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謨曾有一句名言,“你怎么知道明天的太陽會照樣升起?” 對休謨不屑一顧的人,把這句話當作休謨白日做夢的笑話。而對于被休謨說服了的人,這句話代表的是休謨結論的可怕結果。 在康德以前,哲學家大部分都是業(yè)余的。因為那時的大學里還沒有單獨的哲學系,哲學都是在神學系的神學課上教授的。 休謨也是業(yè)余哲學家。他的正經(jīng)工作是公務員,此外還是一位重要的歷史學家,寫了本《英國史》。寫過《羅馬帝國興亡史》的大歷史學家吉本就說過自己深受休謨的影響。 休謨以一種貴族式的悠閑姿態(tài)說,哲學對他只是一種個人愛好,業(yè)余時間玩玩而已。可是他這一隨便玩玩,就把整個哲學都玩進去了。 科學研究的前提是,世間萬物必須存在著某種普遍規(guī)律。我們必須相信,牛津大學那只掉在地上的蘋果,和千萬年中掉到地上的無數(shù)蘋果之間的運動規(guī)律是相同的,這樣我們才能去研究力學。 但休謨的懷疑主義提出了質疑:科學家憑什么認為世間存在普遍規(guī)律?牛頓認為萬物都有引力,他說這話有來自經(jīng)驗的證據(jù)嗎? 哲學家們不得不承認休謨的結論在邏輯上是正確的,但僅憑常識就知道這結論是荒謬的。 這說明了什么?這只能說明哲學的荒謬。 哲學的本質在于質疑。近代哲學就是從笛卡爾的懷疑開始,哲學家們發(fā)現(xiàn)這個廣闊的領域可以施展拳腳。然而一路走下去,到了休謨的終極懷疑,徹底把人類已經(jīng)獲得的所有知識都給否定了,一切只剩下荒誕。哲學還怎么搞下去啊? 或許你會說,沒關系,科學不斷地創(chuàng)造奇跡,足以讓休謨的懷疑論不攻自破吧? 說到科學,更要命了。 休謨認為,不存在沒因果律,而科學說,有。而堅持因果律的結果,到最后就會變成決定論,意味著人就成了傀儡,沒有自由意志。 于是,在因果律問題的兩端,一邊是沒有因果律,那科學就完蛋了;一邊是有因果律,但就會沒有了自由和道德。 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無論我們選擇相信哪個,都會覺得很難受。 當然,我們這些受過辯證唯物主義教育的人們,覺得還是有別的出路可走,為什么非要走極端呢?可以在極端中間選一個點嘛。 比如說,我們可以相信意識依賴于物質存在,但是意識不被物質決定,我們的思想是自由的。這樣,我們既在客觀世界里保留了因果律,保留了科學,又在自己的頭腦中保留了自由和道德。多完美! 這么想確實很舒服,不走極端,又左右逢源。然而這種狡猾的選擇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當你在左右兩個極端里選擇中庸的時候,不能說我隨便選擇中間的哪一點都行,必須說明白,為什么你要選一個點,為什么不能更靠左一點,或者更靠右一點。 假設我們在休謨的懷疑論和科學的決定論中間選了一點,認為因果律只存在于物質中,不存在于人的意識中,人的意識里保留了自由意志。 那么由此會產(chǎn)生許多問題。 既然我們姑且認為人有自由意志。那么請問,動物有自由意志嗎?植物有自由意志嗎?如果說動物有植物沒有,難道是因為前者能動后者不能動嗎?那微生物有自由意志嗎?細菌有自由意志嗎?或者動植物的關鍵區(qū)別是前者有腦?那請問腦的定義是什么?這定義能決定自由意志的有無嗎?無脊椎動物的神經(jīng)中樞算腦嗎?魚是脊椎動物,有類似于高等動物的大腦結構,螃蟹蝦米是無脊椎動物,后者所謂的大腦僅僅是神經(jīng)節(jié)。那你的意思是說,螃蟹沒有自由意志而魚有?或者說,一個只有螃蟹蝦米的魚缸是決定論的,扔進去一條魚就不是了? 如果退一步,說自由意志的區(qū)別在于生命和非生命之間,那脫氧核糖核酸有自由意志嗎?蛋白質有自由意志嗎?你是說,一小塊培養(yǎng)皿里的蛋白質有自由意志? 如果進一步,說自由意志的區(qū)別在于人和動物之間,那人和動物之間的關鍵區(qū)別是什么?很多高智商動物如狗類會表現(xiàn)出感情,會向人類學習,它們這一切都是單純的生理刺激的結果嗎?如果說人和動物的關鍵區(qū)別在于理性,那嬰兒有自由意志嗎?原始人有自由意志嗎?類人猿有嗎?猩猩有嗎?到底是在進化的哪一瞬間,人類和動物之間有了本質的區(qū)別?難道你是在說……靈魂真的存在嗎? 如果區(qū)別在人類和動物之間,這不就意味著,人類在進化中的某一瞬突然“嘣”的一下就冒出自由意志來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宇宙從誕生開始,一直都按照嚴格的因果律按部就班地進化著。突然間,當某個星球出現(xiàn)“高級生命”或者什么“理性”的時候,從這些“高級生命”中突然迸發(fā)出一種東西,徹底地改變了整個宇宙的因果律,從此整個宇宙再也不是按照嚴格的決定論發(fā)展了。 也就是說……理性可以改變整個宇宙?這不是唯心主義的言論嗎? 如果理性有這么大的力量,這玩意兒是從哪兒來的?換句話說,如果你既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又否認決定論的話,那么請問,自由意志這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如果人的意識僅僅是由腦神經(jīng)決定的,是由符合因果律的物質決定的,為什么它能逃脫大自然的因果律,能夠超越其上呢?那你還是唯物主義者嗎? …… 這樣的討論還可以無窮無盡地說下去。 所以現(xiàn)在我們應該明白了吧?假如要取巧,要選擇兩個極端答案的中間一點,那你必須有充分的理由,把那個點分毫不差地精確地標出來。否則就必須面對無窮無盡的詰問。如果你不能圓滿地回答,那么你的答案顯然是出自想當然,這又和宗教信仰有什么區(qū)別? 類似的困境,生活在休謨時代的經(jīng)驗主義者都遇到過。休謨的懷疑論是經(jīng)驗主義的必然結論,但經(jīng)驗主義者不愿意也不可能放棄歸納法。于是他們就說,不就是認為因果律和歸納法本身是循環(huán)論證,不能靠經(jīng)驗證明嗎?那我們就像理性主義者那樣,說因果律和歸納法是人天生就有的理性知識不就行了,反正科學也間接證明了歸納法的成功。這么一來,整個經(jīng)驗主義不就都立得住了?這有點像懷疑主義者說“所有的話都必須被懷疑”的時候,還必須補上后半句“除了本句話之外”,要不就成了自相矛盾了。 然而立刻有人會反對說,經(jīng)驗主義不是說一切知識都得從經(jīng)驗得出嗎,那你憑什么又說因果律和歸納法可以是特例?假如它們是特例的話,為什么其他知識不能是特例?為什么不能一切知識都不從經(jīng)驗而來? 這和前面說過的中庸困境一樣。選擇了中庸之道固然可以避免兩個極端的缺點,但也同時失去了兩個極端的理論支持,很容易被別人駁倒。 順便一說,我們生活中其實存在著很多類似的中庸觀點,聽著很美,實際上由于缺乏可操作性,完全就是一句廢話。 比如,今天我們很重視環(huán)境保護。面對種種人類行為對自然造成的破壞,有人提出了,我們要“敬畏自然”,要“順應自然”。 問題是,什么叫“順應自然”呢? 從人類誕生開始,人類就在改造自然啊。最基本的農(nóng)作物啊、家畜啊,都是人類改造自然的產(chǎn)物。那么,為什么我們把經(jīng)過人類多年培育、離開人類就毫無生存能力的麥子種子放到地里,這叫“順應自然”,但當我們?yōu)榱他溩痈玫厣L放了一些化肥到地里,就算“違背自然”呢? 假如說因為化肥是工業(yè)的產(chǎn)物,所以是在“違背自然”,那問題是,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的區(qū)別在哪兒呢?農(nóng)業(yè)用木頭、工業(yè)用金屬嗎?用木鋤頭鋤地是“順應自然”,用金屬鋤頭鋤地就是“違背自然”嗎? 那么一個盜獵者用木棒捕殺國家保護動物,算是“順應自然”嗎?或者,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的區(qū)別在于后者用機器生產(chǎn)嗎?那機器的定義是什么?古人用織布機織出來的布就是不自然的嗎?或者你說用非生物能驅動的機器才算工業(yè),那么原罪是燃燒嗎? 難道雷電把干草點燃了是不自然的嗎? …… 這里面可以有很多質疑,我們不一一細說了。 所以,什么敬畏自然之類都是美好的廢話。合理的說法應該是“我們對自然的改造應該給人類帶來好處,不給人類帶來壞處”,不過這仍舊是人類中心論,“自然”在這里沒有什么特殊的高貴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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