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柳 曾鞏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fēng)勢便狂。
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曾鞏(1019—1083),字子固,南豐(今江西省南豐縣)人,后居臨川(今江西撫州市西),世稱“南豐先生”。出生于世家,自稱“家世為儒”(曾鞏《上歐陽學(xué)士第一書》),尚書戶部郎中曾致堯之孫,太常博士曾易占之子。為“南豐七曾”(曾鞏、曾肇、曾布、曾紆、曾纮、曾協(xié)、曾敦)之一。南豐曾家自曾鞏之祖父致堯于太平興國八年(983)舉進士起,77年間曾家出了進士19位。進士中,致堯輩7人,其子易占輩6人,其孫鞏輩6人。此外,鞏之妹婿王安國、王補之、王彥深等一批人亦皆進士。曾鞏進士同年蘇軾、蘇轍贈詩稱:“儒術(shù)遠追齊稷下,文詞近比漢京西”,并非虛言。
曾鞏天資聰慧,記憶力非常強,幼時讀詩書,脫口能吟誦,與兄長曾曄一道,勤學(xué)苦讀,自幼就表現(xiàn)出良好的天賦。史稱鞏“十二歲能文,語已驚人”。其弟曾肇在《亡兄行狀》中稱其“生而警敏,不類童子”,而且記憶力超群,“讀書數(shù)萬言,脫口輒誦”。18歲時,赴京趕考,與隨父在京的王安石相識,并結(jié)成摯友。20歲入太學(xué),上書歐陽修并獻《時務(wù)策》。歐陽修見其文筆獨特,非常賞識。歐陽修說:“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保ā渡蠚W陽學(xué)士第二書》)自此名聞天下,但因其擅長策論,輕于應(yīng)舉時文,故屢試不第。慶歷七年(1047),其父去世,其身為次子(其上尚有一兄長),只好輟學(xué)回歸故里,盡心侍奉繼母。直至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主持會試,堅持以古文、策論為主,詩賦為輔命題,曾鞏才與其弟曾牟、曾布及堂弟曾阜一同登進士第一。嘉祐四年(1059),任太平州(今安徽當涂縣)司法參軍,以明習(xí)律令,量刑適當而聞名。五年,由歐陽修舉薦到京師當館閣??薄⒓t校理,理校出《戰(zhàn)國策》、《說苑》、《新序》、《梁書》、《陳書》、《唐令》、《李太白集》、《鮑溶詩集》和《列女傳》等大量古籍,對歷代圖書作了很多整理工作,并撰寫了大量序文。熙寧二年(1069),任《宋英宗實錄》檢討,不久被外放越州(今浙江紹興)通判。熙寧五年后,歷任齊州、襄州、洪州、福州、明州、亳州等知州。為政廉潔奉公,勤于政事,關(guān)心民生疾苦。他根據(jù)王安石的新法宗旨,結(jié)合實際情況加以實施。致力于平反冤獄、維護治安、打擊豪強、救災(zāi)防疫、疏河架橋、設(shè)置驛館、修繕城池、興辦學(xué)校、削減公文、整頓吏治、廢除苛捐雜稅,深受群眾擁戴。神宗元豐三年(1080),改任滄州(今河北)知州,途經(jīng)京城開封時,宋神宗召見。宋神宗對其“節(jié)約為理財之要”的建議大為贊賞,留任為三班院勾判。元豐四年,朝廷認為“曾鞏史學(xué)見稱士類,宜典五朝史事”,任為史官修撰,管勾編修院,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元豐五年,拜中書舍人。同年九月,遭母喪,去官。次年,病逝于江寧府(今南京)。后葬于南豐源頭崇覺寺右。南宋理宗時追謚為“文定”,
曾鞏收集古今篆刻500卷,編為《金石錄》。所著文集《元豐類稿》50卷現(xiàn)存于世,有《四部叢刊》影元本。曾編校過《梁書》、《陳書》、《南齊書》、《列女傳》,整理過《戰(zhàn)國策》、《說苑》,另有《續(xù)稿》40卷、《外集》10卷,宋后亡佚。
曾鞏是北宋政治家、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在學(xué)術(shù)思想和文學(xué)事業(yè)上貢獻卓越。他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宋代新古文運動的重要骨干。作為歐陽修的積極追隨者和支持者,幾乎全部接受了歐陽修在古文創(chuàng)作上的主張,他在理論上也是主張先道而后文的。但比韓愈、歐陽修更著重于道。在古文理論方面主張先道后文,文道結(jié)合,主張“文以明道”。其文風(fēng)則源于六經(jīng)又集司馬遷、韓愈兩家之長,古雅本正,溫厚典雅,章法嚴謹,長于說理,為時人及后輩所師范?!端问贰ぴ杺鳌吩u論其文“立言于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王安石說:“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斗”。蘇軾認為:“曾子獨超軼,孤芳陋群妍”。蘇轍則用“儒術(shù)遠追齊稷下,文詞近比漢京西”來概括曾鞏的學(xué)術(shù)成就。朱熹也推崇他“予讀曾氏書,未嘗不掩卷廢書而嘆,何世之知公淺也?!逼渥h論性散文剖析微言,闡明疑義;記敘性散文舒緩平和,翔實而有情致,對后世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明清兩代著名作家都將其作品奉為典范。曾鞏為文,自然淳樸,而不甚講究文采。在八大家中,他是情致較少的一個。曾鞏的學(xué)術(shù)和文章在他生前就享有很高的聲譽,降盛譽不衰。朱熹“愛其詞嚴而理正,居嘗誦習(xí)”在北宋各古文家中獨服膺曾鞏。呂祖謙編選《古文關(guān)鍵》時,只取曾鞏,不取王安石,可見當時風(fēng)尚明代唐宋派散文家王慎中,唐順之、茅坤、歸有光,清代的桐城派方苞、劉大槐、姚鼐和錢魯斯等人都把他的文章奉為圭臬。《明史。王慎中傳》載:“慎中為文,初主秦漢,謂東京之下無可取,已司歐、曾作文之法,乃盡焚舊作,一意師仿,尤得力于曾鞏;順之初不服,久亦變而從之?!弊阋娫栐谥袊膶W(xué)史上的地位。
曾鞏一生整理古籍、編校史書,也很有成就。《戰(zhàn)國策》、《說苑》、《列女傳》、《李太白集》和《陳書》等都曾經(jīng)過他的????!稇?zhàn)國策》和《說苑》兩書,多虧他訪求采錄,才免于散失。他每校一書,必撰序文,借以“辨章學(xué)術(shù),鏡考源流”。曾鞏好藏書,珍藏古籍達兩萬多冊;收集篆刻五百卷,名為《金石錄》。
曾鞏還十分重視興教勸學(xué),培養(yǎng)人才,培養(yǎng)了一批名儒,陳師道、王無咎、曾肇和曾布受業(yè)于他。《宋元學(xué)案》云:“陳無己(師道)好學(xué)苦志,以文謁曾子固,子固為點去百十字,文約而義意加備,無己大服”。在撫州居所側(cè)建有“興魯書院”,并親自定學(xué)規(guī)、執(zhí)教席,推動撫州學(xué)風(fēng)。今日南豐“子固公園”,有曾鞏幼時讀書處──讀書巖、曾文定公祠、仰風(fēng)亭、思賢堂,縣博物館亦建在其內(nèi)。南昌市有一條子固路,也是后人為紀念這位先賢而命名的。曾鞏墓南豐縣萊溪鄉(xiāng)楊梅坑村源頭里村對面的周家堡一山坡上,依山傍水,旁邊一條小溪,四季清水不斷“文革”時期,曾鞏墓被夷為平地,墓中之物亦遭散佚。
江西南豐曾鞏讀書臺
曾鞏詩名不高,甚至一直被人當做是個不會作詩的文學(xué)家.其實他也能詩。就“八大家”而論,他的詩不如韓、柳、歐、王與蘇軾,卻勝于蘇洵、蘇轍。但為文所掩,不受重視。曾鞏現(xiàn)存詩400余首,大都寫得比較質(zhì)樸,雄渾超逸,含義深刻,略似其文。元代劉塤認為曾鞏“平生深于經(jīng)術(shù),得其理趣;而流連光景,吟風(fēng)弄月,非其好也。往往宋人詩體多尚賦,而比與興寡,先生之詩亦然”(《隱居通議》卷七),其實并非如此。他并非只善賦體,也有一些詩長于比興,形象鮮明,頗得唐人神韻。他的各體詩中以七絕的成就最高,精深,工密,頗有風(fēng)致。如《西樓》、《城南》、《詠柳》等,稱得上宋代近體詩中寫景抒情的佳作。下面就其中的《詠柳》加以賞析:
《詠柳》是首詠物詩。詠物詩當然是人的思想,情感和對生活的某種認識的抒發(fā),只不過這種抒發(fā)是借物而作,因而也就比較含蓄而已。當然,也有一些詠物詩,其中社會生活的內(nèi)容比較稀薄,甚至不過是為詠物而詠物。這樣的詩,盡管也有一些具有相當?shù)目勺x性,但可讀性的意義也只能局限在藝術(shù)技巧的純熟上。可以供人把玩和技巧上的借鑒,社會意義和審美意義終究不大。
曾鞏這首詩,其“內(nèi)意”顯然是有感于柳的旺盛的生命力并由此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倚官仗勢、得志便猖狂的人,他們雖然得勢于一時,欺蒙于一時,終究逃脫不了時間的懲罰。這既是詩人對當時朝廷中讒邪小人的指斥,也是他對歷史經(jīng)驗的思索與總結(jié)。詩中包含的哲學(xué)意味,即使在今天,也沒有失去它的發(fā)人深思、耐人尋味的作用。
借物喻理以達到驚世醒俗目的的詩,弄不好是會流于口號而味同嚼蠟的。宋詩中也確實有不少這樣的詩,因而敗壞了宋詩的名聲。其主要原因,也就是因其不解“外意欲盡其象”及“內(nèi)外意含蓄”。這首《詠柳》,因“內(nèi)意”的需要,而外盡柳的形象,連用“亂”、“倚”,“狂”三字,便把柳的旺盛的生命力和獨占春色的“狂”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人描繪的是一幅充滿蓬勃生機的圖畫,因此它使人很難一下子看出詩的“內(nèi)意”到底是什么,這也就是其內(nèi)外意含蓄的結(jié)果了。
然而,與賀知章的《詠柳》相比較,其“內(nèi)意”的顯露還是非常明白的,因為“猶未……,勢便……”“解把……不知”兩組句式和和“亂”、“倚”、“狂”這類詞中所包含的固定的情感色彩,使人們?nèi)菀淄浦娙说募耐校R知章的《詠柳》的內(nèi)意則似乎更為隱蔽:“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這種切近真實的“純客觀”的描寫,其“內(nèi)容”之所在,人們也只能從詩中流露出的涓涓感情的細流中去體味和把握了。
詠物詩的表現(xiàn)形式,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詩人那里,都是不盡相同的,有時甚至差別很大。一般說來,唐人詠物,總是非常注意被詠物體的“入畫性”,所以全詩的構(gòu)
圖設(shè)色都很講究,但正因為如此,難免有些詩就會傷于小巧,晚唐孫光憲的《楊柳枝詞》四首其二,可為一例:
有池有榭即濛潦,浸潤翻成長養(yǎng)功。
恰似有人長點檢,著行排立向春風(fēng)。
而宋人詠物,則往往很注意于詩中表現(xiàn)詩人對社會人生的體驗、感受,強調(diào)詠物詩的“入理性”,因此被詠物體在詩中的象征意義也就比較明顯。除曾鞏的《詠柳》外,我們再看一看韓琦的一首《小檜》:
小檜新移近曲欄,養(yǎng)成隆棟亦非難。
當軒不是憐蒼翠,只要人知耐歲寒。
這是一首典型的托物言志詩,雖名為“小檜”,但只字沒有描繪小檜的外形特征,只著意于檜的耐寒的品格。此詩亦隱含樹木容易樹人難之意。前二句說,檜柏雖然難長高大,但真要把它培養(yǎng)成棟梁之材卻也不難,后二句則交待自己植檜的原因:不是喜歡檜柏的蒼翠形色,而是為了讓檜柏成為自己培養(yǎng)“耐寒”品格的模范。但這種“以神寫形”的手法,仍然不失為詠物詩,是詠物詩之“一格”。這種形式在宋代以后的題畫詩中,一直保持并發(fā)展著。本書后面講到鄭思肖的題畫詩《畫菊》時,還要涉及這個問題,因此這里就不多講了。
我們再把話拉回去,談?wù)勗柕摹对伭吩?。因為在我們引用的賀知章的《詠柳》中,不僅看到其與曾鞏詩風(fēng)格的不同,也看到了二者對柳的評價的不同。這種不同是并不奇怪的,因為詩人之于物,本來就是各有眼光,其詠物詩,也是各從自己的生活體驗和感受出發(fā)的。而具體到柳,卻又是興味雋永,千百年來引千百萬詩人吟詠的題材。
柳作為藝術(shù)形象出現(xiàn)在詩中,由來已久。《詩經(jīng)·小雅·采薇》就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這大概是把柳作為與人不忍別離的多情物的最早的例子了。到了唐代,柳的這種形象已經(jīng)固定,所以劉禹錫總結(jié)說:“城外春風(fēng)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柳既然如此多情,所以柳的形象當然也就成了人們歌詠禮贊的對象,這也就是賀知章不惜以工筆細描,替柳傳真留影的原因。鄭谷曾這樣來描寫柳的多情和持重;
半煙半雨溪橋畔,映杏映桃山路中。
會得離人無限意,千絲萬絮惹春風(fēng)。
——《柳》
但是,既然柳如此多情,而且總是“會得離人無限意”,這不說明它多的正是“離情”么!它年年送人又年年綠枝婆娑,只見它送人卻不見它“迎人”,這不正說明它又實在是“無情”么!于是,柳作為“無情”的物體,又在詩中出現(xiàn)了。裴說《柳》說:“高拂樓臺低拂塵,溺橋攀折一何頻!思量卻是無情樹,不解迎人只送人!”杜甫在《漫興》中也說:“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逐水流”。這里,柳已被揭去了它的含情脈脈的面紗,一變而成了輕薄顛狂的宵小之徒。甚至連有些歌妓舞女也從這一形象出發(fā),拿它自比:“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來那人攀,恩愛一時問”(《敦煌曲子詞集·望江南》)。
可見,曾鞏從“狂”字著眼去刻劃柳的形象,是有其來歷的。這也是我們認為這首詩的“內(nèi)容”是有感于柳的“狂”并由此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有恃無恐,得勢一時終必遭覆滅的小人的原因。看來,要把握一首比較好的詠物詩,還是需要下些工夫探討的。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fēng)勢便狂。
附
《宋史》卷三一九“曾鞏傳”
鞏性孝友,父亡,奉繼母益至,撫四弟、九妹于委廢單弱之中,宦學(xué)婚嫁,一出其力。為文章,上下馳騁,一時工作文詞者,鮮能過也。少與王安石游,安石聲譽未振,鞏導(dǎo)之于歐陽修,及安石得志,遂與之異。神宗嘗問:“安石何如人?”對曰:“安石文學(xué)行義,不減揚雄,以吝故不及?!钡墼唬骸鞍彩p富貴,何吝也?”曰:“臣所謂吝者,謂其勇于有為,吝于改過耳?!钡廴恢?。
《養(yǎng)一齋詩話》卷四 清·潘德輿
昔人恨曾子固不能詩,然其五七言古,甚排宕有氣。近體佳句,如“流水寒更澹,虛窗深自明”,“宿幌白云影,入窗流水聲”,“一徑入松下,兩峰橫馬前”,“壺觴對京口,笑語落揚州”,“時見崖下雨,多從衣上云”,頗得陶、謝家法。七言如“濼水飛綃來野岸,鵲山浮黛入晴天”,“一尊風(fēng)月身無事,千里耕桑歲有秋”,“微破宿云猶度雁,欲深煙柳已藏鴉”,“一川風(fēng)露荷花曉,六月蓬瀛燕坐涼”,“娟娟野菊經(jīng)秋澹,漠漠江潮帶雨渾”,“入陂野水冬來淺,對樹諸峰雪后寒”。又七言絕句,如“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fēng)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凹t紗籠燭照斜橋,復(fù)觀飛翚入斗杓。人在畫船猶未睡,滿隄涼月一溪潮”?!霸品橈L(fēng)行,臥聽隨船白浪聲。好在西湖波上月,酒醒還對紙窗明”。皆清深婉約,得詩人之風(fēng)旨,謂其不能詩者妄矣。
《明詩紀事》戊簽·卷九 清·陳田輯
《四庫總目》:正、嘉(按:指明代英宗正德和世宗嘉靖年間)之際,北地、信陽聲華藉甚,教天下無讀唐以后書。然七子之學(xué)得於詩者較深,得於文者頗淺,故其詩能自成家,而古文則鉤章棘句,剽襲秦、漢之面貌,遂成偽體。史稱慎中(按:明代唐宋派代表作家王慎中)為文,初亦高談秦、漢,謂東京以下無可取。巳而悟歇、曾作文之法,乃盡焚舊作,一意師仿,尤得力於曾鞏。演迤詳贍,卓然成家。與唐順之(按明代唐宋派代表作家)齊名,天下稱之曰王、唐。
昔年乘醉舉歸帆,隱隱山前曰半銜。
好是滿江涵反照,水仙齊著淡紅衫。
李覯(1009—1059),字泰伯,南城(今江西撫州資溪縣高阜鎮(zhèn))人,住縣城北街瑾睦坊,李覯在此地創(chuàng)建盱江書院,人稱盱江先生。北宋時期一位重要的哲學(xué)家、思想家、教育家、改革家。家世寒微,自稱“南城小民”。但能刻苦自勵、奮發(fā)向?qū)W、勤于著述,以求康國濟民。自幼聰穎好學(xué)。5歲知聲律、習(xí)字書,10歲通詩文,20歲以后文章漸享盛名,為人俊辯能文,舉茂才異等不中,仕途渺茫。從此退居家中,奉養(yǎng)老母,潛心著述。于慶歷三年(1043)受郡守之請在南城盱江邊上創(chuàng)辦“盱江書院”,開課授徒,慕名求學(xué)者常有數(shù)百人。李覯博學(xué)通識,尤長于禮。他不拘泥于漢、唐諸儒的舊說,敢于抒發(fā)己見,推理經(jīng)義,“為盱江一時儒宗”,人稱“盱江先生”。曾鞏和任過御史要職的鄧潤甫等,都是他的高徒。范仲淹于皇佑元年(1049)上書,稱李覯“講論六經(jīng),辯博明達,釋然見圣人之旨;著書立言,有孟軻、揚雄之風(fēng)”。經(jīng)范仲淹、余靖等人多次舉薦,乃授為太學(xué)助教,歷任太學(xué)說書、海門(今江蘇海門)主簿、太學(xué)直講等職。晚年得范仲淹、余靖等推薦,任太學(xué)助教、直講。后人稱他為“李直講”。嘉佑四年(1059)權(quán)同管勾太學(xué),以遷葬祖母,請假回鄉(xiāng),八月病逝于家,享年51歲,葬于鳳凰山麓。
李覯一生著述宏富,生前自編《退居類稿》12卷,《皇佑續(xù)稿》8卷。其門生鄧潤甫為其輯有《后集》6卷?,F(xiàn)存有《直講李先生文集》(又稱《盱江先生全集》)37卷。1981年,中華書局整理、校點出版了《李覯集》,全集共37萬字。
后世人對李覯益加仰重。宋高宗紹興年間,南城建十賢樓、四賢堂,李覯與陳彭年等共祀,并于郡學(xué)大成殿繪李覯像以風(fēng)后學(xué)。理宗寶佑二年(1254年),立興文堂以祀之。明成化元年(1465年),建昌新建李泰伯祠堂;成化八年,特旨準左贊狀重修李覯墓。今資溪縣建有泰伯公園,李覯紀念館,塑有李覯雕像?,F(xiàn)存資溪嵩市鎮(zhèn)三口村的李氏家廟乃清代李氏后裔所建,懸有“理學(xué)開宗”的巨幅匾額。
李覯在政治思想上主張改革,反對道學(xué)家不許談“利”、“欲”的虛偽說教;主張“量入為出”的財政政策,重視發(fā)展生產(chǎn);主張鋤荑豪強才,“限人占田”,以防土地不均;主張將過多的工商業(yè)者和道士、和尚、巫醫(yī)卜相、倡優(yōu)等“冗者”驅(qū)之歸農(nóng),以增加農(nóng)業(yè)勞力。他的許多思想給予范仲淹“慶歷新政”理論上的支持,又是后來王安石“變法”的思想淵源。王安石與他也有交往,其《答王景山書》一文中就提到過自己曾采納過李覯的意見,而鄧潤甫更是積極參與了王安石變法。
其哲學(xué)思想有唯物主義因素,認為五行萬物是陰陽二氣之會合。學(xué)術(shù)上以儒學(xué)為宗,反對佛、道二教,是慶歷之際排佛、道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由于重經(jīng)世實李用,在經(jīng)學(xué)卜李覯頗重《禮》學(xué)?!抖Y論》、《周禮致太平論》和《慶歷民言》等是其思想和學(xué)術(shù)的代表作,王安石后來作《周禮新義》不無影響。由于重實用,所以李覯反對孟子,著有《常語》以駁孟子思想,反對所謂的“重義輕”,認為“焉仁義而不利者乎?”(《李覯集·原文》)成為宋學(xué)中“非孟”思潮的驅(qū)者。李覯著作有《盱江文集》,今有??睒它c本《李覯集》,其中。
李覯不僅是一位思想家,而且還是一位文章家。他主張文以經(jīng)世、致用為貴,所以他的文章內(nèi)容比較充實。即使是解經(jīng)之作,也常常以古說今,有著濃厚的政治色彩?!稘摃肥迤?,即是出于“憤吊世故,警憲邦國”(《潛書序》),“以康國濟民為意”(《上孫寺丞書》),纂寫而成?!稇c歷民言》三十篇,更是“言言藥石,字字規(guī)戒”的為民請命之作,人稱“紅國之書”。這些政論文章,大膽地指責(zé)時弊,闡發(fā)己見,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和戰(zhàn)斗性。李覯的其他散文,如書信、志銘、碑、記等,也都寫得通達有識,邏輯性強,為人們所稱道。在這些文章的字里行間,他的用世思想時有流露。他的《袁州州學(xué)記》,起語不落俗套,立論警切,結(jié)構(gòu)嚴謹,文筆穩(wěn)健,是一篇膾炙人口的名作。前人稱他“著書立言,有孟軻、揚雄之風(fēng)”(《范仲淹薦李覯疏》)?!痹诒彼螝W陽(修)、曾(鞏)、王(安石)間,別成一家”(《宋元學(xué)案補遺》卷三)。
左:資溪公園內(nèi)今李覯塑像;右:日黎川城南篁竹的風(fēng)月亭李覯當年讀書處
李覯不僅是位思想家、政治改革家,也是一位詩人。他的詩”受了些韓愈、皮日休、陸龜蒙等的影響,意思和詞句往往都很奇特,跟王令的詩算得宋代在語言上最為尖新。即使是酬唱之作,也有不少充實的現(xiàn)實內(nèi)容的詩篇。如“根生但為松,翼飛但為風(fēng)。王侯尚可輕,道義本來重”(《寄懷》),重道義而爵祿字句質(zhì)樸,出語自然;“居官無藉手,選部豈知賢?廉善雖由己,亨通亦在天”(《送張評事》),揭露了當時吏治的黑暗。由于他關(guān)心國計民生,加上自己政治上的不得志,又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所以,也寫了一些批判時政,反映農(nóng)民疾苦的詩,表現(xiàn)了他對現(xiàn)實的滿和對人民的同情。如《村行》《感事》、《哀老婦》諸篇。
李覯詩作,以七言絕句成就最高。清代詩論家王士禎在《居易錄》中曾稱贊李覯的《王方平》、《璧月》、《梁元帝》、《關(guān)僧還廬山》和《憶錢塘江》五首絕句“風(fēng)致似義山”?!端膸烊珪偰俊芬舱J為除《梁元帝》一首“不免傖父面目”外,“余皆不愧所稱,亦可謂淵明之賦《閑情》矣?!边@首《憶錢塘江》即是王士禎所稱道的類似李商隱風(fēng)情搖曳、精工別致的七絕佳作。
杭州城南入海的一段浙江,稱錢塘江。錢塘江水面寬闊,兩岸物豐,自古就是詩人游覽吟詠的對象,所以給錢塘江描圖繪影的詩文,自然就會不在少數(shù)。但歷來寫錢塘江的詩,多以其聲勢不凡的錢塘潮為題材,所以一提起錢塘江,人們也容易想到錢江潮;一想到錢江潮,也就自然想見它的“鮮飚出海魚龍氣,晴雪噴山雷鼓聲”(朱慶馀《觀濤》詩)的壯麗恢宏的逼人氣象。但李覯的這首《憶錢塘江》,卻獨辟蹊徑,與眾不同。詩人在詩中不寫氣勢恢宏的錢塘江潮,而以“醉”這一傳神的詩眼統(tǒng)攝全篇,形象生動地反映了醉眼中夕陽映照下的錢塘江奇景。而且十分少見地從“靜態(tài)”的角度去描繪錢塘江美景,這更顯得難能可貴了。
詩的前兩句“昔年乘醉舉歸帆,隱隱山前日半銜”,寫詩人當年乘醉行船歸來,一路觀賞著錢塘江傍晚的美景。首句中的“昔年”二字,緊扣詩題的“憶”,表明詩人是憑自己的記憶來描繪他當年觀賞錢塘江之奇景的;“乘醉”二字則告訴人們他當年是醉眼賞景的。正因為詩人是醉眼賞景,所以他放眼望去,隱隱約約地看到夕陽西下,一半已隱身匿跡,另一半還懸掛在山頭上,仿佛山口銜著半個夕陽似的。次句中的“隱隱”、“銜”諸語下得頗為精妙,很切合詩人醉眼賞景的特點?!芭e”,高掛的意思;“歸”,回返的意思。想來,這次過錢塘江是詩人游覽錢塘的回歸之行。大概這一次的旅行留給詩人的印象太深,雖事隔有年,仍不能忘懷。
從“乘醉”和“舉”看來,詩人當時的旅途心情是十分愜意的。唐人王灣《次北固山下》曾云:“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睆那楦械谋硎錾峡矗c此句同調(diào)。因為水上行舟,稱心如意莫過于“一帆風(fēng)順”,“舉帆”敢“醉”,正說明當時風(fēng)平浪靜,波瀾不驚??陀^環(huán)境的寧靜,決定了詩人心情的適意,詩人的適意,又決定了詩的旋律的舒緩,所以,“醉”字對于全詩的情感的規(guī)定性,是要仔細玩味的。
但“醉”字的意義還不僅如此。從下面的景物描寫來看,它又是整個畫面的構(gòu)圖和設(shè)色的出發(fā)點。因為“醉”,看山也就“隱隱”,看日也就半“銜”。所以,僅僅從實處去理解“隱隱”是對江面空闊的一種暗示,“日半銜”是指夕陽西沉,只留一半余暉,這是不夠的,因為這首詩強調(diào)的并不是畫面的現(xiàn)實性而是虛擬性,詩人在畫面中更多的是寄托著某種情緒和理想。這充分表現(xiàn)在詩的后兩句“好是滿江涵返照,水仙齊著淡紅衫”之中。
“好是”意謂:錢塘江江面的寬闊,江上夕照的晚景已是很動人的了,但是,最好的景色還在后頭呢!你看,夕陽染紅了江水,映紅了船帆。于是,大江上緩緩行動著帆陣,簡直象一群身著淡紅衫的仙女在輕移蓮步!這些“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fēng)還”的美人,踏水凌波,翩翩而米,這景象難道不是特別動人嗎!把被夕陽照射下的船帆比為身著淡紅衫的水仙,這種想象和比喻是奇特的,這首詩藝術(shù)形象塑造的成功,也確實得力于這兩句詩中的新穎的比喻。這里,詩人先以“好是”二字提示下文將拓深詩的意境;繼而,以優(yōu)美的筆觸描繪了返照入江的情景;最后,則展開想象的翅膀,以“水仙齊著淡紅衫”奇妙的比喻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夕陽輝映點點白帆的奇景。這兩句詩亦實亦虛,虛實相間,也完全切合詩人醉眼觀賞醉景–令人陶醉的錢塘江奇景的特點,體現(xiàn)了作者的奇思異想。我們知道,構(gòu)成比喻的雙方,是必須有相似點的,否則就不自然貼切,就會失真。夕照之下的遠遠近近的船帆,因被映成淡紅色而使人聯(lián)想到女子,這是因為二者在外觀上顏色的相近。然而身著淡紅衫的女子所給人的美感,仍比較一般,所以詩人進一步用“水仙”以狀其形,原因是船在水上迤邐而行的動態(tài)頗有一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曹植《洛神賦》)的風(fēng)韻。但“水仙”本是虛無,純是虛擬的形象’所以,由淡紅帆聯(lián)想到女子的淡紅衫,再想象到“水仙齊著淡紅衫”,這就比僅僅以某一個“相似點”設(shè)比,要生動形象得多了,詩的前二句在靜態(tài)描寫中寓藏動意,后二句在動態(tài)描寫中又飽含靜意,整個意境也就更顯深厚,更加耐人尋味。這是一首緣情寫景,因情設(shè)景約山水詩,浪漫主義色彩也就比較濃厚。高遠遼闊的江面構(gòu)圖,夕陽晚照的淡紅桔黃的設(shè)色,水仙凌波微步的動態(tài)感既然都是詩人“醉眼朦朧”中的景象,那么迷蒙奇幻空靈,也正是這首詩所要追求的美學(xué)效果。
然而奇特的想象和比喻,也未必就一定會產(chǎn)生出詩的神秘氣氛。用同樣的手段,有的詩的現(xiàn)實感依然是十分鮮明的,如雍陶的《題君山》,就可以作為一個例證:
風(fēng)波不動影沉沉,翠色金微碧色深。應(yīng)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
這首詩也是以其想象豐富、比喻巧妙而聞名的。它在一派靜謐的氣氛中勾劃出洞庭山的倩影。詩人寫湖中之山、水中之影,想象出湖面猶如明鏡,君山在湖中的倒影是水仙(即舜妃)的發(fā)髻在湖上的反映。這種側(cè)面描寫的手法,雖然也在表現(xiàn)湖光山色的神奇,但由于詩中選詞造語的明白具體,比喻的雙方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雖覺景色神奇,但并無迷離之感。就風(fēng)格來說,它的清新婉麗和李覯這首詩的恢宏倜儻,也是不難分辨的。
李覯是個思想家,但他的一些藝術(shù)觀也很值得重視。他在《遣興》詩中說:“境入東南處處清,不因辭客不傳名。屈平豈要江山助,卻是江山遇屈平?!笨梢娝J為藝術(shù)美可以高于自然美。正因為如此,他很重視藝術(shù)技巧和意境的開發(fā),并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成就,否定了西崑體的唯美主義傾向。《宋詩鈔.盱江集鈔》說他的詩“雄勁。有氣焰,用意出入”,即使從他的這首小詩來看,這種評價也不算夸張。
附
《拊掌錄》 元懷
李覯,字泰伯,旴江人,賢而有文章。蘇子瞻諸公極推重之。素不喜佛,不喜孟子,好飲酒,作古文彌佳。一日,有達官送酒數(shù)斗,泰伯家釀亦熟,然性介僻,不與人往還。一士人知其富有酒,然無計得飲,乃作詩數(shù)首罵孟子。其一云“完廩捐階未可知,孟軻深信亦還癡。岳翁方且為天子,女婿如何弟殺之”。李見詩,大喜,留連數(shù)日,所與談莫非罵孟子也。無何,酒盡,乃辭去。既而又有寄酒者,士人聞之,再往,作《仁義正論》三篇,大率皆詆釋氏。李覽之,笑云“公文采甚奇,但前次被公吃了酒,后極索寞。今次不敢相留,留此酒以自遣懷”。聞?wù)叽笮Α?/p>
《青箱雜記》卷七 宋·吳處厚
詩以言志,言以知物,信不誣矣。江南李覯,通經(jīng)術(shù),有文章,應(yīng)大科,召試第一。嘗作詩曰“人言日落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昂薇躺较嘌谟?,碧山還被暮云遮”。識者曰:“觀此詩意,有重重障礙,李君恐時命不偶”,后竟如其言。又陳文惠公未達時,嘗作詩曰:“千里好山云乍斂,一樓明月雨初晴”,觀此詩意,與李君異矣。然則文惠致位宰相,壽余八十,不亦宜乎。
《堯山堂外紀》卷四十九 明·蔣一葵
李泰伯素不喜《孟子》,時有一士人頗滑稽而饕餮,聞有饋李酒者,欲以計求之,因投所業(yè)詩數(shù)篇,其首章乃《非孟》詩也,詩曰“焚廩捐階事可咍,孟軻深信不知非。岳翁方且為天子,女婿如何弟殺之”。李喜甚,留飲連日,酒盡方去。他日,士人又聞有饋李酒者,復(fù)著論一篇,名曰《疑孟》,投之,李讀畢謂曰:“前此酒本擬留作數(shù)日計,君至一飲遽盡,旬余殊索寞。公之論固佳,此酒不可復(fù)得也”。士人觖望逡巡而退。
李泰伯一日與處士陳烈同赴蔡君謨飲。君謨以營妓佐酒,烈已不樂。酒行,眾妓方歌,烈并酒擲于案上,作惶懼狀,逾墻攀木而遁。時泰伯坐上賦詩云:“七閩山水掌中窺,乘興登臨對落暉。誰在畫樓酤酒處。幾多鳴虜送潮歸。晴來海色依稀見,醉后鄉(xiāng)心積漸微。山鳥不知紅粉樂,一聲檀板便驚飛”。烈聞之,遂投牒云:“李覯本無士行,輒簉賓筵,詆釋氏為妖胡,指孟軻為非圣。按吾圣經(jīng)云:非圣人者無法。合依名教,肆諸市朝”。君謨覽牒笑謂來者云:“傳語先生,今后不使弟子也”。
秋江寫望 林逋
蒼茫沙嘴鷺鷥眠,片水無痕浸碧天。
最愛蘆花經(jīng)雨后,一蓬煙火飯漁船。
林逋(967—1028),字君復(fù),浙江大里黃賢村人(一說杭州錢塘,)人稱“和靖先生”。北宋初年著名隱逸詩人。少孤力學(xué),好古,通經(jīng)史百家。書載性孤高自好,喜恬淡,自甘貧困,勿趨榮利。及長,漫游江淮,40余歲后隱居杭州西湖,結(jié)廬孤山。常駕小舟遍游西湖諸寺廟,與高僧詩友相往還。以湖山為伴,相傳20余年足不及城市,以布衣終身。每逢客至,叫門童子縱鶴放飛,林逋見鶴必棹舟歸來。林逋終生不仕不娶,無子,惟喜植梅養(yǎng)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與范仲淹、梅堯臣有詩唱和。丞相王隨、杭州郡守薛映均敬其為人,又愛其詩,時趨孤山與之唱和,并出俸銀為之重建新宅。他回復(fù)不愿“奪山水之清暉,發(fā)斗牛之寶氣”予以拒絕。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聞其名,賜粟帛,并詔告府縣存恤之。逋雖感激,但不以此驕人。人多勸其出仕,均被婉言謝絕同,自謂:“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既老,自為墓于廬側(cè),作詩云:“湖上青山對結(jié)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天圣六年(1028)卒。其侄林彰(朝散大夫)、林彬(盈州令)同至杭州,治喪盡禮,葬孤山故廬側(cè)。宋仁宗賜謚“和靖先生”。
據(jù)明人張岱《西湖夢尋》:宋室南渡之后,杭州變成了帝都。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廟,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遷出,唯獨允許留下了林逋的墳?zāi)?。南宋滅亡后,有盜墓賊挖開林逋的墳?zāi)?,只找到一個端硯和一支玉簪。后人在杭州西湖孤山面對北山路一側(cè)建有“林和靖先生墓”和“放鶴亭”以志紀念。皆毀于文革“掃四舊”。2011年3月5日在故地重建。
生平事跡見《宋史》卷四五七《隱逸傳》。宋代桑世昌著有《林逋傳》。后人輯有《林和靖先生詩集》四卷
林逋善繪事,惜畫從不傳。工行草,書法瘦挺勁健,筆意類歐陽詢、李建中而清勁處尤妙。陸游謂其書法高絕勝人。蘇軾高度贊揚林逋之詩、書及人品,并詩跋其書:“詩如東野(孟郊)不言寒,書似留臺(李建中)差少肉。”黃庭堅云:“君復(fù)書法高勝絕人,予每見之,方病不藥而愈,方饑不食而飽?!泵魅松蛑茉娫疲骸拔覑畚虝檬萦?,云腴濯盡西湖綠。西臺少肉是真評,數(shù)行清瑩含冰玉。宛然風(fēng)節(jié)溢其間,此字此翁俱絕”。林逋書法存世作品僅3件,《自書詩帖》是其中篇幅最長者。
林逋亦能詩,常攜鶴長為詩,其語孤峭浹澹,自寫胸意,多奇句,而未嘗存稿。隨就隨棄,從不留存。有人問:“何不錄以示后世?”答曰:“我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有心人竊記之,得300余首傳世。另有詞三首。他一生晦跡山林,清淡寡欲,詩也沖淡平靜,閑適高遠。他的詩多取材于自然山水、花草鳥蟲。多寫西湖的優(yōu)美景色,反映隱逸生活和閑適情趣。題材雖然偏狹,但詩風(fēng)澄澈淡遠,如七律《孤山寺端上人房寫望》一詩,清冷幽靜,閑淡渾遠,是其詩風(fēng)的典型體現(xiàn)。梅堯臣說他“順物玩情為之詩,則平淡邃美,詠之令人忘百事”(《林和靖先生集序》),從林詩的風(fēng)格及其給人帶來的審美感受說,這確實是致評。故宮繪畫館藏有所書詩卷。今存,詩三百余首。
梅妻鶴子林和靖 文革后重建的西湖孤山林逋墓
說起林逋的詩,自然會提起那首著名的《山園小梅》,尤其是詩中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成功地描繪出梅花清幽香逸的風(fēng)姿,被譽為千古詠梅絕唱。南宋詞家姜夔又據(jù)此譜成《暗香》、《疏影》兩曲,更是聲文并茂,成為絕世華章。這首七絕《秋江寫望》雖比不上七律《山園小梅》但也是一首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山水詩。
此詩寫的是江畔秋色,以抒發(fā)淡泊為懷的情調(diào)為主題。但從這首詩所創(chuàng)造的意境看,卻是淡泊并不冷清,平靜而非冷漠。在對自然風(fēng)光的輕描淡抹之中,流露了詩人趣向博遠的情操和對大自然的誠摯的感情。因此,我們還應(yīng)當這樣來給他作出評價:“這位‘高士’還并不是完全脫離現(xiàn)實的‘絕俗者’,他是有其正確的愛憎的”(夏承燾《林逋的詩與大中祥符的<天書>》),對于《秋江寫望》這首詩,的確是可以作如是觀的。
“茫茫沙嘴鷺鷥眠,片水無痕浸碧天”,開頭的這兩句,是詩人眼中所望的秋天江畔的自然景觀。沙嘴,江邊沙灘突出的一角。詩人對秋江的欣賞是從這里開始的: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茫茫沙灘上,有一個突出的一角,在這突出的一角上,有一群鷺鷥正在酣睡。那里多么靜呀,這不是“樹停沙島鶴,茶會石橋僧”的幽境嗎!灰黃的沙灘,雪白的鷺鷥,多么淡雅,多么安適!
詩就是這樣開頭的。在一個廣闊的背景上,有一個具體的(點”,點、面的搭配這樣和諧,一下子就使讀者的心情恬靜安適起來,不得不走進這個動人的佳境。用語雖然平常,但由于風(fēng)韻正,天真全,境界卻是超群不俗。
第二句:“片水無痕浸碧天”?!捌保纭捌敝梢娝嫫椒€(wěn)之狀,如同一面鏡子了。那末,既然“片,水即如鏡,后又加一“無痕”,這不犯丁“重出”之病嗎?非也,因為“片水”還有言江水窄小之意。這就暗示了詩人望遠的地點是在江邊的某一高處了。既然是水,總該是“清”或是“白”的吧?不,是蘭色的,因為藍天被水浸在其中了,水作天色,天亦水色,這不是“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之狀嗎?至此,蘭、白、黃三色相互輝映,一幅秋江鷺鷥圖,已經(jīng)是如在目前了。
在所有的詩體中,寫景造景之難都莫過于絕句。它要求造境快捷,不允許有半點的拖泥帶水。所以元人楊載在他的《詩法家數(shù)》中深有體會地說:“大抵起承二句固難”。但是,對于一個能細致觀察的作家,有嫻熟技巧的詩人,卻又并不難,他們甚至于能起于平直,承之以從容,《秋江寫望》的前二句,就是如此。
上面說了,從“片水”一詞,我們可以想見詩人是站在江岸的某一高處,那么,詩人此時為什么要站在高處呢?去江邊上走一走,不是更有一番意境嗎?可是不行,且看下兩句:“最愛蘆花經(jīng)雨后,一蓬煙火飯漁船?!迸?,原來剛下過雨!大雨才過不久,天雖晴而路卻滑,詩人哪能沿江遠行呢!鷺鷥高眠,行人寥寥,不能循岸探勝,就站在這里觀賞吧:你看,那被雨水洗刷過的蘆花,滿身帶水,多么嬌憨可愛!船篷頂上,一縷青煙繚起,那不是剛剛從風(fēng)雨中歸來的漁夫,正在安閑地?zé)垎幔?/p>
詩人就是這樣徐徐展開《秋江寫望》的畫卷的。景色由遠而近,我們的視線也由高而低。不過,這里的“近”是相對于“遠”而言,它不是“大近”景,更不是“特寫”,因為我們看到的還是一片清白的蘆花,而不是一枝蘆花,只能見到船篷上的炊煙,還并不曾看見艙中的人影。然而,盡管如此,我們也夠賞心悅目的了;當畫軸慢慢展開到一縷炊煙在我們的眼前裊裊升起的時候,我們不是清晰地看到了寂靜的秋江又活動起來了嗎?甚至,對于一個聽覺敏感的人來說,也許都能聽到秋天那悄悄的腳步聲了吧!
那末,這首詩有哪些主要的表現(xiàn)方式值得我們玩味和借鑒呢?這倒是個值得探索的問題。
謝赫在創(chuàng)繪畫的“六法”時,曾把“經(jīng)營位置”作為第四法,可見布局結(jié)構(gòu)的重要。布局最難之處,倒并不在于遠、近、大、小的位置,而在于位置的和諧和動、靜的搭配。就絕句而言,和諧與否,又決定于三、四兩句,所以楊載說:“至若宛轉(zhuǎn)變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zhuǎn)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最愛蘆花經(jīng)雨后”一句,正是凝聚了把全圖由靜變動的“宛轉(zhuǎn)變化”的功力,它象一架彩虹,把全詩的前后兩景自然地連接到一起,使詩產(chǎn)生了新的一層境界。從觀景的時序上說,又使前后貫穿一氣,因果確然。
另外,從表現(xiàn)方法上說,這一句并不是白描,更不是彩描,而是運用了“賦”。在“直陳”之中,描繪已見,這也是值得注意的技巧。
當然,林逋是畫山繡水的高手,類似這樣的優(yōu)美畫卷,在他的筆下還有不少,比如那首《易從師山亭》:“林表秋山白鳥飛,此中幽致亦還稀。西村渡口人煙晚,漁舟坐見兩兩歸?!本褪沁@類佳品。這是一幅“漁棹晚歸圖”,雖以動景為主要題材,但風(fēng)韻還是和《秋江寫望》一樣的。他的另一首《宿洞霄宮》更有名,也是寫秋色的:“秋山不可畫,秋思亦無垠。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云。涼陰一鳥下,落日亂蟬分。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雖說“不可畫”,但卻把秋聲秋色皆“化”出了。
在唐人中,林逋是推崇賈島的,但無論就思想性還是藝術(shù)性來說,林詩都要超出賈島一籌,因為前面說過,林逋并不是真的忘情于山水的“高士”,他在生活中,甚至在國家政治大事中,也并沒有抱著完全超脫的態(tài)度,他雖然一生不結(jié)婚,但卻贊美人間的真摯動人的愛情見他的詞《長相思》),而賈島則不同,他是消極遁世的,我們且看賈島的《江亭晚望》詩:“浩渺浸云根,煙嵐沒遠村。鳥歸沙有跡,帆過浪無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倦魂,縱情猶未已,回馬欲黃昏?!备星榈?,閑而凄,瘦苦狀可見。林詩《秋江寫望》的前二句雖然有從鳥歸沙有跡,帆過浪無痕”脫胎而未的影子,但格調(diào)已大不相同了。
附
宋史·隱逸傳
林逋,字君復(fù),杭州錢塘人。少孤,力學(xué),不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間,久之歸杭州,結(jié)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聞其名,賜粟帛,詔長吏歲時勞問。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廬,清談終日而去。嘗自為墓于其廬側(cè)。臨終為詩,有“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之句。既卒,州為上聞,仁宗嗟悼,賜謚和靖先生,賻粟帛。
逋善行書,喜為詩,其詞澄浹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隨輒棄之?;蛑^:“何不錄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然好事者往往竊記之,今所傳尚三百余篇。
逋嘗客臨江,時李諮方舉進士,未有知者,逋謂人曰:“此公輔器也。”及逋卒,諮適罷三司使為州守,為素服,與其門人臨七日,葬之,刻遺句內(nèi)壙中。
逋不娶,無子,教兄子宥,登進士甲科。宥子大年,頗介潔自喜,英宗時,為侍御史,連被臺移出治獄,拒不肯行,為中丞唐介所奏,降知蘄州,卒于官。
《豳風(fēng)廣義》卷下 清·楊屾
園圃之制,昉自上古,帝王以之養(yǎng)圣聰而同民樂。富貴家以之識稼穡而為游息之所。文人學(xué)士以之暢達襟懷,煥發(fā)神采。高人逸哲以之作助道之資,讬為隱處。農(nóng)家以之樹桑麻,布果蔬,為衣帛之藪,且逍遙其中,故稱田園之樂?!皱椭嬋諛涿?,〔林公樂道獨善,終世不娶,嘗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植梅三百六十,計一梅所出,約足一日之用,隨梅子所收之豐歉,以為自養(yǎng)之厚薄,終身坦然自得,略無營求世利之意?!辰匀∽匀恢率?,作養(yǎng)德之實具,超然物表,淡然象外,養(yǎng)素之道,誠無有加於此者。
《圍爐詩話》卷五 清·吳喬
林逋泉石自娛,故詩清綺絕倫。時有晚唐卑調(diào)弱句。如《孤山寺》“破殿靜披薺臼古,齋房閒試酪奴春”;《峽石寺》“燈驚獨鳥回晴塢,鐘送遙帆落晚汀”,俱工。又如“伶?zhèn)惤諢o侯白,奴樸當時有衛(wèi)青”;“返照未沈僧獨往,長煙如淡鳥橫飛”;“松門過水無重數(shù),石壁看霞到盡時”;“五畝自開林下隱,一樽聊敵世間名”;“千里白云隨野步,一湖明月上秋衣”;“煙含晚樹人家遠,雨濕春風(fēng)燕子低”,誠一時之秀。鶴詩云:“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洲”,妙矣。而永叔云:“萬里秋風(fēng)天外意,日斜閒啄岸邊苔”,寄趣更遠。至和靖云:“白公睡閣幽如畫,張祜詩牌妙入神。不會剃頭無事者,幾人能老此禪扃”,狼籍甚矣!
《青箱雜記》卷六 宋·吳處厚
錢塘林逋亦著高節(jié),以詩名當世,名公多與之游。天圣中,丞相王公隨以給事中知杭州,日與唱和,親訪其廬,見其頹陋,即為出俸錢新之。逋乃以啟謝王公,其略曰:“伏蒙府主給事,差人送到留題唱和詩石一片,并創(chuàng)軒榮,以庇風(fēng)日。衡茅改色,猿鳥交驚。夫何至陋之窮居,獲此不朽之奇事。竊念頃者清賢鉅公,出鎮(zhèn)藩服,亦常顧邱樊之側(cè)微,念土木之衰病,不過一枉駕,一式廬而已,未有迂回玉趾,歷覽環(huán)堵。當纓蕤之盛集,攄風(fēng)雅之秘思,率以賡載,始成編軸。且復(fù)構(gòu)他山之堅潤,刊群言之鴻麗,珠聯(lián)綺錯,雕縟相照,輦植置立,賁于空林,信可以奪山水之清暉,發(fā)斗牛之寶氣者矣”。迨景祐初,逋尚無恙,范文正公亦過其廬,贈逋詩曰“巢由不愿仕,堯、舜豈遺人”又曰“風(fēng)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其激賞如此。
詩 選
【小隱自題】
竹樹繞吾廬,清深趣有余。鶴閑臨水久,蜂懶采花疏。
酒病妨開卷,春陰入荷鋤。嘗憐古圖畫,多半寫樵漁。
【宿洞霄宮】
秋山不可盡,秋思亦無垠。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云。
涼陰一鳥下,落日亂蟬分。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
【貓兒】
纖釣時得小溪魚,飽臥花陰興有余。自是鼠嫌貧不到,莫慚尸素在吾廬。
【山中寄招葉秀才】
夜鶴曉猿時復(fù)聞,寥寥長似耿離群。月中未要恨丹桂,嶺上且來看白云。
棋子不妨臨水著,詩題兼好共僧分。新憂他日榮名后,難得幽棲事靜君。
【園池】
一徑衡門數(shù)畝池,平湖分張草含滋。微風(fēng)幾入扁舟意,新霽難忘獨繭期。
島上鶴毛遺野跡,岸旁花影動春枝。東嘉層構(gòu)名今在,獨愧憑闌負碧漪。
【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孤山寺瑞上人房寫望】
底處憑欄思眇然,孤山塔后閣西偏。陰沉畫軸林間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遲留更愛吾廬近,只待春來看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