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漢學家楊聯(lián)陞是陳寅恪的學生、余英時的老師,漢學界第一流學人。他將大量精力傾注于寫書評中,并以這種特殊的學術文體馳譽學界。不少漢學家以自己的著作得楊聯(lián)陞的評論為榮,何炳棣甚至因他的人口史研究未能得楊聯(lián)陞的專文評介,多年后仍覺得不無遺憾?!稘h學書評》一書輯錄了楊先生60余篇中英文書評,其中40篇英文書評為首次翻譯出版,中英文書評首次結集完璧。 楊聯(lián)陞:評內(nèi)藤湖南的兩部遺著 楊聯(lián)陞著 王存誠譯 (《中國近世史》東京:弘文堂,1947年[第2版,1948年],10+247頁。 《中國史學史》,東京:弘文堂,1949年[第2版,1950年],7+7+656頁。) 這是日本最偉大的漢學家內(nèi)藤湖南教授(1866—1934)的兩部遺著。兩書都是他克紹箕裘的賢嗣乾吉編輯的。(更早的遺著《中國上古史》[東京,1944年]也是內(nèi)藤乾吉編輯的。)就《中國史學史》而言,編者感謝了著名書志學家神田喜一郎給予的許多幫助。 兩書都是以學生所做內(nèi)藤的講課筆記為基礎編成的。神田在《中國史學史》的跋語中說,內(nèi)藤上課是從來不帶講義的,只是非常偶然地會帶一張小卡片作為提示,課程都在他腦海里。這位教授不帶講義,卻總是用一個布包袱把參考書帶上課堂,大多是大大小小的漢文書籍。(這使人想起陳寅恪教授,他在清華大學上課的方式與此完全相同。)在講課當中,他會不時地一邊繼續(xù)討論,一邊打開這些書誦讀其中的段落,有條不紊且輕而易舉。從這些描述中,讀者就不會奇怪,學生在他課堂上做的筆記就能編成這樣優(yōu)秀的書籍。內(nèi)藤乾吉在前言中說,《中國近世史》所根據(jù)的是從1920到1925年的講課筆記 ;而《中國史學史》則是依據(jù) 1919 至1921年和1925年的講課筆記。 《中國近世史》包含的是對于宋代和元代歷史的概述。書名字面意思是“中國近代史”,似乎會被某些學者所誤解。然而,此書的意義恰在于作者對中國歷史上的“近代”時期——更確切地說,“近代”若干時期 ——所做的定義。為了證明他使用“近世”一詞的合理性,他指出了宋代以來各時期的下列特征:(1)貴族的衰落與絕對皇權的崛起;(2)人民地位的上升(從貴族的奴仆、佃戶變?yōu)榛实鄣某济瘢?;?)開始實行科舉考試,它至少在理論上是對任何公民開放的;(4)出現(xiàn)了以政策主張或知識背景的差異而劃分的政黨;(5)貨幣經(jīng)濟的增長;(6)出現(xiàn)獨立詮釋經(jīng)典的趨勢;(7)平民文化伴隨著文學藝術新形式、新媒介而興起。內(nèi)藤承認,這些特征有的起源于唐代,但他們只是在宋代才成為主導,并在明清兩代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隨之他又建議把宋、元兩代的中國歷史稱為“近世前期”,而稱明、清歷史為“近世后期”。這種分期法在日本廣為流行,似乎是可以接受的。 與《中國近代史》僅為概論不同,《中國史學史》是一部全面而詳盡的論述。事實上,這是現(xiàn)代學者在這一課題上最宏大的著作。漢語的標準著作是金毓黻的《中國史學史》(重慶,1944),有329頁。而賈德納(C. S. Gardener)博士的《中國傳統(tǒng)史學》(Chinese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Cambridge, 1938])有120頁,目前仍是唯一的英語著作。 內(nèi)藤關于清代史學的論述(第375—584 頁)尤為透徹。其中包含許多有用的評論和有趣的細節(jié)。或許是因為內(nèi)藤太熟悉他所討論的這一時期了,以致對于某些他的同代人不免過于嚴苛。例如,他認為王先謙(1842—1918)的《漢書補注》就沒有什么價值,因為只是利用了其他學者的成果(第456頁)。這似乎文不對題了,因為稱作“補注”或“直解”的注疏集成之類,其主要價值恰在于它們是一些便捷的工具書。在這一段論述結尾,有幾行談到“史評”(第583頁),我發(fā)現(xiàn)下面這些話相當奇怪:“梁啟超,不知其意而妄作者?!边@指的顯然是梁啟超1922年的《中國歷史研究法》。(桑原騭藏在《支那學》2.12[1922]第883—900頁上有對此書嚴格而比較公正的評論。)盡管有某些錯誤和遺漏,這本著作至少對初學者還是有用的。內(nèi)藤的批評似乎不必這樣粗暴。另一個疑點是關于較早17世紀的一位學者胡承諾的。他著作的《繹志》(包括在《湖北叢書》中,第79—86卷)分19章,包括65篇論文,涉及哲學、政治、文學等各種題材。第54篇題為“史學”,內(nèi)藤拿來和王夫之(1619—1692)的歷史論文做了對比(第391—403頁)。在一定意義上,胡承諾和王夫之是可比的:胡是湖北人而王是湖南人。而且他們的著作都是在清代中葉,在他們死后許多年,才得以刊布的。不過,胡承諾關于歷史的意見在獨創(chuàng)性方面似乎遠遜于王夫之,因此其影響也小得多。恰巧,恒慕義博士編輯的《清代中國名人錄》(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 [Washington, 1944])中,“王夫之傳”占據(jù)了接近四欄的篇幅(第817—818頁),而胡承諾和他的《繹志》提都沒有提到。 (原載《遠東研究季刊》第12卷,1953年。原標題:“內(nèi)藤湖南:《中國近世史》和《中國史學史》”,王存誠譯,選自《漢學書評》,楊聯(lián)陞 著 蔣力 編,商務印書館2016年10月出版) 漢學書評 楊聯(lián)陞 著 蔣力 編
楊先生是站在中國知識和文化向西方傳遞,以及西方研究中國這個交界點上。以楊先生的學歷、背景和見聞,他既能兼跨兩邊,同時又能把握其中的失真、可聞、可傳之處。雖然是一人之力,但可以看出二戰(zhàn)以后漢學研究以及中國知識和文化在傳播過程中遇到的種種曲折和推進。這是一本看上去不大、實則非常見大的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