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以硬筆為友人抄錄過一篇文稿,對方客套了幾句,自己真欣欣然起來,更是索要狼毫小筆一支,準(zhǔn)備重拾舊好,誦詩抄經(jīng),待冷靜下來,終于還是未敢開硯。
一直堅持以筆寫作,倒不是懷舊,只是習(xí)慣。但上電腦,不易進入絞思狀態(tài),文章結(jié)構(gòu)總嫌松垮,率性而言,憑心立論,千字文尤貴精密。雖如此,動筆處越來越少,書信改微信,語音則更為直接。歲月不居,節(jié)令如流,久疏音信,時在念中,別后縈思,愁腸日轉(zhuǎn),聞君欠安,甚為懸念,千里鵝毛,聊表寸心,日來事冗,恕不多談,祈望一會,共敘友情,言不盡思,不勝依依。這樣的言辭,惟有筆的隆重,才能寫就。君子問災(zāi)不問福,書面問災(zāi),對面問福。
執(zhí)筆輕落墨,心情寫在紙上;卷書巧成章,笑意掛在臉龐。贈爾多情詩一卷,他年重拾石榴裙,相看無一語,對面未必能說出口的話,書于紙端都是詩。若對面道出,或以為東食西宿,輕佻狎昵,往往以禮相拒,大笑而罷,只得留待他年再看花。玉體易枯,紅顏易老,每一場相遇都不可能重復(fù),入骨相思君知否?
閱讀成為社交活動的年代,書本成為生活于狹小區(qū)域內(nèi)的趣緣群體瞭望廣大外部世界的一扇窗戶。見面未及寒暄幾句,話題便轉(zhuǎn)向閱讀,那些刺痛過自己的書,利斧鑿洞,豁然開朗,可以大段大段背誦。書中資料抄錄也費事,或眉批,或另紙,密密麻麻,不厭其煩。后來,書籍出版繁榮,初學(xué)者苦于不得要領(lǐng),經(jīng)史子集、山經(jīng)地志、醫(yī)卜方伎、稗官小說無不涉足,而淺嘗輒止,不求甚解,往往會成為《圍城》中的方鴻漸,“隨便聽幾門功課,興趣廣泛,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而不讀書混文化圈、不寫作混作家圈者,更不在少數(shù)。
好作家,字不必寫得好,寫得好自然相得益彰,有花有鳥,可見生機,讀來賞心悅目,神暢氣氳,差作家,字又寫得不好,那便不堪了。周作人說劉師培“字寫的實在可怕,而且不講筆順。他劉師培卻是全不管這些個,只看方便有可以連寫之處,就一直連起來,所以簡直不成字樣。當(dāng)時北大文科教員里,以惡札而論,申叔要算第一?!蹦敲凑l寫字第二難看?周誠懇地承認(rèn):“申叔(劉師培)要算第一,我就是第二了?!彪m有調(diào)侃成分,卻也實話,毛筆書寫時代,讀書人皆善此道,沒有專門的書家,仍有高下的區(qū)分。
達時務(wù)者,述而不評,不達時務(wù)者,以手寫口,我屬后者,雖在體制內(nèi),卻越來越民間化,為人謹(jǐn)厚,而文章放肆,理性反思,而不合時宜。認(rèn)同熊十力的一句話:“為學(xué),苦事也,亦樂事也。唯真志于學(xué)者,乃能忘其苦而知其樂。蓋欲有造于學(xué)也,則凡世間一切之富貴榮譽皆不能顧。甘貧賤,忍澹泊,是非至苦之事歟?!庇幸环N時光,只留給自己,筆在紙間行走,萬慮一空,無凈土,有靜心,老夫靜處閑談。
出版這一行,一地散錢,面值都不大。文字編輯,時間都花在了努力上,卻是一份用力多獲利少的工作,雖有缺口,總還是一口吃飯的碗,山肴野蔌不得飽,也不至于饑。佛門以灑掃為第一執(zhí)事,編輯以除錯為第一要緊。其也閱讀,卻僅余挑剔眼光,幾遍通校,早已麻木了內(nèi)容所指,書付梓,不知其云。涂改劣稿,心有不甘,倒不如親執(zhí)廚刀,庖丁解牛,雖曰千字文,入乎其中,取勢于海,出乎其里,取精于山,不也以少少許勝多多許。汪池難容巨鯨,片林不棲大鵬,大丈夫生居天地間,豈能郁郁久居其下?故有志者不此為,趁機兩翅駕東風(fēng)。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初見如此,再見依舊,我便沉渣到了這個邊緣化的體制內(nèi)。
生活節(jié)律并未放慢,只是書寫工具出現(xiàn)了更為便捷的方式。手寫讓人放慢速度,還是心靜讓人感到舒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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