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31 草上風語 時拾史事 大唐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唐武宗李炎強令全國40歲以下的僧尼全部還俗。稍后,僧尼年齡被壓縮到50歲以上,還要有官府頒發(fā)的執(zhí)照(度牒)。就連天竺(印度)和日本遠道而來的求法僧人也接到警告:要么還俗,要么還鄉(xiāng)。 被佛教界稱為“會昌法難”的這次大規(guī)模滅佛運動,一共拆除寺廟4600多所,招提、蘭若(民間私造的修行場所及四方游僧落腳之所)4萬多所,強迫僧尼還俗26萬人。同時官府嚴禁民眾供養(yǎng)瞻仰佛牙舍利,不要說寺廟門票和功德箱,只要發(fā)現(xiàn)施主送給僧人一文錢,雙方都要“背杖二十”。 拆廟毀佛還好理解,唐武宗出臺的一系列命令中,有一條聽起來特別匪夷所思:禁止民間豢養(yǎng)黑色的家畜。那么,黑豬黑狗跟這事兒有個毛線關(guān)系?唐武宗為何一心要跟佛教過不去? 表象:外來文化遭遇地頭蛇聯(lián)手砸場子 “會昌法難”的直接起因來自道士趙歸真等人的鼓動。唐朝皇室奉李耳(老子)為祖,因此從高祖李淵以下皇帝都尊崇道教,即使有些人如高宗李治、武則天、憲宗李純等將佛教抬高到無上地位,也并不抑制道教。唐武宗李炎從小就偏好道術(shù),即位后更將趙歸真等81名道士召入宮中,修道場、煉金丹,切磋長生之術(shù)。 當時佛教勢力遠超道教,趙歸真為借助皇權(quán)力量確立道教在宗教界的正統(tǒng)地位,想盡一切辦法詆毀、攻擊佛教。他們散布輿論說,“李氏十八子,昌運方盡,便有黑衣天子理國。”當時的僧袍多為黑色,趙歸真便向唐武宗解釋,這句民謠的意思是僧侶將取代李唐國統(tǒng),只有尊道抑佛,才能壓制住這股“黑氣”。 為了阻止 “黑氣”上升,不讓“黑衣天子”出世,唐武宗按照道士們的建議,下令禁止一切跟黑色沾邊的東西,連民間豢養(yǎng)黑色的豬、狗、驢、牛都要統(tǒng)統(tǒng)宰掉。還規(guī)定不準使用獨輪車,據(jù)說這種車會碾破道路中心,讓道士們在作法時心中不安,影響臨場發(fā)揮。 作法的道士與必備神器桃木劍 佛道兩家的矛盾由來已久。佛教從東漢時期傳入中原,發(fā)展到南北朝、隋唐時香火日盛一日,特別是鳩摩羅什、玄奘二人大量譯經(jīng)之后,佛教為中土民眾帶來了系統(tǒng)、完整、全新的精神寄托和文化沖擊,敬佛禮僧成為一種時尚而普及的社會生活方式。 而以道家學說(黃老)為內(nèi)核,結(jié)合了中國本土神祉信仰的道教,經(jīng)東漢張道陵等人的傳播,也形成了比較完備的教義體系。 佛道雙方為爭奪宗教地位不斷斗爭,在開始僅僅是教義辯論和學術(shù)爭鳴,后來便不免面紅耳赤,人身攻擊,繼之相互詆毀甚至拳腳相向。因為各朝代、帝王對佛道兩教的態(tài)度不同,雙方勢力此消彼長,各領(lǐng)風騷,但總體來說,由于佛教思想體系更為宏大完整,后來居上,占了上風。 在“土洋”宗教撕打正歡之際,儒家這個本土文化的宗主也耐不住寂寞,跳到臺上湊熱鬧。 佛教主張棄世出家,拋君離親,與儒家主張的忠孝之道,以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有為思想格格不入。對于儒家來說,清靜養(yǎng)生,無為而治的道家主張雖然消極,但還屬于可以改造好的群眾,而不事生產(chǎn)、無君無父的佛教徒簡直就是社會的寄生蟲,根本不能在一塊愉快地玩耍。 唐朝的一代文宗,儒家大腕兒韓愈聽說唐憲宗要將佛骨舍利迎入宮中供養(yǎng)三日,寫下了著名的《諫迎佛骨表》,不僅直言憲宗此舉引發(fā)全國禮佛狂潮,勞民傷財,更尖刻地寫道:佛祖不過是夷狄之人,就算他現(xiàn)在活著來大唐,您也不過就是跟他見個面,賞他件衣裳,打發(fā)他回去。梁武帝三次舍身事佛,下場還不是讓叛臣侯景給活活餓死?數(shù)數(shù)前代敬佛的帝王,也大多是短命鬼! 罵得興起,韓愈在文章最后干脆公然約架:都說佛能顯靈降禍,我就是這么吊,有本事你來打我呀! 公然向佛祖約架的韓愈 韓愈這篇文章相當生猛,蘇東坡夸他“文起八代之荒,道濟天下之溺”不是無來由的,可以看出他心里對佛教撮火早不是一兩天了。憲宗沒殺他,但將他遠遠貶到潮州(今廣東省潮州市),并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說:我知道韓愈“大是愛我”,但這個老小子竟然咒我事佛命不長,太特么可惡! 當時儒者之中攻擊佛教的大有人在,杜牧一針見血:崇佛的人很多都“偽內(nèi)而華外”,官員商人一方面敲詐欺騙致富,一方面捐錢給寺廟企圖消罪祈福,而很多僧人“買福賣罪,如持左契(合同)”,完全把信仰做成了生意。 要是小杜活到如今,看到寺院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一柱高香要價百萬,連鎖廟都開到了國外,不知又當作何感想? 這些儒者的言論,很有代表性。特別是韓愈的觀點,在當時沒起多大作用,但隨后幾十年間影響越來越大。特別是他流放途中寫給侄子韓湘的那首詩作,更是賺足了男女粉絲大把同情的淚水——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有時候,一篇好的文學作品,其情感殺傷力遠大于戰(zhàn)斗檄文。比如這首詩,社會影響力就遠比那篇《諫迎佛骨表》大,許多人正是通過這首詩,才知道韓先生還跟佛爺干過架! 唐武宗李炎一想,道教看不上佛教,儒家也瞧不起佛家,這西方文化說到底不如咱本土文化靠譜,嗯,滅了丫的! 事實上,唐武宗滅佛,絕不只是幫牛鼻子老道拉偏架,借這個機會,他還下令“勒大秦穆護、祆三千余人還俗”,讓外國傳教士和教徒還俗,以使“不雜中華之風”,保持華夏文明的純潔性和原汁原味。 這里“大秦”就是波斯,“穆護”是波斯的傳教士,“祆”(xian)教,(讀成棉襖那個字的請自覺面壁)就是摩尼教的源頭,因其教義信奉火和光明,中國也叫拜火教,后來又叫“明教”——跟金庸小說接上頭了吧?是的,《倚天屠龍記》中的明教教主張無忌,玩的就是波斯“祆教”這個洋玩意兒。 李連杰飾演的明教教主張無忌形象 將外來文化一古腦掃地出門,以免國民遭受“精神污染”,唐武宗也說得上是“旗幟鮮明,立場堅定”了。 本質(zhì):佛教泛濫威脅到政權(quán)穩(wěn)定 唐武宗滅佛,除了本土文化對外來文化本能的抗拒外,深層次的原因則是佛教在當時的過度泛濫已經(jīng)威脅到世俗政權(quán)的穩(wěn)定和經(jīng)濟發(fā)展。 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共有四次大的滅佛行動,即 “三武一宗滅佛”?!叭洹卑磿r間順序是指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北周武帝宇文邕,本文的豬腳唐武宗李炎;“一宗”是后世的后周世宗柴榮。 在這個滅佛團隊中,李炎稍弱,其余三個都不是省油燈,堪稱一代雄主。他們不約而同向佛教宣戰(zhàn),除了個人的文化取向,更重要的是考慮到經(jīng)濟、政治、軍事等實際問題。 比如北魏就有佛寺3萬所,僧尼200萬人(北魏全國人口僅2100萬人);南朝梁武帝時僅首都建康(今南京)一地就有寺廟500所,僧尼10萬人。這些寺院占據(jù)大量良田,擁有大批奴仆,他們不當兵、不納稅、不服徭役,使國家兵源、財源日漸枯竭。而本應(yīng)清修苦行的佛教徒卻形成了特殊的僧侶地主階層,過起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奢華生活。 這種情況,既不是世俗皇帝想看到的,也不是佛祖本人想看到的。據(jù)說釋迦牟尼生前看到有些僧侶不肯堅持苦修,而企慕與權(quán)貴結(jié)交,曾憂心地預(yù)言:將來導致佛教毀滅的,正是這幫不肖的徒子徒孫?。?strong>“毀我教者,著我衣者”) 佛祖涅槃圖 此外,一些宗教狂熱分子通過割自己的肉喂鳥,以鐵鉤掛體燃燈焚香等極端行為取得信眾的極端崇拜,削弱了世俗政權(quán)的權(quán)威性。老百姓有了麻煩,不找官府,而是跑到寺廟燒香許愿,這讓官府感到后背發(fā)冷。因此,唐武宗的毀佛行動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以當朝宰相李德裕為首的多數(shù)官吏的支持。 要取得百姓的支持,“滅佛令”就須把道理講透。唐武宗給出的理由有如下三點: 消費上,“勞人力于土木之功,奪人利于金寶之飾”,把勞動力用于無益的寺廟塔院建設(shè)上,把民間的財富用在給佛像壁畫貼金描銀上,純粹是奢侈浪費; 人倫上,“遺君親于師資之際,違配偶于戒律之間”,將君臣之道、父子之情、夫婦之愛盡數(shù)拋棄,使社會、家庭無法正常運轉(zhuǎn); 生產(chǎn)上,“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婦不蠶,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勝數(shù),皆待農(nóng)而食,待蠶而衣。物力凋瘵,風俗澆詐,莫不由是而致也?!贝蠹叶既ツ罱?jīng)誦佛,等別人來養(yǎng)活,造成物力匱乏,國家凋蔽。 在“會昌法難”中,寺廟被毀,磚石瓦塊等建筑材料被分給周圍百姓,銅像、銅磬等用來鑄錢,鐵料被鑄為家具,國家收回肥沃田地數(shù)千萬頃,沒收寺院的奴婢15萬人。從皇帝到百姓,都結(jié)結(jié)實實過了回“打土豪分田地”的癮。 這件事不能怪唐武宗手黑,歷史告訴我們,當宗教與世俗政權(quán)在土地、勞動力、社會影響力等方面的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時,沖突不可避免。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如果列位有興趣,可以讀讀法國作家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觀賞一下外國教會與王權(quán)之間是如何互掐的。 影響:釋儒道三教合流 唐武宗通過毀佛運動,擴大了稅源,國力劇增,對內(nèi)削平了盧龍、昭義兩大藩鎮(zhèn)勢力,加強了中央集權(quán),對外擊敗回鶻,在短短幾年的執(zhí)政期內(nèi)竟然玩出個“會昌中興”。 稍感諷刺的是,唐武宗還沒來得及享受毀佛帶來的更多成果,就被他一力扶持的道教給坑死了。趙歸真這群道士得寵后,把長生藥的試驗室和生產(chǎn)車間搬到宮里,李炎熱心充當小白鼠,煉成新丹總是第一個享用,終于在會昌六年(公元846年)死于重金屬超標。 被太監(jiān)扶上皇位的“皇太叔”李忱,即后來的唐宣宗偏偏是個佛教愛好者,借口武宗中毒事件,將趙歸真等一干道士杖殺或流放,并馬上叫停了毀佛運動。 在“三武一宗”毀佛運動中,其他三次因全國處于分裂狀態(tài),都不及唐武宗這次波及面大,影響深刻。這次事件也促使佛教界認真反思自身存在的問題,同時更加主動地推進“佛教中國化”進程,加快了與儒家、道教在思想、教義上的融合,最終使?jié)h傳佛教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佛、儒、道三教合流的形成,本質(zhì)上是佛教與中國固有文化的一次融合,在這個過程中,佛教是主動的—— 在哲學方面,將中國道家玄學的本體論與印度大乘佛教空性本體論相結(jié)合,提出現(xiàn)象與本體圓融無礙的思想; 在道德方面,將儒家善惡倫理和仁義禮智信,吸收到最通俗易于為民眾接受的善惡報應(yīng)和輪回因果中,在統(tǒng)攝人的精神、制約人的行為方面起到了儒家所起不到的作用; 在倫理方面,結(jié)合中國以父系為中心的封建宗法制度,給佛教徒冠上一個統(tǒng)一的姓氏:“釋”。(來自釋迦牟尼)這樣佛教徒就組成了一個新的大家族。中國人愛講級別,各個寺院也相應(yīng)建立起嚴格等級的傳承嗣法制度。 為了深入淺出讓廣大文化水平不高的基層群眾信服,佛教徒們還創(chuàng)造性地將諸佛菩薩與太上老君等道教人物、玉皇大帝等中國神祗、關(guān)圣帝君等民間偶像攪拌在一起,構(gòu)成一套中國特色的神仙譜系。比如《西游記》中孫悟空師從的菩提老祖是個道士形象,卻又能在如來佛大弟子“須菩提”身上找到影子,太上老君是老子李耳的化身,卻奈何不得孫猴子,最終還得請如來佛祖出手。 太上老君在《西游記》中就是個煉丹老頭兒 對于信徒來說,精深的教義歸少數(shù)精英們鉆研,而神話故事則是大家伙的最愛。佛教僧侶們發(fā)現(xiàn),只要讓更多的人知道道教的神仙干不過佛教的菩薩,比費盡口舌傳教說法更能招徠生意。 而另一方面,儒家道教也在大量地吸收佛教中的哲學精華和辯證思維。比如宋代程朱“理學”和明代王陽明的“心學”先后出爐,標志著佛、儒、道三教從理論中正式合流。大儒朱熹認為佛教的“空”就是借用了老子的“無”,而他所謂“三教雖殊,同歸于善”則完全是以儒家標準作為判定標準。 元代道教全真教主王重陽更是三教合一的實踐者,他曾有詩云:“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蓖踔仃栐谏綎|等地組織的“道教七寶會”等,儒、佛思想被成系統(tǒng)地引入道家教義,其中“七寶”這個詞就是典型的佛教用語。 唐武宗毀佛行動,不論初衷如何,在客觀上促進了佛教的新生,并因此成為中華文明組成部分的重要一極。除了北傳佛教漢化以外,印度佛教的另兩支也都經(jīng)歷了與當?shù)匚幕臎_突和融合:南傳佛教經(jīng)斯里蘭卡傳入緬泰,形成上座部(或稱小乘)佛教;藏傳佛教則經(jīng)歷幾次挫折后與當?shù)乇浇掏耆诤?,形成獨特的藏傳體系。即使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佛教,也在中國禪宗、律宗的基礎(chǔ)上與日本的“神道文化”結(jié)合,有了很大程度的改變。 對于任何一種文化而言,沒有沖突,就沒有融合;不懂得兼容,就只有消亡。 作者同款: 小心眼孫權(quán)與老倔頭張昭的別扭“夫妻”關(guān)系 未央宮的一段狗血同志戀情 你不知道的悍將冉閔:民族英雄還是殺人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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