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葉嘉瑩先生是聞名中外的古典詩詞研究名家。在辛勤治學(xué)之余,幾十年來她堅持在世界各地講學(xué)不輟。真可謂是“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她即興而發(fā)的演講每每能超越時空之限域,帶著聽眾一起神交古人,在詩歌的世界中久久徘徊。有進一步閱讀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葉嘉瑩說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一書。 《飲酒詩二十首》之四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 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 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這首詩寫的是一只鳥的行止,但這不一定是詩人的眼中所見。但凡一般詩人才會見山說山,見水說水,而大詩人的內(nèi)心是物隨心轉(zhuǎn)的。古人說,作為圣賢,“六經(jīng)”都是他的注腳。真正偉大的詩人,他所有的詩篇都可以互為注腳。同樣,陶淵明的所有詩篇也都可以用來為這兩首詩作注。陶詩中有許多是寫“鳥”的,“鳥”似乎己成為他精神與心靈的象喻。西方近代人本主義哲學(xué)家馬斯洛指出:人類有多種不同層次的需求,最低的是生存,即衣食溫飽;其次是安全,人需要有安穩(wěn)的生存環(huán)境,需要有親朋的撫慰和保護,這就需要歸屬于一個社會,一個群體。陶淵明這第一首詩里寫的卻是一只失去了歸屬和群體的“棲棲失群鳥”,它為什么會“失群”,又為什么“日暮猶獨飛”?因為在它所歸附的那個群體之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些蠕蠕而動的螻蟻,它們在咫尺之間的活動能量遠比這只“失群鳥”高超得多,可它們卻從不知道還有別的更高的需求。即使偶然也會有一些能夠飛起來的“眾鳥”,但它們匆忙地飛來飛去,也不是為了追求更高的需要,“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杜甫《與諸公登慈恩寺塔》),原來它們各自都懷有自私自利的打算。 處在這樣一個群體中,陶淵明難道能夠與他們同流,與他們在一起交爭利、交相欺嗎?要知道,陶淵明是一個“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賦》)的人;“紆轡誠可學(xué),違已詎非迷”(《飲酒》之九):要我掉轉(zhuǎn)馬韁繩轉(zhuǎn)個彎,我也不是不可以學(xué)會,可那豈不就違反了自己的天性,那豈不就是人生最大的迷失!基督教《圣經(jīng)》小保羅的書信上說:你賺得了全世界,卻賠上了你自己。你連自己都不要了,那些身外的一切于你還有何用?所以陶淵明寧肯忍受孤獨饑寒、流離失所的悲哀,也要追求那人生的最高需求:保持一個自尊的“真我”,實現(xiàn)自身最美好的價值。于是,陶淵明就這樣變成了一只“棲棲失群鳥”?;蛟S你要問:你怎么能肯定這里說的是詩人自己,而不僅是一只鳥呢?這便是“語碼”所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作用?!墩撜Z·憲問》中有人問孔子:“丘何為是棲棲者歟?”意即你為什么總是這樣忙忙碌碌的呢?既然孔子一生奔波,周游列國而被稱為“棲棲”,那么這只“棲棲”失群鳥,也就自然成了一個有理想、有作為,始終在不安中追求探索著的精靈。然而當(dāng)黃昏降臨,別的鳥都相繼歸巢后,它還“日暮猶獨飛”,它的目的地在哪里?它還能“獨飛”到何時? “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贬葆逯?,這只鳥挺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日暮黃昏,熬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漫漫長夜,可它依然沒能找到一個棲身之所,于是它的啼叫聲開始一天比一天更加悲慘凄厲了——陶淵明并非是生來就甘心當(dāng)隱士的,他早年也有過兼善天下的用世之志?!稊M古》詩云:“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逼鋵嵲娙瞬]有真的“撫劍獨游”過,也沒到過“張掖”、“幽州”,此處他是用利劍象喻自己凌厲勇敢的精神,以被敵人占領(lǐng)的“張掖”、“幽州”象征他想要統(tǒng)一中國的理想愿望。在陶淵明的—生中,除因“母老家貧”和“幼稚盈室,瓶無儲粟”做過兩次為期極短的小官外,中間還有幾次可能是出自用世之志而出仕的。然而在東晉那個內(nèi)憂外患并存的年代里,陶淵明每次步入仕途,總感到與官場格格不入。那些野心勃勃、明爭暗斗的軍閥政客,使他那顆用世之心寒透了,他深感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 可是“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若告別官場,脫離仕宦,一家老小的衣食溫飽又將從何而來呢?這使陶淵明在理想與現(xiàn)實、仕進與隱退之間猶豫彷徨起來,所以他才“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的。這一“轉(zhuǎn)”字將他內(nèi)心矛盾悲哀日漸加深的變化過程傳達得那么真切感人。然而“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矛盾悲哀之中,他尚未放棄對“清遠”之所的追尋,依然懷著無限深情的向往在尋覓一個可以終身寄托的歸宿。人生可由兩條途徑來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一種是向外的追求,不僅自己要飛起來,還能教會別人也飛起來;另一種是向內(nèi)的追求,自知無力帶動別人飛起來,只好保持自己的飛行高度。陶淵明正是向外追求而不得,經(jīng)過“夜夜聲轉(zhuǎn)悲”的長時間躑躅,才轉(zhuǎn)而“依依”“思清遠”的。 但他這一份對于“清遠”的想往和內(nèi)向的追求,又有誰能了解呢?先不要說別人,就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不理解,“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惘惘?!?《與子儼等疏》)他說遺憾的是我既沒有像羊仲、求仲那樣鄙薄名利的鄰居,又沒有像老萊子之婦那樣,為保全丈夫的節(jié)操而甘愿忍受饑寒貧苦的妻子;我用心良苦,卻無人知曉,因而心中感到無限孤獨悵惘。人總歸是軟弱的,就因其軟弱,才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既然世上沒有一個知己,那么陶淵明只好到古代圣賢中去尋求理解和慰藉:“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詠貧士》)詩人在古人中找到了知己,在伯夷、叔齊、伯牙、莊周的身上獲得了力量的源泉,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生命的去處,—個精神上的止泊,于是他“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經(jīng)過幾次仕宦的嘗試之后,陶淵明確感自己無力兼善天下,與其“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不如“量力守故轍”,“庶以善自名”。所以當(dāng)他選中了這棵“孤生松”后,便“斂翮遙來歸”。《論語》上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边@棵“孤生松”所象喻的,是那種任憑霜打雪壓,而依然本色常青的堅貞品節(jié);是那種真淳質(zhì)樸、無欺無詐的躬耕生活。這樣的求生方式,與陶淵明天性稟賦完全吻合,因此他毅然收斂起那份兼善天下而不得的情懷,一頭撲進了躬耕的生活中。 有人為此批評陶淵明太消極了,指責(zé)他沒能像杜甫那樣用詩歌來反映亂離社會中的民生疾苦。事實上,陶淵明并非不關(guān)心、不反映國家的危亡與人民的疾苦,只是每個人的性格決定了他們的反映方式有所不同。陶淵明屬于內(nèi)省的類型,他的內(nèi)心好像一面鏡子,所有社會、時代、國家、民生的不幸與苦難,他的鏡子里都有??墒撬鶎懙牟⒉皇沁@些外表的跡象,而是他內(nèi)心對這一切憂患苦難的反照。就算陶淵明激流勇退、拂衣歸田是消極的,這也是他萬不得己的選擇。要知道,在封建官僚勢力這條無形鎖鏈的束縛下,真正的讀書人是很難實現(xiàn)個人的理想和抱負的,像陶淵明這樣精金美玉般的人品和操守,能夠身處污亂之世而不同流合污,這已很值得我們景仰了,況且他這種抉擇也絕不像“遙來歸”三字所說的那么容易和輕松,你可知道這一“歸”,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呢?不僅他自己要過著“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夏夜長抱饑,寒夜無被眠”的清貧生活,就連他的幼兒稚子也不能免除“柴水之勞”,有時甚至到了“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競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乞食》)的地步。白居易曾經(jīng)為他慨嘆:“夷齊各一身,窮餓未為難,先生有五男,與之同饑寒。腸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連征競不起,斯可謂真賢!”(《訪陶公舊宅》) 這樣的抉擇難道是每個人都能做出,并且都能堅持住的嗎?不是的,你看,當(dāng)“勁風(fēng)無榮木”的時候,只有“此蔭獨不衰”?!盁o榮木”,即是“眾芳蕪穢”,是“雨中百草秋爛死”(杜甫《秋雨嘆》),可為什么唯獨陶淵明所棲身的這棵“孤生松”偏偏沒有凋零?難道它沒有覺察到“勁風(fēng)”的嚴酷嗎?難道它生來就是麻木遲鈍的嗎?不是的,陶淵明詩說:“蒼蒼谷中樹,冬夏常如茲。年年見霜雪,誰謂不知時?!?《擬古》)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寧肯付出“使汝等幼而饑寒”的犧牲,才保持住“此蔭獨不衰”的?這正是他屢次提到的“固窮”的操守。至于“固窮”所需付出的代價,陶淵明是十分清楚的:“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詠貧士》) 陶淵明所說的這個“道”,就是人生最高層次的需求:保持一個具有最高價值的“真我”,竭盡所能,趨求自我完美和自我實現(xiàn)。因此當(dāng)他歷盡種種艱難困苦,終于找到這個生存之“道”后,他便再也不感到孤獨悲哀了:“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別人了不了解我有什么關(guān)系,該走的路我走過了,該守的“道”我守住了,這還有什么可悲哀的呢?所以就“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這是何等堅定的信念與操守! 作者簡介: 葉嘉瑩,1924年出生于北京,師從古典詩詞名家顧隨先生。曾先后被美國、馬來西亞、日本、新加坡、香港以及大陸數(shù)十所大學(xué)聘為客座教授或訪問教授。1990年獲“加拿大皇家學(xué)會院士”稱號。著作有《中國詞學(xué)的現(xiàn)代觀》、《唐宋詞十七講》等數(shù)十種。 轉(zhuǎn)自:朝聞國學(xu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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