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
我上高中時,語文教材《詩經(jīng)》入選了兩首,其中之一便是這首《伐檀》?,F(xiàn)在當(dāng)語文老師教《詩經(jīng)》,教材(北京版)中還有《伐檀》。 毫無疑問,《詩經(jīng)》中的優(yōu)秀篇章俯拾皆是。為何單單這首《伐檀》能陰魂不散呢?我猜,大概認(rèn)為它是一首反映階級壓迫與反抗的作品,符合教育的需要。 翻開2006年審定通過的北京版語文教材,上面寫著:
“旁批”又說:
這種評價淵源有自,早在上世紀(jì)二十年代,顧頡剛便曾說:
胡適也曾說:
郭沫若也曾說:
高亨也曾說:
顧頡剛、胡適、郭沫若、高亨堪稱“四巨頭”,足夠權(quán)威。順著他們的思路,詩歌就應(yīng)該這樣理解: 我們這些命苦的奴隸呀,一刻不停地伐檀造車。那些貴族老爺們吶,不種地卻有那么多的糧吃,不打獵卻有那么好的肉吃。他們簡直是不勞而獲、吃白食的呀! 無疑,這是以奴隸們(或說勞動人民)的口吻吼出的戰(zhàn)斗檄文,既有“匕首、投槍”般的直接斥責(zé),又有故意使用反語的“冷嘲熱罵”。 顯然,這樣的理解是詩歌的A面。然而,清代及以前的“封建社會”對此詩的理解,卻有與A面判若云泥的B面。毛、齊、魯三家詩都認(rèn)為,《伐檀》的吟唱者是詩中的“君子”,而不是奴隸們(或者勞動人民)。 清人方云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折中各家觀點后,認(rèn)為《伐檀》:
大意是:《伐檀》是一首傷感君子被排擠、居非其位的詩,且君子以吃白食、不發(fā)揮應(yīng)有作用之現(xiàn)狀為恥辱。 同一首詩出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理解,哪個更符合詩歌原意呢? 我的看法是,B面比A面靠譜,即古人的理解更合理。 詩歌的理解當(dāng)然可以因人因時而異。不過,詩歌的文本本身的“召喚”是理解的基礎(chǔ)。正如雖說一千個讀者可以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但哈姆萊特畢竟是哈姆萊特,絕不變成豬八戒。 前面提及的“四巨頭”的理解顯然有其鮮明的時代背景。上世紀(jì)初期,中國內(nèi)憂外患,國人一心向西方看齊,以否定傳統(tǒng)的方式來尋求自救。將《詩經(jīng)》拉下“經(jīng)”的神壇,目為所謂的“民歌”。詩意上也將古人的理解打入冷宮,極力出新。加上后來受“階級斗爭”思潮的影響,《伐檀》更是成了反映階級壓迫與反抗的“排頭兵”。 然而,今人的理解很有斷章取義的嫌疑。 我們先不去計較奴隸們能否唱出有如此水平的詩歌(我認(rèn)為絕無可能),單就理解的準(zhǔn)確性與全面性來看,詩中“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兩句便被A面忽略了,成了可有可無的陪襯。 伐檀造車后,將其放置到河岸是要干什么?奴隸們制造的難道是水陸兩棲戰(zhàn)車?所以,“置之河之干兮”應(yīng)理解為“比”,意味著君子被棄置于無用之地。正如南宋人范處義所說:“檀,木之良者,可以為車之輪輻,今乃伐而置之無用之地。” “河水清且漣猗”,描繪的景色柔和美好,顯然也不宜用來渲染奴隸們勞苦憤怒的心情。如心中真有怨戾之氣,描寫河水波濤洶涌才更合情理。 再者,“河水清且漣猗”一句也并非眼前之景?!斗ヌ础穼儆凇拔猴L(fēng)”,流經(jīng)古魏國的黃河并不清澈。李山先生說:
由此,“河水清且漣猗”一句應(yīng)理解為:何時眼前才能見到“清且漣”的黃河水?這顯然是詩人渴盼政治清明的委婉表達(dá)! 退一步講,就算這是一首飽含憤慨的詩,斥責(zé)別人總要講究邏輯吧!如果真是一群伐木的奴隸在怒斥壓迫他們的貴族,是不是該這樣說:車是我制造的啊!你什么也不干,卻舒舒服服地坐著我造的車呀!對不對?讓身為“造車工人”奴隸們?nèi)コ庳?zé)貴族不種地不打獵之事,不能算邏輯嚴(yán)謹(jǐn)吧! 讀書也要講“真善美”?!罢妗弊之?dāng)頭,即首先要仔細(xì)分析文本,絕不能主觀臆斷來“屈文就己”。 當(dāng)然,我也并沒有說古人的理解就完全對。比如《毛序》就有問題。《毛序》說:
《毛序》所謂的“刺貪”、“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顯然是指“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這四句而言。但是,不親身從事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是不是就是“無功而受祿”呢? 我看未必。這需要?dú)v史地看問題,才能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 清人姚際恒說:君子何必從事體力勞動呢?種地、打獵這都是老百姓該去做的。君子如果也去做這些鄙事,怎么能顯示他們的賢德呢? 姚際恒的話聽起來很不符合現(xiàn)代意識,但卻是古人的常識。戰(zhàn)國時期的孟子便認(rèn)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孟子力挺腦力勞動能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社會價值,他還專就《伐檀》發(fā)表過意見:
大意是:公孫丑問孟子,君子為什么能“不耕而食”,這豈不是吃白食?孟子說,“不耕而食”恰是君子能做出更大社會貢獻(xiàn)的體現(xiàn)。只有從事腦力勞動的君子出手,國家才能富強(qiáng),社會道德才能提升。 勞動,有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之別。腦力勞動也是勞動,且是更高級的勞動。然而,這幾千年來的共識卻在幾十年前被嚴(yán)重打壓,當(dāng)局愚蠢而狡猾地說知識分子(當(dāng)然這是腦力勞動者的主體)不勞而獲,是社會的蠹蟲。知識分子要接受改造,要向滿面煤灰、兩手老繭工農(nóng)工農(nóng)學(xué)習(xí)。這種觀點荒謬之極,其后遺癥至今仍在。 可見,《毛序》所謂“刺貪”的理解,也并不一定符合古人的觀念。當(dāng)時的社會認(rèn)知不會去嘲諷統(tǒng)治階層“不稼不穡”與“不狩不獵”,因為其所從事的管理本身就是一種勞動,且是更高級的勞動。(至于管理能力與水平如何,姑且不論。) 而《毛序》的最后一句,說君子不受重用(“君子不得進(jìn)仕爾”),基本是符合詩歌原意的。 如此,《伐檀》的主旨,應(yīng)該如清人方玉潤所說:
大意是:君子憂傷不已,因其被閑置在不能施展才能的位置上。他享受著俸祿就想做事,而以吃白食為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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