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1]。【夾評：父子俱秉周政。】王貳于虢[2]，【夾評：王病鄭之專，欲分政于虢公。】鄭伯【夾注：莊公。】怨王。【夾評：“貳”與“怨”，俱根心上來，伏下“信不由中”?！?/span>王曰：“無之?！?span>【夾評：只用“無之?！倍种幔切何窊涔饩?。】故周、鄭交質(zhì)[3]。【夾評：至。○質(zhì)，物相質(zhì)當(dāng)也。君權(quán)替，臣紀(jì)廢，自此極矣?！?/span>王子狐為質(zhì)于鄭[4]，鄭公子忽為質(zhì)于周[5]。【夾注：平王子名狐，鄭公子名忽。夾評：先言王出質(zhì)而后言鄭出質(zhì)者，明鄭伯逼王立質(zhì)畢，而后聊以公子塞責(zé)，是惡平王先與人質(zhì)也。】王崩，周人將畀虢公政[6]。【夾評：畀，與也。將者，未決之辭。卻為鄭莊窺破。故王以三月崩，而祭足以四月寇，言其疾也?！?/span>四月，鄭祭【夾注：債。】足【夾注：祭仲?！?/span>帥【夾注：率?！?/span>師取溫之麥[7]。秋，又取成周之禾[8]。【夾注：溫，周邑名。成周，今洛陽縣。夾評：書溫又書成周者，四月猶溫，秋則徑入成周。寫鄭莊之惡，不唯無君，直是異樣慘毒?！?/span>周、鄭交惡[9]。【夾評：如字?！饠⑹轮勾恕Ｏ陆宰笫蠑噢o。】

【注釋】

[1]平王卿士：周平王的執(zhí)政大臣。

[2]王貳于虢：這里指周平王不想讓鄭莊公獨(dú)大，于是分權(quán)給虢公，以保持周王室的權(quán)利平衡。貳，兩屬。虢，指西虢公，姬姓。西虢都城在今河南三門峽。

[3]交質(zhì)：互相交換人質(zhì)。

[4]王子狐：周平王的兒子。

[5]公子忽：鄭莊公的兒子。

[6]畀：給予。

[7]祭（zhài）足：鄭大夫，字仲，故又稱祭仲。溫：周王室的屬地，在今河南溫縣。

[8]成周：周之東都，故城在今河南洛陽東郊。

[9]交惡（wù）：互相怨恨，這里指關(guān)系惡化。

【譯文】

鄭武公、莊公父子先后任周平王執(zhí)政大臣，平王又兼用虢公。莊公埋怨平王，平王說：“沒有這事。”因此周王朝和鄭國交換人質(zhì)：周平王的兒子公子狐去鄭國為人質(zhì)，鄭莊公的兒子公子忽往周王朝為人質(zhì)。平王去世，周王朝打算把國政全部交給虢公。四月，鄭祭足領(lǐng)兵割取周畿內(nèi)小國溫地的麥子，又割取成周的谷子。周王朝和鄭國關(guān)系惡化。

君子曰：“信不由中[1]，質(zhì)無益也。【夾評：一句喝倒交質(zhì)之非?！?/span>明恕而行[2]，要【夾注：平聲。】之以禮[3]，雖無有質(zhì)，誰能間【夾注：去聲。】之？【明則不欺，恕則不忌，所謂由中之信也。言本明恕而行，又以禮文，彼此要結(jié)，雖不以子交質(zhì)，誰能離間之也?！?/span>茍有明信，【夾評：推開一步說。】澗、溪、沼、沚之毛[4]，【夾注：山夾水曰澗。水注川曰溪。方池曰沼。小渚曰沚。毛，草地，即下文所謂菜也。】蘋、蘩、蕰、藻之菜[5]，【夾注：蘋，大萍也。蘩、白蒿也。蕰藻，聚藻也。皆生于澗、溪、沼、沚，可以為菜者?！?/span>筐、筥、【夾注：舉。】锜【夾注：奇。】、釜之器[6]，【夾注：方曰筐，圓曰筥，皆竹器。有足曰锜，無足曰釜，皆屬鼎。】潢【夾注：黃。】汙、行潦之水[7]，【夾注：潢汙，流水也。】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8]，【夾注：薦，祭也。羞，進(jìn)也。夾評：以上七句，言至薄之物，猶可借明信以為祭祀燕享?！?/span>而況君子結(jié)二國之信，行之以禮，又焉【夾注：煙?！?/span>用質(zhì)？【夾評：此通言凡結(jié)信者，不得用質(zhì)，非專指周鄭也?！鹕涎砸远Y，此又言行之以禮，全是惡周、鄭交質(zhì)之非禮也?！?/span>《風(fēng)》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泂【夾注：迥?！?/span>酌》[9]，【夾注：《采蘩》、《采蘋》，《國風(fēng)》二篇名。義取于不嫌薄物?！缎腥敗?、《泂酌》，《大雅》二篇名?！缎腥敗菲x明忠厚。《泂酌》篇，義取雖行潦可以供祭?！?/span>昭忠信也。[10]”【夾注：此四詩者，明有忠信之行，雖薄物皆可用也。夾評：引《詩》作結(jié)。以“蘩”、“蘋”、“葦”、“酌”等字與“澗、溪、沼、沚”十六字相映照，而仍以“忠信”字關(guān)應(yīng)“信不由中”，風(fēng)韻悠然?！?/span>

【注釋】

[1]中：內(nèi)心。

[2]明?。好鞑鞂挻?。恕，推己及人，寬宥，諒解。

[3]要（yāo）：約束。

[4]沼：池塘。沚：水中的小塊陸地。毛：本指草，這里泛指植物。

[5]蘋：四葉菜，一種生于淺水中的草本植物。蘩：指白蒿。蕰（wēn）：是一種水草。藻：是一種聚生的藻類。

[6]筐：方形竹制容器。筥（jǔ）：圓形竹制容器。锜（qí）：有足的烹飪器。釜：無足的烹飪器。

[7]潢汙（huángwū）：積水不流、行潦：溝中的水。

[8]羞：進(jìn)獻(xiàn)。

[9]《風(fēng)》：指《詩經(jīng)·國風(fēng)》?！恫赊馈贰ⅰ恫商O》：是《召南》中的兩篇，描寫了婦女采集供祭祀用的野菜的場景?！堆拧罚褐浮对娊?jīng)·大雅》?！缎腥敗?、《泂（jiǒng）酌》：是《生民之什》中的兩篇，前一篇是祝酒詞，頌揚(yáng)敬老尊貴，和睦相親；后一篇表明要真誠地對待民眾。

[10]昭：表明。

【譯文】

君子說：“信任不發(fā)自衷心，交換人質(zhì)也沒有效果。設(shè)身處地相互諒解而后行事，又據(jù)禮制加以約束，即使沒有人質(zhì)，誰能離間？假若互信互諒，那山溝池塘的野菜，四葉菜、白蒿、水草以及聚集水面的藻類等野菜，和方筐、圓筐、有足、無足的烹飪器等器具，甚至路上大大小小積水流水，都可以敬獻(xiàn)鬼神，貢奉王公；何況君子建立兩國的信賴，按照禮儀行事，又何必用人質(zhì)？《詩·國風(fēng)》有《采蘩》、《采蘋》，《大雅》有《行葦》、《泂酌》，這四篇詩都是表明忠實(shí)和信賴的道理的?！?/span>

【集評】

周，天子也；鄭，諸侯也。曰“交質(zhì)”、“交惡”，則鄭之罪大矣。然平王亦不能無罪焉。欲退鄭伯而不敢退，欲進(jìn)虢公而不敢進(jìn)，反為虛言以欺其臣，固已失天下之體，鄭亦何所忌憚哉！溫之麥，洛之禾，宜稇載而不顧也。（元·楊維楨《評選古文正宗》）

鄭莊之惡，至于質(zhì)王子，射王肩，贅旒其君，無臣甚矣。然身歿未幾而庶孽奪正，公子互爭，兵革不息。忽儀亹、突之際，其禍莫延。嗚呼！天之報(bào)施亂賊，信乎絲栗不爽矣。（明·邱濬《評選古文正宗》）

周雖失馭臣之道，鄭更目無天子，可以“交質(zhì)”，即可以“交惡”。故以周、鄭并稱，刺周也，實(shí)罪鄭也?！熬印币欢危浴靶拧?、“禮”二字為骨，而意猶重“禮”字，蓋能守禮，則進(jìn)人退人，權(quán)在天子，群工唯一心以聽上命，不言信而信在其中矣。惟周、鄭不能守禮，始故責(zé)以“心不由中”耳。（清·謝有煇《古文賞音》）

平生欲退鄭伯而不敢退，欲進(jìn)虢公而不敢進(jìn)，蓋由不能自強(qiáng)于政治所致。若鄭莊睫底無君，種種不臣尤為可罪。是篇把這大關(guān)大節(jié)一概閣起，止將君臣交質(zhì)處，以“信”、“禮”字作字眼，閑閑斷其無益，且以周、鄭并稱，若敵國然者，人皆訾其失當(dāng)，而不知其立言之意，蓋有在也。細(xì)玩首句，王是王，卿士是卿士，堂陛之分，非不凜然。乃王既不能自強(qiáng)政治，進(jìn)人以禮，退人以禮，反用虛詞欺飾，致行敵國質(zhì)子之事，是明明拔本塞源，欲自同于列國，安能強(qiáng)為別異？猶《黍離》降為《國風(fēng)》，與《風(fēng)》詩并稱十五國，即夫子刪詩，亦不能強(qiáng)登之于《雅》也?！洞呵铩分鳎瑐煜轮疅o主，故特系王于天，借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quán)，進(jìn)退諸侯，所以謂之天子之事。按平王崩，在隱公三年，則與鄭交質(zhì)事，猶在前。左氏以周、鄭并稱者，明此時(shí)天下無主，《春秋》所以托始也。不然，三尺童子亦稔知周是天子、鄭是諸侯。以千古文章之宗，且夫子曾稱其所恥與己相同，顧讀懵于此哉？（清·林云銘《古文析義》）

通篇以“信”、“禮”二字做眼。平王欲退鄭伯而不能退，欲進(jìn)虢公而不敢進(jìn)，乃用虛詞欺飾，致行敵國質(zhì)子之事，是不能處己以信而馭下以禮矣。鄭莊之不臣，平王致之也。曰“周鄭”，曰“交質(zhì)”，曰“二國”，寓譏刺于不言之中矣。（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

左氏劈頭特書一筆，使上下名分凜然難越。以下層層寫出周之不信，鄭之無禮，僅七十余字，括盡許多事跡，描出許多情形，而且平平敘次中，君臣罪過皆見。“君子曰”以下，揭出“信”、“禮”二字作眼目，閑閑論斷，不泥在周、鄭上說煞，而周、鄭罪過不言已喻。神閑致遠(yuǎn)，筆挾飛霜。至一意翻作五層，更極縱橫排算之勢，雖寥寥九十余字，竊恐他人滔滔滾滾千萬言莫能罄也。奇文，至文！（清·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

“交質(zhì)”、“交惡”，雙峰對峙?！熬釉弧币韵?，單頂“質(zhì)”字，作三層波折。筆極靈緊，一掉更神味無窮。（清·唐介軒《古文翼》）

天子、諸侯而以二國平視之，傷已！然茍有明信，則士庶可羞于王公；茍無明信，則王公不可污于士庶。雖在古昔盛時(shí)，無以異也。君子之言，可謂深知風(fēng)雅者矣（清·毛慶藩《古文學(xué)余》）

【說明】

周鄭交質(zhì)違背了君臣大禮，而鄭之取麥取禾，更是對周王權(quán)威的挑釁。君子對雙方都有責(zé)難，但更側(cè)重于批評周王室，認(rèn)為這種局面是因其不能以信服人，以禮馭下造成的，這也是《左傳》崇霸貶王思想的反映。全文先講事實(shí)，再進(jìn)行評論，是《左傳》典型寫法。君子的議論以“禮”、“信”為中心，引經(jīng)據(jù)典，辭理暢達(dá)，對后世史論大有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