫,作者飛揚的才情可見一斑。不過和達芬奇版相比,繁雜精致的細節(jié)和簡潔有力的震撼,我們記住的總是后者。 直到1955年,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讓這個古老的主題煥發(fā)出了新的生命力。
達利筆下的基督和使徒圍繞在一起,光線集中在基督身上。背景是地中海和小島。除了正在布道的耶穌,所有門徒一律低著頭,分辨不出圣徒和叛徒。耶穌一改以往畫作中或絕望或平靜的樣子,而是情緒激昂。一個裸體人像籠罩住了基督和他的門徒們。達利把人的本能訴求置于宗教之上,無所謂忠誠,無所謂背叛,他只在乎短暫的現(xiàn)世。 有達芬奇這樣的珠玉在前,后來的畫家很難超越他的成就。他們大多不是在畫面上添加人物和物件,就是在觀賞角度和人物造型上下功夫。而達-芬奇僅僅用故事中的十三個角色和最簡單的布局就獲得了足夠強烈的震撼力和美感。達利最后跳出了主題的限制才為畫找到新的切入點。 只能說生命有限,藝術永恒,期待后來人在這個主題上挖掘更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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