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首詞是寫陸游自己的愛情悲劇的。據(jù)宋代野史筆記記載，最早見于《耆舊續(xù)聞》，后來又見于劉克莊《后村詩話》的續(xù)詩話，再見于《齊東野語》等一些著作，都介紹到陸游的婚姻不很美滿。

他的原配夫人是同郡唐氏士族的一個大家閨秀，結(jié)婚以后，他們伉儷相得，是一對情投意和的恩愛夫妻。但是他的母親對兒媳產(chǎn)生厭惡，逼迫陸游休棄了唐氏，在陸游百般勸諫、哀求無效的情況下，被迫分離，彼此之間音訊全無。唐氏改嫁同郡的趙士程，這個趙家就是皇帝的本家的這個“趙”，原記載叫“宗子趙士程”，“宗子”就是皇帝的同宗。

幾年后的一個春日，陸游在家鄉(xiāng)山陰城南禹跡寺附近的沈園，與偕夫同游的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安排酒肴，聊表對陸游的撫慰之情。陸游見人感事，心中感觸很深，遂乘醉吟賦了這首詞，信筆題于園壁之上。這就是現(xiàn)在沈園里的兩首《釵頭鳳》，一個是陸游寫的，一個是唐婉寫的。

詞的上片通過追憶美滿的愛情生活，感嘆被迫離異的痛苦。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span>

“紅酥手”形容唐婉的手?！包S滕酒”，黃封的御酒， 寫唐婉舉手斟酒的情況，正是“滿城春色宮墻柳”。

后人對這首詞是不是寫陸游的愛情生活是有爭議的。清朝就有人提出懷疑，包括其中《齊東野語》也有劉克莊的《后村詩話》等等的記載，都說這首詞是“小說家言”，是編造的。

今人也考證，首先唐婉這個名字就靠不住，宋人的記載中沒有一次提到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最早出現(xiàn)在元朝。另外，認為唐婉是陸游舅舅唐閎的女兒更是無稽之談。

浙江大學的夏承燾教授跟吳熊和教授，還有江蘇淮陰師范學院的周本淳教授，都認為這首詞是寫在蜀中一個叫鳳州的一個地方。

其中爭議的一方就說，這里如果寫在陸游的家鄉(xiāng)紹興那里，紹興從來沒有成為都城，哪來的“宮墻柳”呢？那么同樣，要是寫在鳳州，那樣一個四川的小縣城，哪來的宮墻？而且陸游那一年經(jīng)過鳳州是秋天，“滿城春色宮墻柳”也不對。

事實上，紹興在五代的時候曾是吳越國的東都。后來，吳越國的國主投降了宋朝，這個過去的東都的宮墻，就有可能不被拆毀。

“紅酥手”，不僅寫出唐氏為詞人殷勤把盞時候的美麗姿態(tài)，還概括了唐氏的美，更重要，它具體而形象地表現(xiàn)夫妻之間的相敬如賓、柔情密意。

第三句又為這幅夫妻把酒圖，勾出了一個廣闊深遠的背景。而唐氏手臂的紅潤，酒的黃封以及柳色的碧綠，又使這幅畫有了明麗、和諧的色彩。紹興沈園內(nèi)楊柳依依，一派春色。

因而就有人理解，這首詞不是作于夫妻離異之后，而是舊地重游對美好往事的回憶。因為這時候唐婉已經(jīng)另嫁，猶如宮墻的楊柳可望而不可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span>

“東風惡”很多人解釋為，這句話比喻對他母親的不滿，事實上，“惡”字在寧波、紹興那一帶，不是一個貶義詞，就是很強勁的意思。

上一層寫春景春情，無限美好，到這里突然一轉(zhuǎn)，激憤的感情潮水一般沖破詞人心的閘門，無可遏止地渲泄下來。最后“錯、錯、錯！”連用三個“錯”字，連迸而出，感情極為沉痛。同時，“錯、錯、錯”又很有味外之味。他有深深的后悔，有對無情命運的詰問，而更多的是對自己軟弱的自責。

詞的下片由感慨往事回到現(xiàn)實，進一步寫到妻子被迫離異之后的巨大的哀痛。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span>

“春如舊”承上片““滿城春色”句來， “人空瘦”，一轉(zhuǎn)，物是而人非，人卻已經(jīng)憔悴不堪。這句話究竟是指陸游自己，還是指唐婉，不得而知, 但是都可以解釋。

“鮫綃”本來是相傳海里有一種魚，稱為“鮫人”，它的眼淚可抽出絲來織成一種絲綢狀的手帕，就叫“鮫綃”，在這里作為手帕的美稱。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span>

“桃花落，閑池閣”是正面描寫沈園的情景，已經(jīng)到了晚春季節(jié)，桃花都凋落了，所以沈園里也沒有太多的人來玩了。這樣的一個情景下，“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彪m然過去有過山盟海誓，但是現(xiàn)在要捎一封信都不可能了。之后連用三個入聲字，“莫，莫，莫！”，“莫，莫，莫”明明在愛，卻又不能去愛；明明不能去愛，卻又割不斷這愛情的絲絲縷縷。剎那間，有愛，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的憔悴的容顏和悲戚的情狀所產(chǎn)生的憐惜之情、撫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萬箭鉆心，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再一次沖胸破喉而出：莫，莫，莫！

“莫，莫，莫！”三個字也扣住了陸游的個性，陸游這個人封建意識比較深，他對這個封建的家庭，以及封建的禮教，是不敢沖出的。他的悲劇跟自己的個性，自己在這個問題上面軟弱的性格有一定的關(guān)系，陸游的愛情悲劇，自己應該承擔一部分責任，因為在這個問題上缺少堅持。如果說上片的“錯、錯、錯”飽含淚水的話，那么“莫、莫、莫”就浸透著悲涼的哀嘆，而且后面“莫、莫、莫”三個字有許多軟弱的成分。全詞在哀音里結(jié)束。

全詞節(jié)奏急促，聲情凄緊，再加上這兩組三個字的，三個入聲字的這個短促的感嘆，所以顯得蕩氣回腸。這首詞達到內(nèi)容和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是一首別開生面、催人淚下的作品。

陸游晚年跟這段愛情故事有關(guān)的作品有二十多首，有幾首寫得很好，特別是他七十五歲的時候?qū)懙摹渡驁@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唐婉在這一次見面之后不久，就傷心欲絕，最后是早早地就去世了。傳說唐婉也寫過一首后作《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殘，淚痕干，欲箋心事，獨語欄桿。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曾出現(xiàn)在劉克莊《后村詩話》里面，但沒有全詞，所以這首很可能是后人敷衍出來的。