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豆友@great grey owl 授權(quán)發(fā)布 前提是看到友鄰鏟鏟的一條廣播: 想起了很多事情,決定寫一寫。如討論里說到的,三年前我剛來到瑞典時,一個很大的震驚是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原來有這么多殘障的人:我班上同學(xué)米凱爾和伊莎貝拉有不同程度的聽障,跟她們討論問題時需要提高聲音,放慢語速;克拉拉患有某種脊柱疾病,每年都有幾個月比較嚴重的時候,出門需要拄拐;在迎新的派對上看到過坐輪椅的同學(xué),還有患小兒麻痹癥的,雙腿明顯變形的同學(xué),跟狂歡的人群一起舞蹈;馬路上不是看見拄拐或者拿盲杖探路的人;自動輪椅也很常見,有人陪護外出的智力殘障者也很常見。有各種各樣殘障的人就這樣順利地出行在大街上,沒有人盯著她們看,她們享受陽光,微風(fēng)和新鮮的空氣。 這沒有什么不正常,對吧?這樣挺好。但為什么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現(xiàn)象時感到震驚呢?我想了想,突然心生恐怖:因為我在國內(nèi)并沒有多少跟殘障者打交道的經(jīng)驗。我的生活里接觸過的殘障者很少很少。有那么幾個,比如我一個叔叔以及我的小學(xué)校長是由于小兒麻痹癥而造成的跛足,但這種程度的殘障至少都還能自由行動。再就是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那個高位截癱的修鞋匠。記憶力的他窩在一個臨街的半地下室的小工作間,工作生活都在那里,那房間和他的臉一樣,常年黑黢黢的,混著不知道是污垢還是鞋油。我記得他觀察壞掉的鞋子時那種專業(yè)的,一絲不茍的眼神:那是匠人的眼神。他技術(shù)好,干活兒麻利,講話熱情豪爽,大家都愛在他那兒修鞋。但我從不記得在那個半地下室以外的地方見過他。他出門嗎?他要怎樣出門? 除了少數(shù)這么幾個能記起來的人,我對殘障者的生活真的一無所知。之前的同學(xué)里沒有殘障者。動輒幾千上萬人的大學(xué),沒有殘障者。唯一見過臨時拄拐的人是因為打水時被燙傷了腳。真正可見的殘障者就是地鐵上有殘障的乞討者。乞討者這種特殊的身份似乎也已經(jīng)被“主流”生活排除在外。此外生活里就沒有怎么見過殘障的人。大街上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大家手腳健全,耳聰目明,好像誰都不需要為殘障而操心。 可是,看不見就意味著不存在嗎? 顯然不是。她們存在。這個群體在中國只會更大,比例上甚至可能更高。 可是我為什么沒有遭遇過她們? 因為她們的存在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隱藏和遮蔽了。她們的存在被環(huán)境過濾掉了。她們被修了一半就斷掉的盲道擋住了路,被沒有無障礙措施的鐵/路/購/票/系統(tǒng)困在原地 ,以及被有歧視性的大學(xué)拒之門外 。她們被限制在少數(shù)幾個職業(yè)里(比如盲人按摩),并且被教育她們應(yīng)該為健全人對他們的愛心和扶持而感恩。很少有人去說殘障只是人的一種狀態(tài),并不應(yīng)該影響作為人的種種基本權(quán)利。身體上的殘障只是殘障生活的一小部分,真正能左右生活質(zhì)量的是無障礙的工具和設(shè)施。誰說不是這個做了太少的社會把她們關(guān)在了暗處呢? 我真正近距離接觸到殘障人的無障礙生活是在瑞典住第一個寢室的時候。薩義德來自埃及,是我當時的室友之一。他講話幽默,溫柔友善,另外他在這個寢室住的時間特別久,是我們寢室的明星。我寫過跟他討論男女平等的問題。他是來讀化學(xué)碩士的,但是這個兩年的項目讓他讀了四年。 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他有聰明的大腦,就是移動起來比較困難。薩義德患有肌肉萎縮癥,我并不真正了解這個病癥,怎么描述呢,就是類似霍金那樣身體無法自由移動。薩義德要花常人四倍左右的時間做任何一件事。從小輪椅翻到出門坐的電動輪椅上,開門,關(guān)門,買菜,做飯,吃飯,洗盤子。什么都要慢很多,因為他的手指不那么靈活,胳膊也常常不聽使喚,舉不到需要的高度。但是他能講話,借助自動輪椅,生活基本能自理,只需要偶爾請人幫忙,比霍金那種全天候需要照顧的情況要容易得多。 他很少求助。大家時常會在他出門的時候幫忙扶門,這一點方便讓他很高興。除此之外,借助電動輪椅和電梯、無障礙公共交通等便利,他的確可以生活自理,只是花的時間比其他人久而已。我們常常聊上半天,討論埃及的亂象,伊斯蘭,以及彼此對瑞典生活的感受。他拿到學(xué)位時大家都很高興,薩義德說他還有讀博士的計劃,但是他要先喘口氣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是的,殘障人為什么不能享受生活呢? 我第一次在?re滑雪的時候,發(fā)現(xiàn)半山腰的休息處有一個木屋,跟其他休息站不一樣,里面有很多孩子,使用的雪橇也千奇百怪。
f 媽媽告訴我這個叫totalskidskolan, 直譯就叫“所有人的滑雪學(xué)?!卑?,它所服務(wù)的是有殘障的人群。不管是四肢的殘障、智力障礙還是其他障礙,都能在這里找到合適的教練和協(xié)助者,并借助特制的雪橇實現(xiàn)在雪道上風(fēng)馳電掣的愿望。說話間我看到幾個孩子在教練的陪伴下從山坡上滑下來:她們看起來都有點不一樣,大概是患有唐氏綜合癥的孩子,但個個小臉通紅,洋溢著興奮和狂喜,這跟其他孩子沒什么不同。f 媽媽說,這一點樂趣很重要啊,對有殘障的孩子,這種經(jīng)驗會幫她們戰(zhàn)勝恐懼,感到自信?;┮膊⒉环堑贸蔀橐豁椨信懦庑缘倪\動。
是的?;┎槐赜信懦庑?。生活的絕大多數(shù)內(nèi)容都不必有排斥性。殘障是生命的一種現(xiàn)實,但也是可以通過便利的工具和設(shè)施得到改善的現(xiàn)實。這是人之為人的美好之處:我們總有千百種方法客服身體的局限性。如何面對和解決障礙將取決于我們?nèi)绾慰创耍喝说降资鞘裁??社會難道只為四肢健全的人存在? 不!人是多種多樣的。男女,跨性別,年老,年幼,病患,失聰,失明,高位截癱,那都是人類生命的狀態(tài)。殘障者是不比任何人少一點的人類。生活在同一個社會,她們應(yīng)得一切使他們的生活和其他人一樣便利的條件。健全人也有局限性,但人類能借助工具跑得更快,更強壯,甚至?xí)w。同樣的,通過工具設(shè)施的運用,殘障人士的生活質(zhì)量并不需要降低,人之為人需要的自由移動,信息流通等等,都不應(yīng)該成為障礙。 一個類似的問題是社會該如何提供面向老年人的無障礙設(shè)施,看著滿街使用助步車的老人,我意識到我們都會有身體老去,行動不便的那一天。如果一個社會是只有身體健全的年輕人才能勉強生存的社會,那樣的世界會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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