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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儀三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教授

上海同濟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

我是研究中古城與古建筑的，中國的城市與建筑擁有獨特風格與特色，和世界上其他國家與民族都不相同，獨樹一格，由于長期受封建儒教文化的浸潤，從內(nèi)到外充溢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外形與內(nèi)涵。城市與建筑是個物質(zhì)實體，它承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因循，有著豐富禮儀制度和文明教化的鮮明表象與痕跡，可惜的是現(xiàn)代人們僅僅只將古建筑、古城市看作為觀賞、旅游或是具體實用的對象。特別對有些東西缺乏具體使用價值或是在大規(guī)模建設中就認為是有所妨礙的，在不經(jīng)意之中就拆毀了。我們常說在現(xiàn)代人的行為中禮崩樂壞，而承載傳統(tǒng)禮儀的場所和設施大多被拆光破壞。城市是人類高度文明的產(chǎn)物，在古代人們就看到了它對于人生存的重要關系，是最重要的人的聚居生存地，就是祖先傳下的基業(yè)，就是合理利用了天地山川孕育了生命的繁衍。最早的講城市規(guī)劃制度的就是以孔夫子之名編著的《周禮·考工記》明確指出“匠人營園，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朝一夫”，這里面就清楚地提出了一個都城一定要在城市左面建祖廟以祭祀祖先，不能忘記祖先為今人創(chuàng)造的基業(yè)，在城市的右面要建社稷臺，就是祭拜天地、崇敬五谷之神，這個形制從漢代開始歷代的都城都從未廢棄。至今，明代、清代留下的北京故宮，左面是勞動人民文化宮，就是祖廟，所有建筑物都在，當然用場改變了。天安門右邊是社稷壇，現(xiàn)改為中山公園了，最重要的圜丘還在，圜丘是一個外方內(nèi)圓的臺子，上面劃分成五塊地面，東、西、南、北、中，五種顏色的土鋪成紅、黃、藍、白、黑，五方五土，金、木、水、火、土，也表示五谷，稻、粟（小米）、稷（高粱）、麥、菽（豆），古代每年要祭祖、祭社稷是重大禮儀活動，沒有先祖哪來后世，沒有天地民何以生，五谷豐登，國泰民安。在北京還有天壇、地壇，要敬畏天地、要尊禮崇文，在過去所有的城中有各種對于祖先和文化尊重的場所建筑，如州、府、縣、城中就設文廟、武廟，左文右武，有市樓、鐘、鼓樓以司晨昏。在鄉(xiāng)村有家祠、有宗廟、祠堂，小小的村莊也會有土地廟，就反映了中國人這種敬畏天地、尊重祖先、崇文重教的良好習俗。而我們現(xiàn)在對天地沒有敬畏之心，恣意地開山劈地，現(xiàn)在洪災、泥石流以至于地震大多與人們不尊重大自然有關，改天換地大自然必然會報復，不懂禮儀，對祖先、對父母不敬不孝，不肖子孫也會受人唾棄、遭報應。

過去所有的古代城市都是按規(guī)劃建造的，有哲理和科學的規(guī)劃理念，也留下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比如蘇州宋代的平江圖，就是那時城市平面圖，蘇州的城市規(guī)劃可以一直追溯到兩千多年前，伍子胥規(guī)劃吳國的都城闔閭城，他提出城市規(guī)劃原則是“象天法地，相土嘗水，立水陸門八，造大城。”這前八個字顯出古人造城市要遵循的法則，要研究自然地理環(huán)境與城市關系，而逐步演化成前街后河、水陸互通的雙棋盤格局。可貴的是近千年來這座城市的格局未變，歷屆政府都能遵照古人的創(chuàng)造而留存了這一座座小橋和流水、人家，詩意的生活環(huán)境。而可惜到了現(xiàn)代，絕大多數(shù)的城市都把古城毀了，建了新城，而古代城市那種尊重自然，重視人與環(huán)境的和諧全都作為垃圾拋棄了。福州的三山兩塔一條江，泉州的鯉魚城，重慶的大江環(huán)抱的山城，還有桂林山水甲天下，都曾是美麗的山水和諧的城市形態(tài)，有宜人的景色，現(xiàn)在山被高樓擋了，被挖開成道路，有的更無視祖先的規(guī)矩，破壞了歷代傳下的傳統(tǒng)——尊重大自然，對天地敬畏的基本原則。例如廣州黃埔的南海神廟的遭遇，是值得我們后人記憶的教訓。

敬重祖先，敬天畏地，用禮儀來表達，建筑就造就了這種場所，古人是非常重視大自然對人的影響與關系，對山岳海瀆的崇敬有一整套的禮儀制度，歷朝皇帝登基后要去泰山封禪，少數(shù)民族也有祭山川的習俗，我們現(xiàn)在全都一股腦地拋棄了。之前我咨詢了廣州市的一個規(guī)劃項目：廣州的南海神廟，始建于隋代，迄今有1200年歷史，歷代均有修繕，是國家級文保單位，千年古廟本體還具有壯麗、完整的景象，歷代皇帝都有祭祀封禪，進門石碑坊，上門額是“海不揚波”，并有康熙“萬里波澄”題刻昭示了人們祈望海疆和平、國泰民安的心愿，但近幾十年來現(xiàn)代城市改造的巨大工程和設施把它緊緊包圍住了，特別夸張的人工環(huán)境使神廟被逼仄一隅，顯得十分窘迫和無奈。就在神廟正前方是粵華電廠，三支冒著煙的巨大的煙囪高聳，旁邊是船廠，鋼鐵支架，丑陋的巨大廠房，后旁是二座化工廠噴發(fā)著廢氣，據(jù)說政府批準工廠和住宅區(qū)的擴建方案，將有一大片高樓聳起，神廟背后有一條高速路橫貫廟北，繁忙的車流成了神廟的背景，阻斷了神廟與龍頭山的依靠，神廟已成為一群巨大廠房設施中的一個小景點。古人造房建屋，特別是重要的建筑物都特別考究建筑物周圍的環(huán)境關系，即所謂“風水”的觀點，古籍上就記載了“神廟以龍頭山為玄武，大蠔為朱雀，山水相倚，負陰抱陽，背山面水的格局”。當時海岸還未退得很遠，廟址緊鄰珠江水口，瀕臨南海，修筑了停滿各國海船的碼頭，現(xiàn)在唐、宋、元、明的古老碼頭遺址均已被考古證實，神廟背后的龍頭山郁郁蔥蔥的山體為屏障，所謂前案后靠，左輔右弼，完整的山水空間格局，彰顯了神廟恢宏、壯麗的氣勢。可是現(xiàn)今這個國家祭南海神的場所全被現(xiàn)代設施湮沒了。南海神廟每年三月要舉行盛大的民間盛會，叫波羅廟會，許多海外僑胞都會來朝拜，會聚集十幾萬人，并衍生了許多民俗文化，表達了人們崇尚和諧、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景。近年來南海很不平靜，某些鄰國覬覦我國海疆，有不少惡劣舉動，我國現(xiàn)在擁有強大力量，不怕挑釁，但從南海神廟的現(xiàn)狀來看，其原本環(huán)境遭到嚴重破壞，廣州市有關部門只考慮發(fā)展經(jīng)濟，大肆亂建，根本沒有想到南海神廟這個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意義，它的地位和威信受到嚴重破壞，如用古人的話說，現(xiàn)在南海神廟是：“廟不安寧，神不歸位，四方鬼魅魍魎也就蠢蠢欲動了”。南海神廟是整個南海地域海疆的精神權(quán)威，元至正年間就有“佑我國家”的大字碑刻，要虔誠維護其崇高的神圣地位，我們不搞封建迷信，但要弘揚固有民族文化，要突出南海神廟是國家岳鎮(zhèn)海瀆禮制的代表，彰顯南海神廟是隋朝以來就是威鎮(zhèn)我國南海海疆的神圣精靈，我們一些地方政府只看眼前利益發(fā)展，而把中華的傳統(tǒng)，祖先創(chuàng)立的岳鎮(zhèn)海瀆的禮儀置之腦后，那些小鬼蛋們也會看在眼里，南海神廟的環(huán)境破壞是廢祖忘典的典型實例。

我再講一個與每個人有關的居住文化的問題，我們當今的住房無論是別墅、公寓、單元房、廉租房等等都是新式的，從歐洲學過來的居住建筑布局結(jié)構(gòu)形式，講究人的舒適度，有個人活動空間、有科學合理的經(jīng)濟原則、起居室、臥室、書房、客廳、廚房、廁所等等，但請想一下我國古代的傳統(tǒng)住宅，無論是北京的四合院，蘇州、揚州的廳堂式住宅，徽州的四水歸堂，云南、貴州的三合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一顆印以及福建客家的土樓，到了上海近代就演變成中西合璧的石庫門，這些房子核心全是合院式的，全是基本講究中軸線對稱的，重要的是它突出了正面中間那間房，叫中堂、堂屋、正廳，這間堂屋是不住人的，不放床塌，是禮儀的場所，是闔家團聚，子女們在這里向父母長輩請安、噓寒問暖、體現(xiàn)孝道禮儀的場所。這里也是祭拜天地的場所，有方桌或供桌，兩旁是靠椅。合院就有天井，這個天井就是與天地相通，房子圍合起來安全、保溫、遮風、避陽，但不能離開天地，上通天下通地，這樣的合院式住宅就是從一開始就強調(diào)了人的居家禮儀，敬天地、拜祖先、闔家團聚、和睦相親，并且長幼有序，內(nèi)外有別，接待外客的禮儀的需要。同時也早就安排一年四季五時八節(jié)的禮拜祖先、天地、諸般神靈的場所，當然后來人口增加了，房子改建、搭建了，把原來的格局破壞了，但骨架仍在，內(nèi)涵沒有消失，一直到現(xiàn)在我在福建、廣東看到有的老房子里供桌上有著大牌位“天地君（國）親師”。在這些北方四合院組成的胡同、江南房子組成的街巷、上海石庫門組成的里弄，都由于居住在這些房子里的人多年來的老鄰居，幾輩子以來形成的良好親情、互幫互助的關系，都是睦鄰友好，你聽，連稱呼也是“張家姆媽、李家奶奶、前門爺叔、后門爺爺”，在這種里弄里、街巷胡同里，大家禮讓親情，有禮數(shù)、有教養(yǎng)，不分貧富、不分職業(yè)、地位，相互關心，互相幫助，講禮貌，懂情分，也就出現(xiàn)了青梅竹馬、過門親家等充滿親情的故事，這就是中國式的傳統(tǒng)文化留給我們的物質(zhì)遺產(chǎn)。而現(xiàn)在在大規(guī)模的建設中，各地采取的都是徹底的改造，拆掉舊房建新房，把老的這些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人人親情和睦、禮讓、尊老愛幼、有禮有序的空間格局依存的物質(zhì)基礎全都丟棄了，現(xiàn)在人與人缺乏了親情，不能不說與失去那種培養(yǎng)蘊育人與人親情的空間環(huán)境有關，住在新村里只剩人與人的利益矛盾與沖突、各歸各的獨自家園。我們是不是要保護留存一點下來，讓這種傳統(tǒng)居住的記憶不能全部被抹掉。保護老房子也就是保護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提倡禮儀，重振中華禮儀文化，就要保護老建筑和它所形成的傳統(tǒng)場景和氛圍，真是刻不容緩了。

對傳統(tǒng)建筑，我國目前還缺乏有效的保護措施，那些大型的公共建筑，那些大廟、宮殿，被列為文保單位的都得到了文物法的保護，而許多歷史建筑，這些構(gòu)成城市、農(nóng)村歷史風貌、鄉(xiāng)土民俗的建筑物，特別是一般的民居，在城市建設發(fā)展的需求下，被隨意地拆毀，以至于完全失去了歷史的風貌?，F(xiàn)在這種情況引起了許多人的沉思，而有了要“留住鄉(xiāng)愁”的呼號。我們歷史文化城市保護工作者雖然努力工作，但作用是有限的。因為我們沒有基本的群眾力量，也缺乏政府有力的支持。

最近我回了趟老家揚州，看到在揚州古城里有一幫老居民在改建新房子或是營建著古式的新房子。先是有不少人家把自家的天井、院子栽種了適宜的花草樹木，有的堆了半壁假山，有的開了個池塘，更有的圍了廊子，蓋了亭子，有的把住房也搭進去了，儼然是一個居家的小園林。住戶們摒棄了干巴巴的方盒子，冷冰冰的瓷磚，而用自己的雙手恢復了老祖宗留下的詩情畫意的環(huán)境，這里開始有了鳥語花香、春蘭秋菊的情趣，也有池沼游魚，親朋好友可以在花架下品茗枰棋，也有在亭廊上彈琴弄瑟，一枝紅杏出墻來，招來鄰居和過客的驚艷。有人統(tǒng)計了一下，這樣的小園有五十多家。還有的率性把新式住房改成了古式廳堂，有的大改有的小弄，還有人專門成立了古建修復改建公司，幫助喜歡傳統(tǒng)式樣的人家進行古式鋪裝的工作，甚至有人家把新房拆平了，重蓋古式廳堂式民居。我看了非常激動，說明老百姓還眷戀著古式古香的傳統(tǒng)老宅。他們在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著歷史文化的流失，用自己的行動在找回鄉(xiāng)愁。我在想：從現(xiàn)行的城市房屋管理法制上說這些行為都是違章搭建，而揚州市政府允許他們?nèi)プ觯瑳]有大的干涉，說明政府也有明智政策措施。其中還有復雜的房產(chǎn)權(quán)、租用權(quán)的政策問題，想必揚州政府會有一定的對策，民眾改建的積極性才能不被扼殺。我認為揚州市政府是有所作為的，作為著名古城的領導者站在了保護的前列。特別是揚州市的老百姓，我要給他們叫好，因為只有實際的居住者，老百姓對自己的喜愛和厭惡最有發(fā)言權(quán)，對于古建保護與拆毀，揚州老百姓已經(jīng)用行動做出了明智的答案。

由此，我聯(lián)想到我們上海有許多石庫門的老住戶，他們也想修復他們的老宅，憶想著過去傳統(tǒng)的生活環(huán)境，但是無法去實現(xiàn)，現(xiàn)在房子不是一家一戶了，怎么弄？有錢也沒法弄。一般新住戶都盼著拆遷，可以改善生活條件。對于保護老房子由于切身利益而抱著對保護抵觸的情緒。政府對于劃定的保護區(qū)內(nèi)，也只采取被動的保持原狀的方針，老弄堂的氛圍逐步地在淡化消失，產(chǎn)權(quán)問題是個是個大坎，誰也邁不過去，我企望上海政府能學學揚州的做法，使歷史建筑有一個更新的動作，迎合老百姓的需求，政府應有所作為。我企望著上海的石庫門的居民們也都能像揚州老住戶那樣自己動手保護傳統(tǒng)文化的遺存，而政府能起個牽頭引導的作用，而不是干涉和阻擋，為保護與弘揚做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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