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百年前的男女關(guān)系里,仿佛有更豁達(dá)的一種聯(lián)結(jié)。即,愿你喜樂,我亦隨喜。她從未曾說:“你是我的人,你該一心只與我一起。”她替他安排,鋪設(shè),說:“我也喜歡她。你且等著事情完成。”她對狹窄的占有欲沒有興趣,但對生命宏觀結(jié)構(gòu)有自己的愿望,即希望與他永不失散。 日 消 情 長 文|慶山(安妮寶貝) 一 《浮生六記》薄薄一冊,流動兩百年。作者沈復(fù),字三白,在嘉慶十三年寫了這本自傳體散文筆記,記錄生命中一些微小的人和事。對他自己來說,這可能是一生僅剩的重要記憶。他并非聲名顯赫的詩人或文臣,一定也未曾想過文字傳世。只是身居蘇州的普通男子,讀過詩書,能寫會畫,在古時,如此這般的男子應(yīng)有很多。棋琴書畫,賞花玩月,是一種生活基本技能,大眾審美趨向。但凡出身家境能支持的子弟,都會學(xué)習(xí),跟隨藝術(shù)的風(fēng)雅。沈三白才華不算奇突,一生際遇亦乏善可陳。 但他于身后留下的這一冊筆記,無意間,讓后世的諸多人讀之,感慨之,沉醉之。當(dāng)初寫下第一行的目的,卻是因為覺得生于太平盛世,生在衣冠之家,又住在滄浪亭邊,有種種經(jīng)歷,是受上天厚待。若不以筆墨記錄,就是辜負(fù)。書寫一落筆即是無所目的、無所追求。文字對一個作者來說,首要的作用,是給予自己。記錄下來,有所感恩,不過是如此。 文中氣息質(zhì)樸順直,渾然天成,依靠性情勝出。字字句句,在于慧心靈巧,真情實感。 二 《浮生六記》余留四部分,喜歡前三部分。講述與妻子陳蕓的世間事。她是從小相識的女孩,家里窮困,以刺繡紡織等維持家用。十三歲訂婚約。是兩百年前一對俗世之中結(jié)為夫婦的男女的故事。一男,一女,各有癖好、性格、習(xí)慣、才情,人物活生生地存在,在于文中不嫌碎屑的記錄。都是日常小事,細(xì)枝末節(jié)。這些事,這些細(xì)節(jié),也許會被失去重視,覺得不過是家長里短。 而在我心中,他是“多情乃佛心”,蕓娘是“不俗即仙骨”。這一對草芥般微渺的人兒,來到世間,締結(jié)姻緣,相知?dú)g好。前世未曾知道累積過多少與彼此的善因緣。 他把夫婦之事放在全文最前面,是遵循《詩經(jīng)》的格式。但在他心目中,情愛真的是首等重要的內(nèi)容嗎?在大多世間男子的心中,一般重要性的排序是事業(yè)、交際、家人、女人。他們既然有把女人當(dāng)作衣服來換的理念,那么女人在其心中,也大多是一種欲望和虛榮的填塞物。如果結(jié)婚,則是理性而現(xiàn)實的生活組成內(nèi)容。她們將替代他們的母親,做母親做過的一切事情,提供整潔的房間、現(xiàn)成的飯食、熨燙服帖的衣服、隨時隨地的貼身伺候……最基本功能,是生育和養(yǎng)育孩子。 女人在男人心中,若從客觀的角度來說,是這樣一種存在。愛情,顯然是進(jìn)入婚姻和實際生活之前的一段幻夢。男人制造給女人,女人則容易不醒。但在沈三白的心中,這不是他給予女人的模式。 他并不遵循世上大多男子對這些事物的排序方式。文字中,他也會為錢發(fā)愁,東奔西走,雪天寒夜,境遇可悲。但卻從沒有發(fā)出過渴求功名利祿的感嘆。除了贊嘆,少有抱怨。親人如何待他,世事如何耍弄,一律坦然順受。尤其表現(xiàn)在他與父親和弟弟的相處上。他人對他苛刻,他心中仍只有舊情。如此津津樂道于自己的婚姻生活,人大概會覺得他胸?zé)o大志,眼界狹窄。但若看到在他的生命里,一株蘭花、一段閑居、一場宴游、一片山河,與一個女子,所有的事物各得其所,熠熠生輝,你會感知,他是以自然和本真面目為首要的人。 他是至情至性的愛人、落魄不堪的文人、游戲人間的浪子,也是放縱不羈的邊緣人。 視世俗一切為本然,唯一執(zhí)著黏纏過,是妻子陳蕓。陳蕓是合格的妻子,善于烹飪和安排家居生活,生下一子一女,平素謙恭有禮,待公婆謹(jǐn)慎。該做到的一樣不落。但在他心里的位置,更重要的部分,她是他的知己,他的良友。女人若缺少這部分力量,男人不能把她視之為重要。 女人若做不到心有慧眼,胸有真意,無法令一個心思敏銳的男子產(chǎn)生珍惜。 陳蕓可以做到的事情,一般妻子未必能做到。她陪伴他“課書論古,品月評花”。一起喝酒,他教她酒令,兩人玩耍。長時間討論詩文,說杜甫評李白。即便是夏日酷暑,微小如茉莉香氣這樣的事物,也值得玩味。他說:“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dāng)退三舍矣?!彼龣C(jī)靈對應(yīng):“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span> “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交流之樂趣,在于對方能夠心領(lǐng)神會,可以對答如流,且還把說的意思延伸了一層。有這樣的人,才可以即便是并肩觀月時,沉默是默契,絮語是柔腸,流動而自在。同時,她對他又是這樣地殷勤鄭重,見到他過來,必定起身相迎。在暗室相逢,或者窄途邂逅,輕輕握住對方的手,問詢,何處去?所以他會困惑:“獨(dú)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他們對待彼此太好。好得如同失了真。 沈三白雖是男兒身,愛喝酒、交友、周游四方,但在心里,有一半是溫柔精巧的女兒心。他說自己小時候就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xì)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有這樣的心目,才會把蚊子觀想成群鶴舞空,貪戀花草蟲蟻的樂趣,玩賞瓶花擺設(shè)、剪裁葉樹、園亭樓閣、詩畫山河,并細(xì)細(xì)體會和感知一個女子的美。他對她的敏感心思,非庸常粗率的男子能有。 見到她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久別重逢,會“覺耳中惺然一聲,不知更有此身矣”。也只有遇見這樣的男子,一個女人身心之中的美才能重重打開,盡情綻放和釋放。他是她能夠托付的玲瓏剔透的容器,盛得下她活潑潑的蓬勃的生命力。 陳蕓雖是女兒身,被閨房限制,遠(yuǎn)游也不可得,胸中卻有豁達(dá)的男兒意。女扮男裝,與他相伴,去看燈會。這燈會,“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世間的美景,他們共享。想去看浩渺的太湖,亦偷偷出門與他同行,望著了壯闊景象,說“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不能見此者”。這樣的感慨,也是因內(nèi)心從未停息過的愿望和意志,對這個世界有著積極的參與意識,并不甘于困守閨房之中。他說她,“蕓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 男女的個性,都不可是純粹的陰性或陽性。各自都要略帶些女兒氣和男子氣,這樣才是真正的平衡和諧。太男子氣的男人,或太女子氣的女人,終究是不那么可愛的?;蛘哌^于地粗糙,或者過于地造作。對待感情的方式,也是固執(zhí)而沖突,難以彼此體會感知。 對于沈三白和陳蕓來說,這一對平凡而和諧的璧人,美好的日子,在于年輕和無事時,在于彼此心中的陰性和陽性互相融合和存活時。 租菜園里的房子避暑,紙窗竹榻,充滿幽趣。鄰居送來池子里釣的魚、園子里摘的菜,她以自己做的鞋子回報。一起釣魚,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洗完澡,涼鞋蕉扇,聽鄰居老人談?wù)撘蚬麍髴?yīng)的故事,三鼓而臥。到九月,種植菊花,邀請母親來過,吃螃蟹,賞菊花。這是一段短暫的神仙日子,她如此留戀,不竟說出內(nèi)心的愿望,說,將來我們應(yīng)該就住在這里,雇些仆人種菜,維持生活,你畫畫我繡花,備詩酒之需?!安家虏孙?,可樂終身,不必作遠(yuǎn)游計矣?!?/span> 的確,若能如此相知相隨,在萬事小物中得到諸般樂趣,又何必再遠(yuǎn)游呢。走得再遠(yuǎn),也走不出彼此的這份天長日久。所求無多,不過是一間屋子,一畦地,做一對快樂的妙人。但即便是如此微小的愿望,對他與她來說,也并沒有在今生得以實現(xiàn)。 三 一日,他們一起和船家女在夏日夜色,搭船出游。沒有點(diǎn)燈,借著月色痛飲,漸漸興致淋漓。行酒戲耍中,陳蕓把船家女素云推入夫婿懷里,說:“請君摸索暢懷。”他機(jī)靈地對應(yīng):“摸索必須要在有意無意之間,擁抱而狂探,不過是田舍郎的作風(fēng)?!贝丝?,他聞到陳蕓和素云發(fā)鬢所簪戴的茉莉,被酒氣蒸起,夾雜著粉汗油香,芳馨撲鼻。 這段描寫,文中不過一帶而過,其中的綺麗艷光,卻有短促的悲涼之感。描寫越往后行進(jìn),他們之間的歡喜日子越少。 繼續(xù)痛飲,之后素云以象牙做的筷子敲擊小碟唱起歌來。陳蕓欣然暢飲,先坐車回家。留下他和素云喝茶閑聊,再踏月而歸。她于他,無機(jī)心和芥蒂。她與他是夫妻,卻并無防備和控制之心。她甚至想以自己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給他找一個小妾。在兩百年前的男女關(guān)系里,仿佛有更豁達(dá)的一種聯(lián)結(jié)。即,愿你喜樂,我亦隨喜。她從未曾說:“你是我的人,你該一心只與我一起。”她替他安排,鋪設(shè),說:“我也喜歡她。你且等著事情完成?!?/span> 她對狹窄的占有欲沒有興趣,但對生命宏觀結(jié)構(gòu)有自己的愿望,即希望與他永不失散。 刻“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兩方,他執(zhí)朱文,她執(zhí)白文,在往來書信時各自使用。他請人畫一幅月老圖,每到月初或月中,兩個人焚香拜禱。偶爾閑話,她遺憾身為女子,無法陪伴他出遠(yuǎn)門,暢游山河。她說,今生不能,期望來生可以。他說,那么來世你做男子,我來做女子與你相從。她說:“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彼f,我們連幼時的一碗粥這樣的事情都說個不休,若是來世沒有忘記今生,那么再次結(jié)婚,一起細(xì)談隔世,恐怕會說得沒有眼睛合上的時間。 閨房內(nèi)的情語,聽來天真和熱烈,內(nèi)在未嘗不是一種執(zhí)著。眷戀幾近貪婪,隔世的記憶都不愿意失去。 今生的記憶確是太多。焚香插花,制作活花屏風(fēng)。她“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過”。夜晚,月光把蘭花的影子映照于粉墻,朋友取來素紙鋪在墻上,就著蘭影,用墨或濃或淡畫下它。她十分喜愛這幅畫。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與友人一起,帶席墊到南園,她心思靈巧,雇一個餛飩擔(dān),可以用來加熱煮食,這樣就不必喝冷酒?!笆菚r風(fēng)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贝蠹揖墼诖汗饫?,品茗,暖酒烹肴,坐地大嚼,杯盤狼藉,或歌或嘯,無比沉醉和歡暢。直到夕陽黃昏,買米做了熱粥,喝完之后才大笑而散……“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 因著這些種種,當(dāng)她去世的時候,對他來說便是“知己淪亡”。 而但凡能夠得到這樣徹底和不羈的生活的人,本身也是能量充沛之人?,F(xiàn)代人時常抱怨工作忙碌,身心疲憊,覺得人生空虛,歡樂稀少,誰曾想到反省自身。如果一顆心不曾萎縮和停頓,生活中又何嘗不是處處是景,都可細(xì)心觀照,用心體會。而對待愛的方式,也會更從容更篤實。不會隨著新鮮感的逝去,時間的推移,使對方成為一道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 沈三白顯然是一個能夠把情感的濃度、生活的美感盡量榨取出來的高手。他的對手陳蕓也是如此。他們癖好相同,性情相投,濃烈而純粹,感恩而珍惜。才可以兩相燃燒,并始終不熄。 四 這冊薄薄的古人筆記里,引人心動的,不盡然是一對男女之間私自的情感。這樣的生活,必然和當(dāng)時的社會形態(tài),和大眾的價值觀,和他們對待文化、自然、生命、歡樂的態(tài)度息息相通。越過兩百年,且看今日的社會,誰還能具有這樣的玩心,這樣的曠達(dá)。靈魂的宴席早已結(jié)束,剩下虛妄和空洞的游戲。人們跟金錢玩,跟自己的欲望玩,越玩越脆弱,越玩越寂寞。 古人的情愛生活狀態(tài)如何,若沒有這遺留下來的文稿之中,情深意長的一字一句,兩百年后的人們無從想象。沈三白如何厚待和愛惜他的妻子,陳蕓如何跟隨和陪伴她的夫婿。平常夫妻,家常瑣事,一蔬一米,一羹一湯,還有之間無窮盡的嬉戲和歡娛??雌饋矶际侨酥G椋两袢栽谳喕亓鬓D(zhuǎn)。但其間屬于他們特有的情感和個性的品質(zhì),卻失去之后難再復(fù)回。 這個時代的人,有了兩百年前的人絕對無法想象到的一切。有網(wǎng)絡(luò),得以快速地連接遙遠(yuǎn)的世界,有手機(jī),隨時可以交流,有微信搖一搖種種電訊社交方式,陌生人即刻貼身靠近,有高速的交通工具和各式快捷酒店,男女交往也隨之?dāng)[脫傳統(tǒng)交往中的審慎和考驗……兩百年后的愛情,也已失去彼此欣賞和玩味的從容心境,失去細(xì)膩的心思和克制的禮儀。沒有房子車子等現(xiàn)實的基礎(chǔ),男女難以成為眷屬。在一起生活之后,相對無趣,心性無聊,難以克服七年之癢。結(jié)婚、離婚、同居、畸戀,變動的狀況復(fù)雜。復(fù)雜的表現(xiàn)形式,源頭不過是出自心田。 心躁動,情亦難深。心貪婪,情難久長。 五 喜歡的一處細(xì)節(jié),是第二卷《閑情記趣》的告終。有一段,看起來非常獨(dú)立。說“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病危臨終時,她對他說,唱隨你二十三年,你百般體恤,不因為我的頑劣而放棄,得到像你這樣的知己和夫婿,此生沒有遺憾?!吧裣蓭资啦拍苄薜剑逸吅稳?,敢望神仙耶?強(qiáng)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dāng)_。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感恩和諒解,是她一貫對待這個世間人事的態(tài)度。也從不曾介意和抱怨他無法擺脫的動蕩生活。 窘迫時,他即便開書畫鋪,也是三日之進(jìn)不抵一日之出。她為生計抱病趕出一幅刺繡的《心經(jīng)》,完成之后疾病加重。在身處的境地,對這些困難艱辛,這對妙人沒有任何回轉(zhuǎn)之力。只是被席卷、被擺弄,竭力保持著平靜和堅韌。 雖然他說,恩愛夫妻不到頭。但,神仙日子已過,善緣已了,也就無遺憾和虧欠。有人說“浮生”二字,出自李白的詩《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那時他們的經(jīng)濟(jì)狀況和家境平和,都應(yīng)已在慢慢走下坡了吧。他們尚未看到彼此的未來,相守的期限,以及最終的結(jié)局。漸漸,家道貧窮,與親人不和,陳蕓逐日病重,無處安身。被迫,他們拋棄子女出走,投奔異鄉(xiāng),輾轉(zhuǎn)求借度,顛簸流離,身寒腹空。陳蕓客死他鄉(xiāng),兒子病逝。他又有了新的女子,“贈余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這伴隨無常而來的,種種淪落,種種傷痛,種種變遷,種種無力,直到最后一切灰飛煙滅,直到一切又無始無終地輪回……“情如剩煙,才如遣電”。 即便如此,在兩百年前的某一月,某一天,夏日的某一刻,有一對男女,他們只見到荷花花瓣的開合、茶葉的花香、雨水烹煮之后的清澈甘甜,以及彼此的兩情相悅,兩相繾綣……在記錄下這段記憶的時候,她在他的靈魂中融化,他在他的文字中永久。 來世的相遇,也要今生的善緣才能得以繼續(xù)歡好。不辜負(fù)此刻,便是全部。 他們早已知曉這時間和無常的秘密,所以,在相逢和有生的年月里,釋放盡所有的美和情感。 本文內(nèi)容出自慶山《月童度河》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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