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清華園。雖然雙方見面之前都被朋友私底下告知,他已經(jīng)和名門閨秀訂了婚,她也有青梅竹馬的男友??墒牵獙懶沤o她,約她在清華園工字廳再見,見面之后第一句話就是對她說:“我沒有女朋友?!彼矎娬{:“我也沒有男朋友。”兩人從此開始來往。 咦,我怎么覺得這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就心有靈犀不點通? 朋友問她:“你們從認識到相愛,時間那么短,可算是一見傾心或者是一見鐘情吧?” 她說:“人世間或許有一見傾心的事,但我無此經(jīng)歷?!钡故撬谝谎郾阌X得她與眾不同。在牛津時,他曾寫詩回憶初見她時的第一眼:“頡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靦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nbsp;可見當年的她膚色白潔紅潤、色如春曉、清新脫俗,宛如一朵春花盛開在他心中,他對她真的是一見傾心。 于是,他天天寫信給她,談人生談學業(yè),說自己的理想:“志氣不大,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彼X得這一點倒和自己很契合。她是大家閨秀,相貌姣好、氣質超群,在大學里追求的男生據(jù)說有“孔門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但是她覺得自己和這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有很多相通之處。 她看上他以后,反對者眾多,一直視她為“青梅竹馬”、“初戀女友”的費孝通也來清華找她“吵架”,自認為他才是她的真命天子,怎奈她不喜歡他。她說,我從來沒當你是我的男友,如果你堅持這樣認為那我們連普通朋友也做不成了。費孝通為了保持他們之間的友誼,只得壓抑心中的愛慕,降低要求,答應只做普通朋友。暮年的時候,女兒走了,丈夫也去世,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他們仨昔日其樂融融的房子里,深居簡出。費孝通來家里看望她,還帶來新作請她斧正,老友相見,一席歡談。他走時,她送他到門口,費孝通巍巍顫顫地一邊下樓,一邊還頻頻回首,她話中有話,“樓梯不好走,你以后再不要知難而上了。” 也許,這世上,除了他,她心里根本就沒裝過別人。兩個都只想做做學問、志趣相投的人走到一起,就是上天賜予的福份。 他是錢鐘書,她是楊絳。 2. 在外人看來他們是門當戶對,錢家是教育世家,楊絳是名門之后。但楊絳說過其實他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錢家是舊式人家,禮數(shù)頗多,還有很重的重男輕女觀念。女兒雖也寶貝,卻不如男兒重要,男兒才能頂天立地。女兒閨中待字,知書識禮就行,找個好人家嫁了才是關鍵。比如錢鐘書的兩個弟弟,婚姻都由父親做主,職業(yè)也由父親選擇。而楊家是新式家庭,男女并重,女兒和兒子一樣的教育培養(yǎng),婚姻自主,職業(yè)自主,楊家的家長并不過多干涉兒女的事情。 楊絳嫁到錢家這個大家庭后,盡管兩家在思想觀念、生活習慣大相徑庭,但是知書達理的她,還是能夠很快適應并融入錢家的生活。 他們結婚之后,去英國留學的那幾年是兩人婚姻當中最具華彩的樂章。她為他“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學做紅燒肉、腌篤鮮,做中式佳肴。他吃得好了,就快活得只想淘氣,趁她睡著了,用濃墨給她畫上大花臉,偏偏她皮膚嬌嫩柔薄如宣紙,吸墨性強,墨汁怎么清洗也洗不掉,差點把臉都洗破。 錢先生,你又調皮了! 在牛津學習之余,兩人還展開讀書比賽,看誰讀的書多,還經(jīng)常交流閱讀心得。有一次,錢鐘書說:“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fā)現(xiàn)讀第一遍時會有許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后才會發(fā)現(xiàn)?!睏罱{不以為然:“這是你的讀法。我倒是更隨性,好書多看幾遍,不感興趣的書則游覽一番即可。”兩個書迷各抒己見,嘻鬧逗笑,形影不離地對坐讀書,汲取知識,痛快淋漓,日子賽神仙。 回國后,正值抗戰(zhàn)后期,民眾生活艱苦,物資匱乏。在英國快樂逍遙的日子過完了,生活呈現(xiàn)粗糲猙獰的一面。楊絳放下嬌滴滴的大小姐身段,自己劈柴、生火、做飯、洗衣,還和婆婆一起做煤餅。有一次,婆婆不慎把煤泥抹在了臉上,她看到一向嚴肅的婆婆此刻像個大花臉,就癡笑不已。婆婆不笑,但是看到媳婦笑,也不生氣。婆婆心疼這個媳婦,有一肚子的學問,在家里還什么事都干,不嬌氣,做煤餅還能做得這么開心,娶到這樣的媳婦真是錢家的福氣。婆婆感慨楊絳,“筆桿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鐘書癡人癡福。” 那時候,錢家一大家子人擠居在上海,生活拮據(jù),所以楊絳這個喝過洋墨水的媳婦能“安貧樂道”深得公公稱贊。而她的婆婆,在被問她最愿意跟哪個媳婦同住時,她說是楊絳??梢姉罱{在錢家二老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都說才女難對付,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看看人家楊絳先生卻像一塊溫潤質樸的玉,安放在哪里都能妥貼。她篤篤定定的性情就像一枚定海神針,使錢鐘書什么時候都不曾六神無主過。不管家里什么東西壞了,她都會輕輕地說一句,我來,我會,他心里就踏實了。 為了改善生活質量,楊絳在忙好家務之余,嘗試著寫劇本掙稿費補貼家用。寫著寫著,一不小心就寫出了名。以至于他們同在臺下看她的戲時,別人介紹錢鐘書,竟然說:他就是楊絳的丈夫。 他被傷了自尊,悶悶不樂地回到家,開始發(fā)憤圖強。終于寫出一部曠世杰作——《圍城》,從此成功扭轉了局面。插播一句,《圍城》是我唯一一部讀了三遍的小說。這下,他紅了,再介紹時,她成了錢鐘書的太太。可是,總有一些人有考證癖,考證小說里的孫柔嘉就是她,他就是方鴻漸,恐怕連他獲的國外學位也是假的,而他們的婚姻恐怕也不是那么光鮮圓滿,要不然怎么能寫出婚姻如圍城式的感嘆?她則把小說里的人物一一拆解,坦率承認《圍城》里的唐曉芙才是他借了她的影子呢! 3. 快樂的日子總是那么短,長的是磨難。 文革時,兩人都被批斗,沒少經(jīng)磨難,女婿跳樓自殺,她被安排看菜園地,他則看守工具??墒怯斜舜说拇嬖诰褪切拍?,他們仍相信明天與未來。兩人經(jīng)常來個菜園相會,雖然只有三言兩語,時間很短,但是能夠見面,相當知足了。多年以后,她回憶那段日子說:“烏云蔽日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留在我記憶里不可磨滅的,倒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 楊絳在《干校六記》里說,有一次她曾指著菜園里玉米秸搭蓋的窩棚問錢鐘書:“給咱們這樣一個窩棚住行嗎?”錢認真地想了一下說:“沒有書?!睏罱{深有同感:“真的,什么物質享受,全都舍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 錢鐘書名如其人,一生鐘情于書,她戲稱他為“書癡”,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嗜書如命?兩人可謂志同道合,都屬于宅男宅女,只希望安安靜靜地看書、寫作,踏踏實實地做學問,與世無爭、淡泊名利,這也是他們當初相互對上眼的根本原因吧。 只要有書看,就算住窩棚也不覺得苦,重精神而輕物質,是老一輩知識分子們的優(yōu)秀品質。他們的書在國外出版了,得到的稿酬,一般不要現(xiàn)金,而是開出書單,請對方用稿費直接支付后寄書過來即可。楊絳先生如今住的房子,自1977年一家人搬進去,就再也沒挪過窩,既沒有裝修,也沒封閉陽臺,家里到現(xiàn)在還是水泥地。而她自己卻把所有的稿費600萬捐給了清華大學的好讀書基金會,用于資助那些成績優(yōu)秀但家境貧寒的學生。 兩人一路風里雨里攜手走來,迎來好日子時,卻老病相催。她怕自己走在他前面,教會他系表帶,把家里重要的事情托付給女兒,生活上的事一向都是她在操心,他只管做學問。他則擔心她先走掉,愁得住進了醫(yī)院,他見她時,以虛弱的眼神招呼她,而她則想:他的雙眼皮雙得還是那么好看,就像初見時一樣。 看到楊絳的這句話,我怦然心動:這就是愛啊。愛一個人就是你看著他時,怎么看怎么順眼,老了還是一樣。他依然是她心目中當年那個翩翩才子,她則成了他心目中“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楊絳的文字極淡,淡中卻有百般滋味繞在心頭。她在《我們仨》中寫失去女兒阿圓之痛:“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邊的柳樹,四下里觀看,一面低聲說:'圓圓,阿圓,你走好,帶著爸爸的祝?;厝ァ!倚纳仙w滿了一只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我的手撐在樹上,我的頭枕在手上,胸中的熱淚直往上涌,直涌到喉頭。我使勁咽住,但是我使的勁兒太大,滿腔熱淚把胸口掙裂了。只聽得噼嗒一聲,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迎面的寒風,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東西揉成一團往胸口里塞;幸虧血很多,把滓雜污物都洗干凈了?!碑敃r看到這段文字,我頓時淚落如雨,真想嚎啕一場……她寫得那么平實,卻又是那么悲情,生離死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深入骨髓的痛楚卻表達得淋漓盡致。 她待人真摯。92歲那年還擠公共汽車去看望已離開她家的老保姆,聽朋友家的侄女開書店進不到她的書時,她會把留的樣書寄過去,上山下鄉(xiāng)時,她在鄉(xiāng)下勞動,也能和老鄉(xiāng)打成一片,老鄉(xiāng)都喜歡接近她。 她曾說:“我今年一百歲,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蹦軌蚧畹眠@么長壽,得益于她的豁達心境,什么也不爭只愛藝術的這份平和。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回看楊絳先生的世紀人生就像一株茉莉花,她小小的身子骨孕育著一朵朵白色的花兒,細細地綻放,雖不讓人驚艷,卻始終在含芳吐蕊,花開一茬又一茬,不知疲倦。期頤之年仍筆耕不輟,書一本一本地出,令人仰視。 楊絳在102歲生日那天,依然記得初見錢鐘書時的情形,“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雖說沒有一見鐘情,但你的模樣也是銘刻心底。 如今他們仨已經(jīng)在另一個世界團聚,留下佳作佳話流傳于世。 人生易老,真愛永存。 4. 有人說楊絳與錢鐘書,一輩子都像一個母親寵愛他的兒子,她一直保護著他,辟出一片寧靜自在的天地讓他恣意揮灑,最大限度地保存了錢鐘書的天真與癡氣。她是名副其實的才女,更是無微不至的賢妻良母。正因為如此,錢鐘書對妻子的評價極高,他曾在《人·獸·鬼》再版時的扉頁上寫下,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這是一個男子多么深沉的依戀,他懂得她所有的好,正如她愛惜他所有的才。 多年前,她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后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 念給他聽,他當即回答,“我和他一樣”,她也說,“我也一樣。” 也正因為這份癡愛和依戀,在特殊歲月里,看到妻子被人欺負時,他才怒發(fā)沖冠、不顧一切地沖上去為老妻與人揮拳,那應當是作為書生與學者的錢鐘書一生中第一次與人打架吧。 他們是精神高度契合的soulmate,姻緣天定,當初已經(jīng)就讀東南大學的楊絳,堅持要再考到清華大學去讀書,結果一上清華時就遇見了錢鐘書。楊母說,那是因為楊絳是腳上拴著月下老的紅線,所以心心念念要讀清華。遂想起我一個高中男同學,高三時從外校轉到我們學校只念了一個學期忽又轉走,這期間他愛上了班花。多年以后的同學聚會上,才知他們竟然結為夫妻。于是,大家都開玩笑地說,他當初轉到我們學校念了一個學期的書,就是老天爺特意派他去遇見老婆的。 常聽有人嘆息,愛情易老,保質期只有十八個月,愛著愛著就淡了,走著走著就散了,回頭一看你不在了……等一下,你是不是忘了他們,楊絳與錢鐘書、冰心與吳文藻、吳健雄與袁家騮…… 真愛其實很土,只要能守著你過細水長流的小日子就很滿足。也許,正是因為“土”,這愛情才接了地氣,才能長長久久吧。 就像錢鐘書和楊絳,兩人相依相伴,一起闖過人生的大大小小的磨難,然后,在歲月的內里,牽起彼此的手,共同老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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